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在冬季結束之前, 露西婭想要的食堂終於建好了。

  　　那是一座用磚塊圍起來的大廳，大廳裏頭正中央是一排排長長的木桌和木椅，周圍三麵則給未來不同的鋪子隔出了攤位。為了將食堂與教室區分開來, 克裏還特意給牆麵塗上了白色樹漆。

  　　食堂的負責人是愛麗絲。她喜歡經營、喜歡囤物資, 本來決定在默什堡再開一家糧食店，還為此買了一籠雞崽。

  　　沒想到過了不久, 她就聽說默什學院中的食堂在招管理人員，要求僅僅是會算數、會認字。

  　　經營一家食堂的挑戰性比經營一家小小的糧食店要大上許多，更何況愛麗絲對這個領地和食堂的未來信心充足——食堂的管事掙錢的方式與打獵相似, 食堂經營得越好，她賺的就越多。

  　　前期的收益或許比不上自己開糧食店，但到後邊說不準能翻上許多倍。在思索過後，愛麗絲決定試試看自己能不能接到這個活兒。

  　　領地中擁有經營經驗的人寥寥無幾, 愛麗絲在庫斯卡開過糧食店, 順利拿到了這個職位。

  　　她高興極了，把自己的雞崽轉賣給了別人, 開始尋找願意為食堂工作的廚師。

  　　——於是在某一天下課之後，默什學院的學生們走出教室, 驚訝地發現那座在完工之後安靜了許久的白色建築突然有了動靜。

  　　他們以為這是新的教室, 好奇地結伴走進去一瞧, 登時就被那一排排格外整齊的桌椅給震住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

  　　“好多桌椅，這兒看樣子能容納上百個學生吧。”

  　　有一個叫作格羅弗的牛頭人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個窗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眯著眼睛一瞧, 撓了撓頭，遲疑道：“……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聽格羅弗這麽說, 那群人都看了過去。窗口最底部冒出了一點點黑不溜秋的腦殼, 如果不是足夠細心, 恐怕根本無法察覺那裏有人。

  　　學生們走過去，然後就與一雙猩紅色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克塔西大陸中有許多不同的種族。這些種族並非平等，有精靈一類被譽為“神明賜福”的種族，自然也有被恐懼、被世人厭惡的種族。

  　　惡魔這個種族便是後者。

  　　領地中遊蕩著一隻惡魔和他的黑山羊，如果不是因為知道他是領主大人領進來的，默什的居民們恐怕會想方設法地將天生渾身上下都寫著不安分的惡魔逐出領地。

  　　除了那些在利厄斯手下處理羊絨的工人，大部分默什人與這隻惡魔都沒有過什麽接觸。如今驟然與利厄斯近距離對視，最前頭的格羅弗整個身體都僵硬了一下。

  　　血色的眼睛實在是太不詳了，看得人心裏發慌。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下一秒就看見那個原本蹲在地上的惡魔站了起來，手中還拿著一個大勺子。

  　　那個惡魔對他們說：“不要走。”

  　　身為一個心機滿滿的惡魔，利厄斯想要借著這些甜甜的羊奶，騙取默什人的信任，好在最後時刻給予他們殘忍的一擊。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向大人證明自己有多麽能幹，利厄斯一大早就鑽進了羊圈，擠了滿滿一桶黑山羊奶。

  　　然而地板上的那一桶羊奶實在是又重又沉，這間食堂裏目前僅有的另外兩個廚子又都在後廚裏頭忙活，利厄斯找不到人來幫他把羊奶抬到窗口上去，心中正發著愁呢。

  　　“請幫我抬羊奶。”他對那個一看就很強壯的牛頭人說，想了想，又說：“幫我抬羊奶，我請你免費喝奶。”

  　　屬於孩童的清脆嗓音在食堂一角響起，所說的內容卻完全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格羅弗傻乎乎地“啊？”了一聲，遲疑道：“……幫你抬奶？”

  　　利厄斯還沒有說話，格羅弗身後的幾個學生就忍不住對視一眼，有人笑出了聲。

  　　“他要請格羅弗喝奶，”一個半狼人吃吃地笑，“老天，格羅弗，你都長這麽大了，還要喝奶嗎？”

  　　他旁邊的幾個跟班也隨之笑起來。

  　　乳類食品在克塔西大陸上不算常見，羊奶、牛奶之類的飲品一般不會出現在平民的餐桌上。一個出身普通的克塔西人一生或許隻會在年幼時喝上母乳，因此提到“喝奶”時最常想到的也隻是母親的乳水。

