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濃重的烏雲遮蔽了日光, 潮濕寒冷的空氣將荒野上的庫斯卡人們死死纏繞。

  　　當他們來到地圖上默什堡的位置時，暴雨已經傾盆落下，與陰霾夜色、鐵灰石牆交織糾纏, 構成一副壓抑又死氣沉沉的景象。

  　　從外麵看上去, 這裏實在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樣。那些城牆上甚至還爬滿了雜草——噢，不, 牆上怎麽會長雜草？那似乎是什麽藤蔓。

  　　勞埃德心中想著，他上前去，試圖推開那城門, 卻推不動。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數領地在平時都會緊緊關著大門，就算庫斯卡那樣的大領地也隻允許居民們在限定的時間內進城出城。

  　　勞埃德敲了敲城門，沒有應答。“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人, ”他對自己的夥伴說, “我們可以想辦法爬進去。這兒的城牆看起來十分堅固，附近還有樹林和溪流, 如果裏麵沒有人，我們可以在這裏建立新的領地。”

  　　他說著, 正要上前拽一拽那些纏在城牆上的藤蔓, 看看它們結實不結實, 昂起頭時忽然和城牆上一個鬼鬼祟祟探出頭的地精正好對上了眼。

  　　城牆已經基本修補好了，默什堡的城門也終於有了存在的意義，露西婭就讓人打造了城門鎖。

  　　不過這段時間中陸陸續續有一些逃亡者來投靠領地, 於是她又雇傭了一隊居民，在城門旁邊臨時搭了一個簡陋的棚子, 讓他們輪流守城門。

  　　為了領地的安全, 也為了當初像那兩條半蛇一樣的事情不再重演, 露西婭特意囑咐他們，開城門之前，先上城牆看一看外麵是什麽人。如果看著就來者不善，就回去發出警示。

  　　“……”

  　　勞埃德有些莫名其妙地與那個腦袋和藤蔓的顏色混為一體的地精對視幾秒，正要開口報出來意，突然眯起眼睛，一個稱呼脫口而出：“巴迪？”

  　　牆上的地精也瞪大了眼睛，他撥開遮擋視野的藤蔓，驚喜地喊道：“真的是你，勞埃德？”

  　　默什堡的地精都擁有土地，基本不會來幹這些守城門的活兒。這隻名叫巴迪的地精是前幾天才逃到默什堡來的，他的身材並不健碩，建房子對他來說太過吃力，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本領，在一眾活兒裏挑了一圈，最後隻能先來守一陣子城門。

  　　至少守城門的報酬高，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相對危險的工作。

  　　他和勞埃德還是老相識。巴迪在庫斯卡的時候在勞埃德常去的酒館裏打工，與他隨口聊過幾次天。

  　　在這種情況下遇到相識的生靈自然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雖然勞埃德身後還跟著烏壓壓一群人，但他們個個風塵仆仆、狼狽不堪，身上也沒有半點戰意，顯然不是抱著惡意來到這裏。

  　　巴迪飛快地躥下城牆，踩著一塊石頭，把城門上的鎖解開了。

  　　“真高興能在這裏遇見你，”巴迪是獨自鑽地洞逃到這個地方的，勞埃德是他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親熱地跳了起來，拍了拍半獸人的膝蓋，“快進來吧，這裏是個很不錯的領地。”

  　　……很不錯的領地？

  　　這個形容與他們設想中的並不一樣，勞埃德和他的夥計們對視一眼，對身後的逃亡者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上來。

  　　他們穿過被藤蔓纏繞的城牆，穿過暴雨下的廢墟，腳下的土地坑坑窪窪，行走時泥點子濺到褲腳上。

  　　遮擋雨水的鬥篷同樣遮擋了視線，耳側狂烈的雨聲夾雜著風的嗚咽。對外的感知在此刻變得混混沌沌，逃亡者們沉默地往前走著。

  　　許多人身上都帶著傷，也有人已經吃完了幹糧，一路上饑腸轆轆，渾身都沒有力氣。剛離開亞阿郡時的義憤填膺早已被漫長的旅途耗盡，甚至有人在路途中產生過後悔的情緒。

  　　他們現在隻想快些找到一個可以歇息的地方，度過這個冬天。

  　　最前方的人停下腳步，逃亡者們抬起頭。冬季的農作物在田地裏茁壯生長，嶄新整齊的屋子在雨中矗立。這裏看上去與外圍的廢墟簡直是兩片不同的天地——除了它們一樣毫無聲息，像是沒有人居住一樣。

  　　“今天的雨太大了，大家都在屋子裏，就連平日在外頭建房子的工人們今天都在室內學著打造桌椅和家具。天晴的時候，我們這裏可熱鬧了，田裏總是會有許多地精在忙活……”

  　　巴迪解釋道，說著說著又歎了口氣：“唉，我也好想擁有一塊自己的田地，我在伺弄土地這件事兒上可拿手了。可我還沒有攢夠買一塊地的物資呢。”

  　　他話音剛落，前邊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本來正要點頭的勞埃德動作一頓，下意識往前看去。

