第67章

  　　【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我是說, 所有人。】

  　　露西婭曲膝坐在小小的單人床上，手中捧著一本書。羽毛筆與墨水所記錄下的繁複線條勾勒出熟悉的花紋，她翻過泛黃的書頁, 快速掃了掃接下來的內容。

  　　這本書與阿波羅在書房中找到過的那本一樣, 都記載著光明神紋的圖案。但不同的是，這本書中隻有神紋與那一行寫著“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的花邊小字, 除此之外沒有半個與那位“瘋狂的天才”有關的文字。

  　　她把書合上，靠在牆壁上，看著眼前那高大的書架。

  　　這不算奇怪, 埃德加那遍布刀痕的猙獰身體被發現後，大陸上的教會與學院曾派出強大的戰士與淨化者，去除滅那誕生在人間的“惡靈”。

  　　聖戈人曾是最虔誠的信徒，他們個個都擁有過神力, 從前在克塔西大陸上的地位想必不低。所以他們知道這個禁術, 也合乎情理。

  　　昨天，在注意到那位店主的手腕上有著斑駁交錯的刀痕之後, 露西婭便刻意地去關注了其他聖戈人裸/露在外的身體部位。

  　　然後她就發覺，隻要那個聖戈人沒有把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 她就能夠從他們身上看到類似的傷痕。

  　　或許在神力降臨時, 這些人們也曾嚐試過, 將這摧毀了土壤的力量抽取出來，試圖挽救他們的家園。

  　　……但他們的願望顯然沒能達成，最終得到的隻是殘留在身體上無法祛除的刀疤。

  　　實驗室的門被敲響了, 露西婭回過神來，往窗外看了一眼, 已經是白天了。

  　　她的身體與大陸上其他的生靈不一樣, 對睡眠與食物其實並無太大需求, 攀爬深淵的那幾十天內，她就沒有進食過任何食物。

  　　一夜未眠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疲倦感，露西婭走下床，越過床邊一夜之間堆得老高的書本，去給來人開了門。

  　　“早上好。”亞曆克西斯看著她，微笑著問：“晚上睡得好嗎？沙漠的氣候對初來乍到的女士而言總會有點過於幹燥。”

  　　“我沒有睡覺。”露西婭坦然道：“這裏有許多有趣的書本，我這一晚上都在閱讀它們。”

  　　“哦？你都讀了些什麽？”

  　　“有關於埃德加一家的故事，還有光明神紋。”

  　　亞曆克西斯再次愣住了。

  　　聖戈人對來自外界的窺探極為敏感，在昨夜的聚會中，他已經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位白發金眸的外來者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的刀痕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他顯然沒想過露西婭會這麽直白坦誠地回答他的問題，一時有些怔神。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複了正常，甚至還彎了彎嘴唇。

  　　“噢，埃德加，那位‘瘋狂的天才’的可憐哥哥。”

  　　亞曆克西斯搖了搖頭，用惋惜的口吻說：“那真是一個不幸的男人，明明馬上就要成為尊貴榮耀的祭司大人了，卻遇到了那麽糟糕的事情。可惜他擁有一個瘋子弟弟，不但毀了他的人生，還害死了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這些事情在默什堡的書籍中都有記載，露西婭聽著，聽見亞曆克西斯忽然歎了口氣。

  　　“我聽說，那個瘋子在這世上還留下了他的血脈——他曾經□□了一位可憐的修女，誕下了一個孩子。真可惜，壞人總是比好人幸運。”

  　　他走到實驗室裏的儀器旁邊，話音突兀地一轉：“我可能需要使用這些儀器，做一點兒有趣的東西，會有些吵鬧。”

  　　露西婭這才注意到，亞曆克西斯的手上提著一個小桶。在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從桶裏拿出了一塊石頭，擱置在一個儀器上。

  　　那塊石頭長得有些像是鐵元素晶石，但散發著淡淡的金光。她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似乎給他帶來了一些不便。

  　　“好，”她點了點頭，又主動告訴他：“我不會在這裏停留太久，大概再過兩三天，就會離開。”