  　　這是一個帶著點兒惡意的玩笑。格羅弗與大部分牛頭人一樣，性格老實憨厚，看上去有些笨。

  　　他是前幾天獨自逃到默什堡來的，身上除了一把砍刀之外什麽都沒帶。沒物資就代表著沒房子住，好一點兒的窩棚又被挑光了，他隻能住在破破爛爛的窩棚裏，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

  　　末世中的幸存者形形色色，有一心隻想生存下去的，也有拉幫結派想要當老大的。那個半狼人無疑想要成為學生們中的老大，自從那個與他一樣健壯的半獸人格羅弗入學之後，就一直在暗暗地擠兌他。

  　　格羅弗雖然對外界的目光不大敏感，但次數多了，也覺察出什麽不對勁來了。半狼人在那邊笑，他的臉就慢慢漲紅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粗大的手指摳了摳衣角。

  　　利厄斯又重複了一遍：“幫我抬羊奶，可以免費喝奶。”

  　　半狼人嘎嘎笑：“去啊，格羅弗！可以免費喝奶呢！”

  　　他喝過山羊奶，那是一頭可憐的普通山羊，一蹄子踩空，落進他設置的陷阱裏。羊奶的味道半點都不美妙，帶著一種古怪的膻味，嚐起來難喝極了。

  　　所以他對那一大桶黑山羊奶壓根不感興趣，也不羨慕格羅弗有免費的奶喝，笑嘻嘻地對格羅弗說：“這玩意兒隻有貴族才能喝呢，據說營養豐富，你可是走了大運。”

  　　格羅弗抓了抓脖子。

  　　他確實需要營養。他想要擁有能夠遮風避雨的住所，剛到這個領地就急匆匆找了個活兒幹，每天都為了攢物資而省吃儉用，天天都在挨餓，連每天結算報酬時發下來的肉都不舍得自己吃。

  　　其他的同學們都在看著他，窗台後的年幼惡魔也在看著他。格羅弗低下頭，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低聲說：“……我從哪兒進去？”

  　　半狼人爆發出一陣大笑，利厄斯把窗口旁邊的木門打開了。

  　　那一桶黑山羊羊奶對矮不溜秋的小惡魔而言十分沉重，對格羅弗來說卻不算什麽。他輕而易舉地將羊奶抬到窗台上，然後又搓了搓手。

  　　利厄斯舉著勺子，大眼睛咕嚕嚕轉。

  　　按理來說，身為一個惡魔，他在此時最應該做的就是把這個牛頭人趕出去，反悔不給他羊奶喝，然後再因為自己成功的惡作劇而得意洋洋。

  　　不過那樣的話，他會提前暴露了自己邪惡的本性，這樣就沒法獲取別人的信任了。

  　　小惡魔的尾巴搖了搖，他從窗口下麵放著的另外一個木桶裏拿出幹淨的碗，踩在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把勺子伸進奶桶裏，打了滿滿的一碗黑山羊奶。

  　　他兩隻手捧著那一隻碗，小心翼翼地把碗遞給格羅弗，囑咐道：“喝完了，要把碗還給我。”

  　　格羅弗連忙點頭，在窗口裏和同學們麵對麵地杵著太傻了，他拿著碗鑽了出去。外頭的幾個人讓開了點兒，眼睛落在他手中的碗上。

  　　黑山羊奶濃鬱的味道散發開來，帶著點甜味的乳香鑽進他們的鼻腔。格羅弗把碗舉到嘴邊，喝了一口。

  　　他睜大眼睛，是甜的。

  　　格羅弗舉著碗咕嘟咕嘟地喝，一口氣將一碗羊奶全喝光了。他把碗遞了回去，有些回味地舔了舔嘴唇。

  　　他好久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東西了。

  　　“格羅弗，這羊奶味道怎麽樣？”

  　　班上也有默什人與那個半狼人沒什麽交情，也懶得幹拉幫結派的事兒，見格羅弗一口氣喝得這麽暢快，再想想剛才聞到的香味，忍不住問：“這東西到底好喝嗎？”

  　　“好喝。”利厄斯搶答道：“甜滋滋的。”

  　　他指了指奶桶上刻著的字，說：“都來買，很便宜。”

  　　“可以買？你在這裏賣羊奶嗎？”那個默什人隨口問道，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包好的布袋，“我這裏有我們家自己做的甜莓幹，給你兩塊，能買多少？”

  　　利厄斯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頭：“一碗。”

