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勞埃德渾渾噩噩地離開了木橋。

  　　巴迪告訴他領主會在夜晚時分統計新來的逃難者, 他們現在無處可去，勞埃德便讓自己的同伴們在原地歇息，自己便去木橋旁邊等候。

  　　現在他提早回來, 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夥伴們難免都感到訝異，不安地看著他。

  　　“勞埃德, 發生什麽事情了，你怎麽垂頭喪氣的？”

  　　“難道你已經遇到這裏的領主了嗎？”

  　　什麽事情？噢，也不是什麽大事。他不過是在默什堡的領主本人麵前嘀咕了一番他對這位領主的畏懼, 傻乎乎地向她詢問關於她自己的信息。

  　　勞埃德心中麻木地想著，最後還是沒有忍住，長長歎了口氣。

  　　“我犯蠢了。”這隻半熊拍了拍腦門，把自己幹的事兒告訴了他們, 沮喪地說：“這可真是糟糕, 那位領主一定覺得我是個搞笑的笨家夥。”

  　　人群中有個小夥計同樣長長歎了口氣，這一路上奔波太久, 他已經提不起勁兒了，對這個新到的領地也沒有半點好奇心, 無精打采地安慰道：“但那又怎麽樣呢？在時間麵前, 一切都隻是塵土。這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完了。”

  　　勞埃德沒想到會聽到這麽個回答, 沉思片刻之後瞪大眼睛，刮目相看道：“有道理啊。”

  　　他從混沌的悲傷中□□脆利落地震了出來，恢複了精神, 想起那位領主剛才對他說的話，又去找到巴迪, 詢問領主的商店在哪兒。巴迪告訴他：“就是那座最漂亮的白色屋子, 你從這邊走過去, 一眼就能看見。”

  　　於是勞埃德就往巴迪指示的地方去了。

  　　弓箭課已經上完了，商店也開了門。勞埃德進去，看見裏邊坐著一隻精靈，著實驚了驚。

  　　說起來，剛才在木橋旁邊看見的那一隻生靈，似乎是惡魔吧？傳聞中惡魔嗜血好戰，詭計多端，那隻惡魔看起來卻很乖巧，一大早的還去割草呢！

  　　勞埃德心中想著，目光在商店裏環視一圈。

  　　這兒的商品琳琅滿目，吃的、用的、穿的，確實應有盡有。不過那位領主還提起了時空之神大人，那位大人這些商鋪有什麽關係？

  　　勞埃德撓了撓頭。

  　　他進去的時候裏頭還有幾個默什男人，正圍在一個貨架邊。勞埃德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看見一個男人正拿著一串狼牙項鏈，往自己的脖子上戴。

  　　一整頭獵物處理完之後剩下的不僅僅是肉，野獸渾身是寶，獸骨、獸皮、毛發羽毛一類的東西都能派上用場。

  　　這些獸牙項鏈商店裏沒有幾條，畢竟它們隻是裝飾品，在人們眼中沒有什麽用處。但它們價格便宜，偶爾也會有人買來戴戴。

  　　這個男人就是其中之一，他拿著項鏈，在自己脖子上比劃，與他同行的夥伴嬉笑著說：“這條項鏈好，戴著威風，有男人味，一定能讓黛博拉多看你一眼。”

  　　男人被同伴打趣，惱羞成怒，抬腳作勢要踹。那同伴往後一跳，及時避開了，嘴裏嘿嘿笑著，其他人也笑個不停。

  　　勞埃德摸了摸下巴。

  　　這樣的項鏈，戴起來確實威猛，很符合他的氣質。他心裏想著，大咧咧地走過去，也站在那個貨架旁邊，準備瞧一瞧還有沒有別的獸牙項鏈。

  　　這麽一瞧，他的目光卻忽然凝固住了。

  　　那是一條閃著光的銀色手鏈，鏈身上綴著一枚小巧的透明寶石。

  　　這條手鏈與他想要的獸牙項鏈大相徑庭，在從窗中傾灑進來的陽光下閃爍著細細碎碎的光，看起來就像是末日前那些嬌滴滴的貴族千金才會戴的飾品。但勞埃德還是忍不住湊了過去，將那條手鏈拾了起來。

