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艾琳愣住了。

  　　這與她想象中的反應天差地別, 她遲疑片刻，認為塞壬大人或許是誤解了她的來意。

  　　“多謝您的好意，塞壬大人, 但我來到這裏, 並不是想要索求您的物資。”她連忙解釋，“我隻是想要您幫助我, 給我一個……”

  　　給我一個公道。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艾琳忽然注意到了塞壬大人的神色。他站在那裏，耐心地傾聽著, 蒼白的眉眼間縈繞著淺淺的笑意。

  　　麵對人類的時候，塞壬大人的臉上總是會帶著溫柔的笑。此時他也這麽笑著，與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沒有不同。

  　　艾琳的聲音逐漸減弱，她突然想到了什麽。

  　　她早就知道這座島嶼上存在著好吃懶做、偷盜成性的人, 也早知道塞壬大人仁慈, 不曾將那些人趕出島嶼。所以她才請了那些孩童，為她看守她的財產。

  　　但如今她成為了受害者, 她才發覺，那似乎並非仁慈。在塞壬大人的眼中, 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根本算不上什麽值得懲戒的事。

  　　那些小偷從來不曾收斂他們的行為, 因為他們從來不會受到什麽嚴重的懲罰。

  　　她站在那裏，茫然從心底升起，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又該做些什麽。就算她直白地開口請求塞壬大人懲戒那些小偷，他會這麽做嗎？不, 他不會的。

  　　他或許還會認為她太過任性, 不肯原諒自己的同伴——那些可愛的、調皮的人類。

  　　“艾琳, 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塞壬大人關心道，“這一次出去太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我之後……”

  　　他還說了些什麽，艾琳已經聽不到了。她幾乎是倉促地轉身就走，像是籠罩著島上生活的那一層氣泡被驟然戳穿，泛著海腥氣的泡沫猝不及防地擠滿了她的鼻腔。

  　　她覺得有些難以呼吸，腦海像是撕裂成了兩半。

  　　艾琳一直認為，留月島的塞壬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領主。看吧，大人自己站都站不穩，卻還在關心她的身體。整個克塔西大陸中還有哪位領主會這麽在意自己的子民？

  　　可是……可是——

  　　艾琳飛奔著跑回家裏。她想要先為母親治病，不舍得先用物資治療自己的腿。於是她隻能與以往一樣一瘸一拐地奔跑，在經過街道拐角的時候，她的目光與幾個人的視線撞上。

  　　是那些偷走她的東西的人們，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之意，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嬉皮笑臉地看著她。

  　　“哎呀，是艾琳。”

  　　“艾琳回來啦？真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呢。”

  　　“艾琳，你這腿看上去更嚴重了啊，怎麽跑步的時候像隻海鴨子一樣？”

  　　“……”

  　　艾琳死死地咬住下唇，她好想上前去，狠狠地往那些麵目可憎的人身上吐幾口唾沫。但她不能這麽做，那些人比她強大太多，她討不了好。

  　　理智告訴她該快點回家，好好地冷靜下來，思考未來該做些什麽。但打開家門的那一刹，她心中的悲戚近乎達到了頂點。

  　　屋子裏空空如也，冷冰冰的空氣鑽入她灼燒著的肺部，刺得她渾身一抖。墮落成魔物的母親自然不會留在這裏，等待她的歸來——那雙死灰色的眼珠是艾琳記憶中有關於她最後的畫麵。

  　　淚水從她的雙頰滑落，早就已經從心底破土的念頭在那一瞬間瘋狂生長，頭一回如此堅定而清晰。

  　　她得離開這裏，她想。

  　　……

  　　陰冷的風從窄小的裂口裏呼嘯而上，將蠟燭上的一縷火苗吹得劇烈顫動。黑山羊有些不安地來回踱步，羊蹄濺起泥土。

  　　“魔王大人很開心。”

  　　年幼的惡魔卻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他趴在裂口的旁邊，猩紅色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那被黑霧縈繞的、深不見底的裂隙。

  　　又一陣風吹上來，將他那頭與羊絨一樣卷翹的黑發吹得往後揚起。他用力地呼吸那來自地底的空氣，企圖從裏麵聞到屬於魔王的氣息。

  　　他拿起旁邊的圖畫書，往裂口裏丟了進去。那本書飛快地往下墜落、一直墜落，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這回沒有風了，裂口安安靜靜，什麽反應都沒有。惡魔低落地喃喃：“魔王大人不喜歡這本書。”

  　　惡魔是個很割裂的種族，分成了多個派係。魔王的信徒是其中最為弱小的派係之一。畢竟這些年來，有關於魔王大人的傳說，隻有一句話而已——

  　　【當深淵的魔王爬出地獄時，將給大陸帶來無邊災厄，令眾生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的信仰隻基於這麽一句話，不像別的神明，在他們的信徒麵前展現過種種神跡。