  　　領主大人說食堂裏的東西是供給學生的，要便宜一點兒才行，但是利厄斯不大清楚默什堡裏的物價。他有些小心虛地盯著那個默什人看，生怕別人覺得太貴。

  　　“一碗？”那人驚訝道：“老天，那給我來一碗！”

  　　利厄斯悄悄鬆了口氣，從椅子上爬下去，拿了一個幹淨的碗，又重新站在椅子上，打了一碗滿滿的羊奶。他把碗遞了過去，那個默什人接過來，也和格羅弗一樣直接舉起碗往嘴邊灌。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味道可真不錯。”

  　　見他這麽說，其他學生們也湧了上來。“這羊奶這麽便宜？我也買一碗。”

  　　“羊奶不是貴族才能喝的東西嗎？這真的是羊奶嗎？”

  　　“怎麽可能是假的，領地裏那麽多黑山羊，你難道沒有看到嗎？”有人無語道：“放在以前，甜莓也是貴族才能吃的東西啊，哪有人會奢侈到把甜莓做成甜莓幹的。”

  　　窗口前變得熱鬧起來，半狼人的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了。他有些不爽，總覺得自己仿佛被打了臉，一邊眉頭高高挑起，嘀咕道：“這麽難喝的東西，怎麽也有人喜歡？”

  　　那聲音分明不大，窗口後的惡魔卻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猩紅的眼眸輕飄飄地掠過他。

  　　黑山羊的羊奶與普通山羊的羊奶確實不同，沒有奇怪的腥味，還天生帶了點兒甜。這羊奶又便宜，願意嚐嚐鮮的人很多，利厄斯的碗很快就不夠了。

  　　他有些苦惱地歪了歪腦袋，目光又一次落到那個牛頭人身上。

  　　“請幫我洗碗。”利厄斯說，“我請你喝奶。”

  　　他說完，又沉思了一下。洗碗比搬桶要麻煩許多，如果都給一樣的報酬，別人會覺得他是摳門的惡魔，沒有人喜歡小氣鬼。

  　　恰巧有人想要用一小塊熏肉換幾碗奶回去給家人嚐嚐，利厄斯接過熏肉，又說：“還有肉。”

  　　洗碗要去溪邊打水，雖然小溪離這兒不遠，但還是得多走一段路。利厄斯再度想了想，又說：“還有甜莓幹。”

  　　搬個桶洗個碗，分分鍾的事兒，半頓飯就解決了。格羅弗的眼睛亮了起來，高興地答應下來。

  　　等待碗被洗好的時間裏，在後廚的那兩個廚子也出來了。他們做的食物都不複雜，一個做了酸漿果淋雞塊，一個做了醬汁麵包。

  　　那都是些香味濃鬱的美食，學生們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了。有了買羊奶的經驗，幾個默什人跟著那兩個廚子走到窗口，問了幾句話之後轉過身，衝著自己的同伴們揮手。

  　　“這些吃的也不貴！”他們高興道：“也就是比自己買食材做要貴上一些，我自己做還做不出這種品質呢。”

  　　許多新來的逃亡者沒有可以使用的廚房，如果不認識有廚房的默什人，就隻能吃點兒不需要煮的幹糧，要是吃膩了，偶爾會忍痛去商店中買點美味的麵包糕點解解饞。

  　　現在學院裏多了一座物美價廉的食堂，他們除了房子之外最大的煩惱被解決了，個個都歡喜得不行。

  　　羊奶窗口前的人們逐漸散去，在一旁幹站著的半狼人臉色變了又變。

  　　羊奶明明就不好喝，怎麽那些人剛剛個個一副享受的模樣？疑惑在他的心中盤旋，他抓心撓肺地想知道答案。

  　　於是他打發走了自己的跟班，往四周看了看，悄悄走到窗口旁邊，對裏麵的惡魔說：“我也要買一碗羊奶。”

  　　他沒有想到的是，惡魔盯著他看了片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利厄斯記得這張臉，這個家夥剛才說，沒有人會喜歡喝他的羊奶。

  　　他是個記仇的惡魔，心裏生氣，也往四周看了看，看到別人都沒有在注意這邊，就想要把這個家夥趕走。

  　　惡魔語中有許多表達不善的方式，例如“祝願你晚上睡覺時枕頭兩側都是熱烘烘的”，但利厄斯不太知道那些話要怎麽用克塔西大陸的通用語解釋，這邊的人好像也不用枕頭。

  　　於是他沉思片刻，發出惡魔低語。

  　　“你都長這麽大了，還要喝奶嗎？”

  　　半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