  　　在觸碰到那條手鏈的一瞬間，勞埃德整個人差點跳了起來。

  　　旁邊的那幾個默什男人在他走過來的時候稍微往旁邊讓了讓，但與他的距離仍舊頗為接近，看見這麽一隻高大健壯的半人跳起來，也驚了一下，往他這邊看了過來。

  　　然後他們就看見勞埃德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條手鏈，手指都有點兒發顫，臉上的表情就更精彩了——不敢相信，欣喜若狂，各種情緒混成一種奇異的神采。

  　　“怎麽回事？”

  　　男人們迷惑地對視，有人小聲嘀咕，“沒見過的臉龐，這是最近來的逃亡者吧。”

  　　他們打量勞埃德的目光中顯然覺得他似乎不大正常，但勞埃德毫不在意。他捧著那一條手鏈，急匆匆地來到櫃台旁邊，詢問那位精靈：“這條手鏈怎麽賣？”

  　　阿波羅抬起頭來，瞥了他手中的手鏈一眼。

  　　那是時空之神的手鏈，因為精致漂亮，這些天來，倒也有過人來詢問過它的價格。不過這條手鏈不是按照飾品的價值定的價，那些人聽到它高昂的價格，就都被嚇跑了。

  　　眼前這個半獸人臉上的表情顯然不是因為一條好看的飾品而出現的，阿波羅心中明白了什麽。

  　　這條手鏈——在商品之間沉寂了許久的，屬於神明的賜福，興許終於要再一次綻放光彩了。

  　　……

  　　溫切爾坐在回程的馬車上。

  　　拉著貨物來到這裏的海洋馬已經賣了一批，不過還留下了幾頭。他坐在車裏，咬了一口巴塞洛繆為他從默什堡的商店裏買來的奶油麵包。

  　　不得不說，這一次來到默什堡，他實在是收獲了許多意外之喜。比如臨走前在城堡裏喝到的可可飲品，比如這一個麵包。

  　　暫時擁有了健康的身體之後，食欲也變得好了起來。溫切爾微微俯身，想去拿木桌上的茶杯，馬車忽然停了一下。

  　　巴塞洛繆上了馬車，神色有些古怪。溫切爾問他：“怎麽了？”

  　　巴塞洛繆支支吾吾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剛開始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這件事情離譜極了，怎麽會出現這種事兒？但後來他就意識到了什麽，也意識到了這件事代表著什麽。

  　　“我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說，“跟著我們回來的人少了一部分。”

  　　溫切爾怔了一下。

  　　他把茶杯又放回了桌上，坐直了，雙眉有些不悅地蹙了起來。這位留月島的前塞壬麵對人類時總是溫和耐心，但在海妖麵前，偶爾還是會展現出其他情緒。

  　　“你們把他們落下了？”他皺著眉，常年病弱的身體讓他養成了惱怒時仍要控製著情緒的習慣，冷靜道：“派出幾個海妖，去接他們回來。”

  　　“不——不是這樣的，大人。”

  　　巴塞洛繆欲言又止，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發現的事情。怎麽會有留月人執意要留在默什堡，不願意跟他們回島呢？

  　　偏偏跟著他們回來的人類就是這麽說的，人類是不可能欺騙他們的。

  　　“他們是心甘情願留在那裏，並非被我們遺忘。”

  　　溫切爾再度怔住。

  　　馬車又一次悠悠開始向前前行，他們抵達了海邊，離開馬車。海妖們跳進海水中，魚尾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下折射出漂亮的光彩，人類們登上船，在海妖的圍繞下往海上的孤島上駛去。

  　　溫切爾的魚尾仍是蒼白的，他是領頭的海妖，一直到登島了都沒有說話。守島的海妖問候他，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淺淡的笑容。

  　　“別打擾塞壬……額，我的意思是，溫切爾大人了。”

  　　巴塞洛繆悄悄說，他回想起自己下馬車前溫切爾臉上的表情，低落道：“大人現在的心情應該很不好受，他需要一點兒獨處的時間。”