  　　深淵的魔王是高傲而冷漠的，不屑親自現身來獲取更多的信仰——魔王的信徒們一直這麽堅定地相信著，隻是在黑暗神死去、祂的神力徹底扭轉了大陸的局勢之後，本就微小的派係慢吞吞地發生了一些變化。

  　　在黑暗神墜落之後，與其他神明的信徒不同，惡魔們對祂的信仰達到了頂峰。這麽一位強大的、邪惡的神明，在死亡之後都可以用惡念無止境地詛咒大陸……這樣的存在讓惡魔們激動到發抖。

  　　越來越多的惡魔開始信仰黑暗神，魔王派係中有許多惡魔都改變了陣營。利厄斯也曾猶豫過——畢竟比起傳說中的魔王大人，黑暗神確確實實已經給大陸帶來了災厄，讓所有人都活在恐懼之下。

  　　不過就在這時，他飼養的山羊告訴他，加費道院發生了異動。

  　　那兒的深淵裂口出現了異樣，來自於深淵的黑霧在這片區域中彌漫了三天三夜，加費道院這個領地中的居民們害怕到全部逃跑了。聽完這件事，利厄斯頓時興奮起來，認為邪惡的魔王大人終於要降臨了。

  　　於是他帶著羊群來到了加費道院，在這裏住下，眼巴巴地等待著魔王大人出現，希望自己能夠做第一個見到魔王真容的惡魔。

  　　來自裂口的風徹底停了，月光映著他小小的身影，利厄斯歎了口氣。

  　　“……魔王大人什麽時候出來呢？”

  　　他拍了拍雙手上的塵土，站了起來。今天的供奉結束了，他捧起自己的蠟燭，帶著黑山羊往道院裏走。

  　　魔王派的惡魔們經過多年的研究，認定了書本是大人最喜歡的貢品。這很好理解，畢竟人類中有一句話，叫做“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魔王大人在深淵中住了那麽久，是應該好好地了解了解克塔西的事情。

  　　但末世之後，書籍就變得很難找了。利厄斯剛剛丟進去的那一本書是他最後的庫存，魔王大人要是再不出現，他就得想辦法去其他地方找到更多書本了。

  　　而那絕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如果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魔王大人忽然出現了，那他該怎麽辦？

  　　利厄斯再次歎了口氣。

  　　靜悄悄的道院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利厄斯捧著蠟燭，正想要沿著小路回到自己的屋子，步伐忽地一頓。

  　　黑山羊發出低低的示警，利厄斯擰起眉毛，轉過頭，看向路旁的一間小屋。

  　　那間屋子的門被人打開了，裏麵的石像露出一角。這是非常反常的事，他每次敬奉完魔王大人，都會記得好好地關上門，絕不會讓大人的石像受風吹雨淋。

  　　如今門開著，這隻能說明有人來到了這裏，找到了他精心雕刻的石像，還無禮地不為石像關上門。

  　　利厄斯猩紅的眼睛更加紅了。

  　　“我很生氣。”

  　　他惱火地對自己說，快步往前走去。

  　　道路兩側木屋的門都被推開了，裏麵形態各異的石像在零星的月光下露出隱約的輪廓。黑山羊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危險的氣息，整隻羊都蜷在一起，邁著小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

  　　利厄斯穿過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的樹林，穿過一棟棟安靜無聲的屋子。他來到這座道院裏頭位置最偏僻的一座小院外，還沒進去，腳步就先停頓了。

  　　他的黑山羊們就住在這片院子裏，他為它們搭了一個羊圈，精心飼養它們。

  　　那些在外人眼中意味著不祥的山羊在他的眼前向來是乖順的，不吵也不鬧。但院子裏此時卻傳來了陣陣暴躁而畏懼的叫聲，焦躁不安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我的羊。”

  　　幼小的惡魔喃喃，他身後的惡魔尾巴惱怒地直直翹起來，瞳仁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滲出血。

  　　這是惡魔真正發怒的征兆。

  　　惡魔是一個睚眥必報的種族，當他們有了記仇的對象，無論那個惹怒了他們的人跑到哪裏，他們都會想盡辦法報複對方。

  　　“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床邊，取下酣睡之人的人頭”——這是真實發生過的案例，惡魔在大陸上的名聲之差，有一部分便是因為這一點。

  　　利厄斯身側的黑山羊焦急地用獨角拱了拱他，想要讓他去幫助自己的同伴。利厄斯摸了摸它的頭，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院門。

  　　“可惡的家夥。”

  　　他宣布道，“我會讓他嚐到痛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