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自新任領主出現之後, 籠罩在默什堡之上的空氣頭一回變得如此凝重。

  　　地精麥克的屍體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周圍遠遠地圍了一圈人，卻沒有人敢開口。

  　　因為他們在過來的時候, 親眼看見了那倒在地上的地精又重新站了起來, 黑霧從他那被洞穿的胸膛裏湧出，像是粘稠的墨, 與血水一同流淌而下。

  　　他們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渾身都僵住了，腿腳像是釘在了地裏, 極致的恐懼占據了全部心神。離麥克最近的那兩個地精更是嚇瘋了，跌倒在地上，手腳並用著連連往後爬。

  　　——好在又一支光箭很快破空而來。

  　　“麥克……”

  　　良久後人群終於動了，有人壓低聲音開口, 仿佛生怕驚動虛空之中那凝視著他們的魔鬼：“變成魔物了？”

  　　周圍靜悄悄的一片, 沒有人回答他，他其實也並不需要回答。因為他們都親眼見過魔物, 又怎麽會認不出來麥克此時此刻的模樣。

  　　那倒在地上的屍體像是刺穿幻境的驚號，他們從安逸的美夢中猛然驚醒, 一時間還有些茫然。

  　　是的, 他們知道黑暗神的詛咒無處不在, 隨時隨刻都可能降臨——但他們已經安安穩穩地度過了許多天，那種日日夜夜擔驚受怕的回憶早已不知不覺地被他們忘卻了。

  　　魔物在死亡之後，身體會慢慢地被黑霧全部侵占, 最後徹底消失不見。暴雨滂沱，默什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麥克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化開, 終於有人忍不住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怎麽這麽突然……”

  　　身邊的同伴們隨時都有可能會墮為魔物, 這是每一個克塔西人都要習慣接受的事情。他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 將人們的注意力從魔物的身上移開，歎氣道：“偏偏是領主大人離開的時候。”

  　　即便露西婭大概對這些變成了魔物的子民也束手無策，但她的存在能夠給默什人們帶來安全感，讓他們不至於太過慌張無措。馬上就有人接話：“蒂姆說過，領主大人不會離開太久的。聽說大人這次離開，是為了尋找羊絨，用來製作冬衣。”

  　　“我在庫斯卡的時候就養了幾頭羊，會擠羊奶，也會加工羊絨，到時候說不準能夠換一份活兒——天天修城牆可太無趣了。”

  　　“不知道那羊絨衣貴不貴，看來我得多攢一點兒物資了。行了，雨這麽大，我們回……”

  　　“牧師先生。”

  　　有一個地精突兀地打斷了這些看似平靜的對話，那是在麥克之後跟著進商店的那兩個地精其中之一。

  　　他與麥克是很要好的朋友，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後，悲痛之餘回憶起剛才所看見的一幕幕，忽然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地精攥緊了拳頭，跑回商店門口，臉上有顯而易見的不解與怒意：“麥克還沒有變成魔物的時候，你就殺了他！”

  　　先前與他同行的另一個地精巴特有些忌憚地拉了拉他，沒能拉住，心中有些懊惱。那個光精靈擁有神奇的治愈術，地位比他們這些普通的地精不知高貴多少，如今還掌管著領主大人的商店。

  　　如果與他鬧起來，他們往後的日子裏說不定就會多出許多麻煩。麥克……麥克已經死了，這樣做太不值得了。

  　　那地精想著，步子便沒有動。而屋子裏的阿波羅即便是被那近乎要噴火的眼睛憤恨地盯著看，臉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木弓被擦拭得幹淨如新，阿波羅將它放回原處，平靜道：“他變成魔物了。”

  　　“他是死後才變成魔物的！”地精大聲說，他的額角有青筋突起，眼睛中浮起一層淚水：“我和他一路走過來，他一直好好的，還跟我們聊了好一會兒天。在你把他殺了之後，他才——他才……”

  　　地精的聲音中染上了痛苦的哭腔，他說不下去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猛然用手捂住了臉：“你說謊！是你害他變成了魔物！可憐的麥克，他隻是想買一點兒熏肉，與我們一起做一頓美味的晚餐……”

  　　那些本想盡量不讓氣氛變得那麽壓抑的默什人們紛紛沉默下來。

  　　阿波羅終於抬起眼。

  　　那始終淡然的眼眸中漸漸浮起了困惑之色，他的眉毛輕輕蹙了蹙，認真道：“我從不說謊。”

  　　神明大人厭惡謊言，他又怎麽會去做令祂感到不快的事。光精靈站起身來，指節曲起，指尖按在櫃台邊緣。

  　　“我看見了。”他難得為什麽事多作解釋，“魔物的氣息，魔物的身體。”

  　　但阿波羅的話在那個地精眼中看來實在是太過單薄、太過抽象了，他堅定地認為麥克一直都表現得十分正常，不可能在死前就成為了魔物。如今聽到阿波羅這麽說，他幹脆轉過頭，看向與自己一同踏入商店的那位同伴。

  　　“巴特也看到了，”地精說，“我、麥克、巴特，是前後腳進商店的。麥克隻是比我們早進去了那麽幾分鍾，怎麽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中就變成了魔物？巴特，你說對嗎？”

  　　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夥計，企圖從巴特這兒得到些支持，沒想到的是，巴特猶豫了一下，把頭偏了過去。