  　　其實放在從前，也時常會有人類離島。沒有人願意永遠居住在疾病隨時可能降臨的島嶼上，或者對大部分人而言，住在留月其實隻是因為迫不得已。

  　　在知道有人選擇留在默什堡之後，巴塞洛繆就有了預感。

  　　那個領地正在重建，需要大量的人手，也不排斥接納新的居民。

  　　那兒離留月島很近，擁有一位溫和的領主，居民們也不愁吃穿。

  　　住在那裏，就不用再因為不知何時會降臨的病痛而擔憂，領地中甚至還有一位擁有神力的牧師。

  　　存在了那麽多年，作為海妖與人類的世外桃花源，這座童話般的島嶼似乎要迎來結尾了。

  　　或許會有人類紀念著他們與海妖的情誼，或許會有人類不願意挪窩。但那大概隻會是少數部分吧，畢竟這座島上的海妖比起疾病之神的神力降臨之前也少了許多。

  　　巴塞洛繆能夠想到的，溫切爾自然也能想到。他走在路上，已經聽到有從默什堡歸來的人欣喜地與疾病纏身的親人匯聚，告訴他們留月島有牧師的好消息。

  　　好在他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在街頭時遇到盧克、本尼、鮑勃，在他們的麵前又露出了溫柔的笑意，問候他們這些天來過得怎麽樣。

  　　那三個總是在街頭嬉笑著的人類這一回也笑嘻嘻的，本尼還湊過來，似乎想要搭上他的肩膀。

  　　“前塞壬大人，”他親昵地喊著，“您終於回來啦。我們過得可好了，就是一不小心搞砸了一點事兒——不過那隻是一件意外，您可別生氣。”

  　　溫切爾疑惑地問他：“什麽事情？”

  　　本尼卻不再說了，三個人對視一眼，扯起了別的話題。他們嘴甜，溫切爾與他們說話時總能被他們逗樂，便與他們聊了一陣子。

  　　然後他回到自己的住處，看見新上任的塞壬焦躁不安地在他門前踱步，看見他的時候，跟看到了救星似的衝了上來。

  　　“溫切爾大人，您總算回來了！”那位塞壬簡直要哭出來了，“有一群人類因為搶食發生了衝突，打起架來，死了好幾個人！要是我們海妖傷害了人類，那還好辦，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都要接受嚴厲的處罰……可現在，這、這該怎麽處理啊？”

  　　——因為搶食而發生衝突。

  　　在聽到前一段話的時候，溫切爾還不以為然。這種事情總會發生，隻要對食物被搶的那個可憐孩子做出補償就可以平息事端。但在聽到後麵的話時，他雪白的瞳仁微微睜大，像是不敢相信，一時間語氣竟有些茫然。

  　　“……死了好幾個人？”

  　　“對啊，”新塞壬急得團團轉，“那幾個人的家屬朋友都生氣極了，想讓我們處罰那些搶食的孩子。可、可書上不是這麽說的啊，我們怎麽能處罰人類呢？”

  　　是啊，海妖怎麽能處罰人類呢？如果有海妖對人類不友善，就會先被其他海妖罵個狗血淋頭——那些可愛美好的生靈值得世界上的一切。

  　　……可是那些可愛美好的生靈，怎麽會自相殘殺呢？

  　　他回想起本尼對他說的話，和那略有些古怪的神色。他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那是為了什麽。

  　　死亡——每當有人類死亡，他總會忍不住落下眼淚。可是那些人類卻嬉笑著，像是發生了一件不足掛齒的事情。

  　　溫切爾站在原地，他上任至今，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似乎有什麽一直堅信著的東西被震碎了，他站在原地，思維許久沒有重新開始運轉，腦海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副畫麵。

  　　艾琳的食物被搶走了，她來找他，於是他告訴艾琳，跟他進來吧，他這裏有足夠的物資。

  　　那時候的艾琳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呢？溫切爾想起來了，她的臉色好難看，她倒退了幾步，轉身就走。

  　　他不明白那些反應背後的原因，但他那時候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他的精力沒有辦法支撐他多想。

  　　……

  　　他這次回來，似乎也沒有看見艾琳。她是留在默什堡了嗎？

  　　溫切爾覺得腦海隱隱作痛，他捂住了額頭。

  　　……怎麽會這樣呢，這座島嶼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