  　　雖然對反神者感到好奇，但身為一位愛民如子的好領主，露西婭也很掛念自己的子民。

  　　她沒有聽到任何人呼喚她的名字，領地目前應該是安全的。不知道她的子民們在做些什麽，有沒有好好上課、努力變得更強壯，有沒有好好吃飯。

  　　露西婭心中想著，眼角餘光瞥見亞曆克西斯手上動作一頓。

  　　他似乎在想些什麽，手指順著石頭鋒利的線條，下意識地輕輕撫摸。銳利的邊角劃傷了他的手指，幾滴血溢了出來，滑入那奇怪的儀器裏，又消失不見。

  　　“我知道了。”亞曆克西斯輕笑起來，那笑容帶著幾分友好的意味。“等你想要離開這裏的時候，請來跟我說一聲吧。我會為你準備一些意外驚喜。”

  　　……

  　　露西婭發現，這裏的人們所擁有的顏色發生了一些細微的改變。

  　　——或者說，在看向她的時候，他們的顏色出現了變化。

  　　她經過的聖戈人們在注視著她的時候，身上出現了淺色的血紅，與那個看守瞭望台的聖戈人無異。而那些原本冷冰冰的眼神，也變成了另外一種眸光。

  　　那無疑是一種奇怪的變化，露西婭有些茫然。聖戈人們對她的態度柔和了許多，不像對待其他外來者那般暗藏排斥疏遠，但那種柔和不像是衝著她來的。

  　　他們像是在期待什麽事情的發生，看向她的時候，身上會湧起期盼與渴望的色彩。

  　　在外頭轉了一圈，露西婭回到了那家賣血的商店。店主的名字叫作利希蒂，是個人類。

  　　利希蒂與其他聖戈人一樣，對露西婭的態度出現了改變。

  　　或許這些聖戈人們對知識無比追崇，路過她那間刺石竹屋的時候，聽到了她翻書的聲音，發覺她在熬夜看書，因此對她刮目相看。又或許她昨天拿出去交換的樹椒醬得到了利希蒂的喜愛，別的聖戈人也頗為眼饞，因此期待她多拿出一些樹椒醬出來。

  　　露西婭坐在櫃台旁的高腳凳上，支著下巴，思索片刻，還是想不明白這種異常的來源。

  　　“我想，我並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

  　　她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於是便態度自然地問了。露西婭微微歪頭，疑惑地看著利希蒂：“但你們看向我時的目光變得不同了。”

  　　那位店主愣了愣，表情倏然一變。

  　　“唔……唔，是嗎？”她打著哈哈，有些勉強地笑起來：“我沒有察覺到什麽異樣，或許是你太過敏感了。”

  　　代表著心虛與謊言的灰色從她的身上升了起來，在她的身上微微浮動。露西婭注視著那團顏色，安靜片刻，又將目光挪到那一排排血罐子上。

  　　“我經常在這裏聞到血腥味，亞曆克西斯的實驗室裏，也有很濃鬱的鐵鏽味道。”

  　　魔王大人不喜歡別人對她撒謊，於是她善解人意地改變了話題：“你們收集這麽多血液做什麽？”

  　　這次利希蒂回答得很快：“血液很有用。它能夠成為許多東西的媒介。”

  　　阿波羅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他決定在身體上刻畫神紋，引出地中神力的時候。

  　　露西婭恍然，目光落在女人那被衣服遮住的手腕上。她正想告訴利希蒂她這次來到這片黃沙之上的原因，利希蒂就急急打斷了她，像是生怕她多問什麽。

  　　“我們來聊些其他事情吧。”利希蒂說，她的眼珠胡亂往右邊瞟了瞟，絞盡腦汁地想著可以說的話題，即便她完全沒有必要維持這段交流。

  　　最後利希蒂憋出一句：“你知道反神者嗎？”

  　　露西婭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坦誠道，“你們是反神者。”

  　　“噢，對，對，亞曆克西斯先生或許已經跟你說過了。是的，我們是反神者。”