  　　“……或許我們忽視了什麽，你瞧，精靈先生都這麽說了，”他小聲道，“他可是擁有神力的精靈，而我們隻是地精。他能看到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那可再正常不過了。”

  　　被阿波羅醫治過的人類中有一位忍不住接口道：“而且牧師大人為什麽要突然殺害麥克？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麽做。”

  　　地精瞪大了眼。

  　　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那一瞬間變得格外陌生，巴特躲閃的視線在他的視野中再清晰不過。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又說不出來。

  　　雨越下越大，淋濕了人們的衣裳。圍在一起的默什人們很快散去，麥克留在地上的鮮血被雨水衝刷，沒入土地裏，再也看不見了。

  　　他從商店的門口看進去，阿波羅已經挪開了眼，沒有再看著他了。這是心虛，還是蔑視？

  　　倘若原先的憤怒隻有五分，在自己的同伴們說出那樣的話、選擇相信精靈而非他之後，那怒火就像是迎來了狂風，漲得愈發猛烈。

  　　光精靈一直在狡辯，他心裏想著，這哪裏是精靈？這簡直是惡魔！先前他在那場入侵中也幹脆地殺死了敵人，沒有絲毫憐憫——這足夠證明他對殺戮毫不抗拒。

  　　可那家夥是光精靈，是這個領地中的牧師，是末世中仍擁有神力的生靈，而他隻是一個卑微的、不起眼的地精！即便再不甘，他也什麽都沒法做。

  　　地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裏的，怒火充斥了他的心房，而在看到木屋中那張不會再迎來主人的床時，一種強烈的悲戚湧上心頭。

  　　或許他可以等待領主大人回來，然後祈求領主大人給麥克一個公道……他混亂地想著，身體像是有了自主的意識，在麥克的床邊蜷縮起來。雨水順著敞開的門打在他的身上，他卻沒有精力站起來，去關一關門。

  　　可是麥克的屍體都已經融化了，領主大人會相信他嗎？

  　　不，她不會的，地精悲哀地想，那個精靈那麽得大人的信任，她肯定會選擇相信那個魔鬼。

  　　他把頭埋進膝蓋裏，無聲地流淚。或許是哭得累了，他的腦海逐漸陷入了一片迷蒙混沌之中，身體變得有些僵硬，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占據了心神。

  　　……或許，

  　　他想，他擁有武器，他或許可以去找那個精靈報仇。

  　　……

  　　露西婭又一次聽到了呼喚她的聲音。

  　　這一次的旅程十分幸運，她隻花了半天的時間便找到了黑山羊，飼養山羊的牧童是自己的信徒，願意趕著羊跟她離開。這些黑山羊趕路的速度很快，她回到領地的時間會比自己原先預計得要提早許多。

  　　中途快要經過庫斯卡的時候，露西婭本來還琢磨著要不要進去轉一圈，說不準這個領地中還有幸存者，可以被她拐回家。

  　　但她沒想到，在這麽短的時間中，領地裏便發生了不好的事。

  　　她一路匆匆趕回領地，滿心委屈的羊群被迫跟在她的身後，跑得氣喘籲籲。到默什堡的時候，城牆上的一根藤蔓探了過來，為她開了城門。

  　　當初在森之神異境中襲擊克裏的鬼氣藤有許多條，那些都是子藤，領地中化為人形的是主藤，所有子藤和主藤都隻算同一株鬼氣藤。

  　　這些子藤沒有誕生自己的靈魂，留在了城牆邊，或許是被主藤的意識感染，也會主動為露西婭做一些事。

  　　露西婭本來沒多在意，視線從藤蔓身上掠過，卻倏然一頓。

  　　“你怎麽在這裏？”

  　　她頓了頓，緊接著又問：“領地裏發生了什麽？”

  　　“嗚嗚，是主人！”變回原體的鬼氣藤發出了哭泣的聲音，藤身害怕地抖了抖，對她說：“一隻魔物從屋子裏跑了出來，胡亂攻擊別人，然後他們也變成了魔物……”

  　　它頓了頓，看見露西婭明顯怔住的臉色，又急忙補充：“現在沒事了，已經沒有魔物了！我被那些壞蛋切下了一塊頭，別人看到我，嚇得哇哇亂叫，以為我也是壞家夥。所以我才回到這裏，等我的腦袋長出來，嗚嗚……”

  　　露西婭沒有說話。

  　　她用指尖摸了摸鬼氣藤缺了一塊的頂部，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無數念頭與情緒在那一瞬間劃過心頭，這是她頭一回體驗到這麽複雜的情感，那種感受讓她變得有幾分無措。

  　　在深淵的時候，亡靈時常自相殘殺，也常常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死去，路邊經常能夠看見它們的身體。露西婭會為它們難過，但那種難過如霧般淺淡，很快就會消散。

  　　不像此時此刻。

  　　那些子民乖順而嬌弱，對她崇拜敬仰，她不想看到他們死去，竭盡全力地保護他們。即便需要短暫地離開領地，也要找到別人為他們捕獵，讓他們每天都能吃上肉食，健康順利地生長。

  　　那雙淺金色的眼眸浮起朦朧而剔透的光澤，露西婭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睫。

  　　但他們之中，還是有人意外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