  　　一群默什人正在三三兩兩地往住宅區這兒跑過來，有好幾個人身上沒有披著鬥篷，也沒有能夠遮雨的東西，被暴雨淋得渾身都濕漉漉的，看上去狼狽極了。

  　　但他們的身材都十分健康，膚色並不蠟黃，臉上也沒有因被雨水打濕而露出煩躁的表情，反而綻放著一種奇特的神采。

  　　那一雙雙眼中亮著的光實在很難使用語言精準地描述，逃亡者們看著他們，腦海中一瞬間都隻能想到一個詞語。

  　　——生機勃勃。

  　　隨著那些人與逃亡者們的距離愈發靠近，他們說話的聲音也逐漸穿過厚重的雨簾，變得清晰起來。

  　　“我敢用一塊熏肉來打賭，比爾這家夥平時肯定偷偷練習射箭了，不然怎麽會射得那麽準？”

  　　“我前幾天去商店裏買肉的時候還看見他找阿波羅先生買了弓箭呢，我們隻能上課時輪流射箭，比爾可不一定。喂，比爾，老實交代，你到底是怎麽攢的這麽多物資？”

  　　他們口中的比爾嬉笑道：“你們要是和我一樣，平時少吃點肉，也能買得起自己的弓箭。”

  　　那些人鑽進了木屋裏，巴迪回憶起自己之前的話，連忙再次對逃亡者們解釋：“雨天大家是都待在房子裏，不過還有一些例外。那些人是學院裏的學生，無論天氣有多麽惡劣，隻要課程不取消，他們都會去學院裏上課。”

  　　“學院？”勞埃德吃驚道：“這座領地裏有學院嗎？”

  　　如果在這崩壞的時代中也有學院的存在，那麽它隻有出現在庫斯卡這種繁榮的大領地中才不顯得奇怪突兀。

  　　可事實是庫斯卡中連個教師都不存在，而默什堡這個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的領地中居然有學院——聽他們剛才聊天的內容，教的竟然還是弓箭課。要知道即便在末日之前，一位優秀的弓箭手也是十分難得的。

  　　勞埃德那平時不怎麽靈活的腦子又一次開始轉了起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領地與他來之前所想的十分不同。

  　　這種不同或許對他們是有益處的，抑或會再一次帶來不幸。強大的野獸在掉入一次陷阱之後總會深刻地記住這一次教訓，身為半熊的勞埃德也不例外。

  　　巴迪確實對他說過，這裏是個不錯的領地——但誰知道這兒的領主對逃亡者的態度呢？瞧吧，那些默什人們可以上學，巴迪卻隻能在外頭獨自守城門。

  　　勞埃德心中正這麽想著，就聽見巴迪再一次對他說話了。

  　　“來到這裏的逃亡者，都需要見一見我們的領主大人。噢，不要害怕，聽說大人的廚娘說，大人對她擁有多少子民十分在意，想來她隻是想數一數你們有多少人。”

  　　巴迪已經完全自然地接受了默什人這個身份，指了指前麵的城堡，示意勞埃德看向那裏。

  　　“隻要晚上時在城堡前麵敲一敲門，稍作等待，不久後就會有人來應答——有時候是綠油油的孩子，有時候是大人的廚娘。偶爾也會有精靈出現，那是我們這裏的牧師大人，也是同時教導弓箭課的阿波羅先生。”

  　　綠油油的孩子、領主大人的廚娘、還有……還有什麽？牧師？精靈？

  　　現在的大陸上還有牧師嗎？精靈不是已經隱世了嗎？綠油油的孩子又是什麽，是地精嗎？

  　　勞埃德持續性地轉著腦筋，思考這麽多事情對他來說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情，他感覺有些疲憊，然而他的身後跟隨著太多人了，他隻能強撐下去。

  　　這裏真是一個奇怪的領地，他心中想，對巴迪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他說，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這裏的領主是什麽樣的人？”

  　　巴迪愣了愣：“什麽樣的人？”

  　　他想起魔物潮來臨的那一天，他被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地鑽進土地裏，自那就開始了逃亡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鑽去了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隻能無厘頭地在地底亂竄。

  　　直到他實在是餓得慌了，鑽出地麵，然後就看到了那位領主的身影。

  　　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那是這裏的領主，隻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息，不知道是從哪兒得到了勇氣，卑微地出聲，向她乞討一些食物與水。

  　　然後那位大人轉過來，看到了他，問他要不要跟隨她回到她的領地裏。

  　　勞埃德還在等待答案，巴迪絞盡腦汁地思索，最後回答：“是一位很像神明的尊貴大人。”

  　　他沒有見過神明，但如果神明擁有凡胎，應該就是那副模樣。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勞埃德愣了愣。

  　　——一位很像神明的大人。

  　　他想起在教堂裏從小看到大的神像，那是高貴的時間之神，祂的腦袋上刻滿了時間的標誌與奧妙的符文，看久了就會讓人眼球刺痛。祂擁有著空白的眼睛，那象征著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空間河流，觸怒神明的生靈都會被丟進那一片虛無裏。

  　　神像還總是擁有著紫色的皮膚——信徒們認為那是最神秘的顏色。例外，當神罰降下的時候，被處罰的生靈身上總會流出紫色的血。

  　　默什堡領主的形象很快就在勞埃德的腦海中成型，這隻神經大條的半熊頭一回感到一絲絲緊張，於是重重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謝謝你，巴迪。”那似乎是一位很不好惹的領主，勞埃德嚴肅地說：“我會提起警惕，認真為這次會麵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