  　　利希蒂連連點頭，她那雙棕色的粗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皺得像是能夾死一隻蟲子，圓圓的眼睛低垂，唇角同樣下撇。

  　　那是一副悲傷的神態，利希蒂低聲說：“在外麵的人看來，我們這些曾經的信徒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反神者，大概是一件無法理喻的事情吧。但我敢打賭，如果你們經曆過我們經曆過的一切，也會對神明的意義產生質疑。”

  　　“……”露西婭注視著她的眼睛：“神明的意義？”

  　　“神明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秩序。有好的神明，例如光明神、森林神，祂們的存在使克塔西上誕生生命，使這片土壤出現各異的鮮活生靈。也有壞的神明，例如疾病神、例如黑暗神，他們奪走生命，讓我們失去親朋好友。”

  　　利希蒂說，她的聲音不曾卡頓，講得流利又順暢。“但無論是好神還是惡神，祂們的存在都有屬於自己的意義。他們帶來的死亡讓我們知道生命的寶貴，使大陸上的資源始終充足，人們不至於為了掠奪有限的資源爭搶廝殺——”

  　　“這是學院教導給我們的，雖然教會並不這麽想。但反神者始終認為，神明其實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死活，祂們隻是熱衷於用一點兒小小的恩賜來交易死心塌地的追隨。”

  　　那雙深棕色的圓眼睛微微發紅，利希蒂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了仇恨的表情。

  　　“你知道嗎？我幾年前才知道，其實神明曾經降臨過，就在這片大陸上。祂們化為肉身，強迫世間美麗的生靈與祂們做一些肮髒不堪的事情。”

  　　露西婭安靜地聆聽著。

  　　她確實沒有聽過這些事，無論是書籍，還是看起來對神明十分了解的阿波羅，都不曾說過這些過往。

  　　在她的注視下，女人的聲音變得沙啞：“反神者中的許多人都是受害者，他們因此才會如此痛恨神。你瞧，所謂的神明隻是一群道岸貿然的家夥，除了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之外，與我們根本毫無差別，又憑什麽得到我們的敬拜？放在克塔西上，這樣的人是會被斬首的！”

  　　“……”

  　　露西婭忽地怔住。

  　　這間屋子中濃厚的血腥氣往她的鼻子裏鑽，將她包裹。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走馬觀花般飛掠過一幕幕景象。

  　　在某時某刻，又或許是漫長的一段時間裏，她也曾這樣被血圍繞。永遠高懸的審判之劍終於落下，就連空氣都被那可怖的力量劃破，裂縫之間露出混沌可怖的虛無。

  　　泛著光輝的鮮血濺在她的身上，濺在金燦燦的寶座上。永遠潔白無垢的殿堂染上不堪的顏色，昏昏沉沉的黃昏暮色在那一刻籠罩了一切。

  　　她聽到夾雜著怒火的喊叫，聽到難以置信的質問。雷鳴之聲轟隆作響，大殿因世間無物能夠承受的憤怒而震蕩開裂，最後化為一片死寂無聲的廢墟。

  　　“你們罪無可赦，應得斬首之刑。”

  　　……不。

  　　她從未見過這一切。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那又是誰的殿堂？

  　　她又開始頭痛了，怔然坐在那裏，細密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細細顫抖，美麗的麵容上顯露悲憫。一直在觀察她的利希蒂瞬間就意識到了異樣，剛才的氣惱與悲傷在那一刹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心翼翼地開口。

  　　“……您怎麽了，女士？”

  　　露西婭回過神來。

  　　似幻似真的異象應聲破裂，她移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腕。在利希蒂的打量下，她無聲沉默著，最後輕輕吐出一口氣。

  　　露西婭站起身，金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目光在利希蒂身上停留片刻。

  　　她麵帶憤怒地述說了這些話，但那些故事與她無關，她的情緒也未曾因它們產生波動。

  　　從始至終，這一團靈魂都沒有露出象征悲傷或仇恨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