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複雜卻不顯擁擠的花紋印在纖細的手臂上, 每一筆都流暢得像是它本該就存在於那裏，淺金色的色彩與白皙的膚色相結合，呈現出一種難以言描的、近乎神聖的美感。

  　　露西婭抬起手, 眼眸因陽光的照射微微眯起, 在光下打量著這自己都許久未見的紋路。

  　　這樣的花紋在她的身上並不止一處。手臂、腿腳、胸口、後背，都能找到它的痕跡。在露西婭醒來的那一刻, 它就存在於她的身上了。

  　　她從未思考過自己的身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花紋——就像她不會去思考自己為什麽擁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與一個嘴巴。它是她身體上的一部分，將它藏起來，也隻是因為它會發光而已。

  　　深淵的光線不如地麵明亮, 那兒沒有太陽或月亮，所有的光都來自於地麵與地底之間存在著的裂口，因此在夜晚時，這散發著淺淡光芒的花紋便格外顯眼。

  　　露西婭不想讓自己變成一盞行走的燭台, 就用繃帶將這些花紋掩蓋住了。

  　　她放下手, 眼角餘光瞥見那顆白水晶突然地變了色。露西婭從未見過一個生靈的身上能夠同時展現出這麽多不同的色彩，好奇地數了數。

  　　——隻是她還沒有數完, 那些色彩便突兀地被蕩滌洗刷，像是初雨洗去城邦的陰霾與烏雲, 純白的水晶上隻殘存著那些顏色所留下的淺淡濕痕。

  　　阿波羅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那些紋路上。

  　　誰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間內他的心中到底想了些什麽。良久後他輕輕吐了一口氣, 眉眼間的僵硬隨著氣息一並散去, 深入掌肉中的指尖也慢慢放鬆。

  　　阿波羅深色的瞳仁微微轉動，眸光落在露西婭的臉龐上。

  　　“……您……”他開口，聲音意外地有些發啞, 精靈頓了頓，繼續說：“……您也知道這個秘術嗎？”

  　　露西婭坦誠道：“我不知道。”

  　　阿波羅安靜幾秒, 又說：“您曾經說過, 您來自深淵。”

  　　“是的, ”露西婭回答：“我是深淵的魔王。”

  　　——深淵的魔王來到了地麵。

  　　屬於光明神的神紋出現在了深淵的魔王身上。

  　　這兩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單獨挑出來都會令人覺得匪夷所思，更何況如今它們同時出現了。

  　　阿波羅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有信。而露西婭心中也十分困惑——她的腦海中可沒有半點有關神明的記憶，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與光明神扯上了關係。

  　　但此時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占據了她的心緒，讓她無暇思索太深。

  　　露西婭蹲下了身，手指觸碰那被刻畫在土地上的紋路。

  　　“你說可以把地裏的神力抽取出來，”

  　　默什堡的土壤受神力影響而幹涸，這件事情已經困擾她太久，而如今她終於看見了解決它的可能性。露西婭也顧不上其他事兒了，有些期待地問：“該怎麽做？”

  　　精靈方才流下的血在土壤中漸漸幹涸，阿波羅安靜了一瞬。

  　　他知道這位領主誤會了。

  　　他試圖轉移默什堡土壤中的神力，自然不是為了這片土地能夠長出更多的農作物。他想要得到那些曾存在於光明神體內的力量，無論精靈的身軀是否能夠承受它們，也不在意在肉身上用匕首活生生地刻出神紋會有多麽痛苦。

  　　阿波羅垂下眼，或許是因為背著光的緣故，瞳仁的色澤變得有些深，最深處倒映著她的身影。

  　　她曾對世間的苦厄露出茫然又懵懂的神色，長相外貌不似世間的任何種族。她能夠施展治愈術，那治愈術比他所擁有的更為強大——這代表著她的體內有比他更多的，能夠驅使的神力。

  　　而此時，他在她的手臂上看到了代表著那位神明的紋路。

  　　即便她告訴他，自己來自深淵，阿波羅的心底仍舊出現了一個念頭。

  　　那個猜測是異想天開的，是不可思議的，違背了世間最為原始的生死法則，但他克製不住自己的妄想。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時深時淺，又在某一瞬間幾乎靜止。阿波羅終於開口，語氣仍是自若的。

  　　“您確定要這麽做嗎？”精靈問道，“默什堡失去神力之後，受到攻擊的可能性也將上升。”

  　　露西婭沒有猶豫。

  　　森之神異境中有許多資源，或許在這一代默什人存活的日子裏，他們完全可以依賴那座森林中的蔬果與野獸度過一生。但沒有什麽是永恒的，那兒的資源也總有被取盡的一天。

  　　更何況克塔西大陸上災禍頻繁，季節多變，要建立起一座穩固的堡壘，首先就要保證堡壘內能夠自給自足。

  　　於是阿波羅告訴她：“我尚未成功過，但我想鮮血是媒介之一。”

  　　露西婭抽出了劍。

  　　她的血液流入土壤裏，像是金色碎沙，漸漸盈滿了刻在土中的紋路。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自她踏上默什堡的那一刻，她的心中便產生過這種情緒。

  　　這地裏有什麽與她極為親近的存在，隨著血液的流出，那種感覺愈發深刻，她甚至隱隱約約地察覺到，自己似乎能夠掌控它了。

  　　露西婭忽然清楚地發覺，她或許真的與那位光明神有什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關係。

  　　她屏氣凝神，專注地想要掌控地裏的神力，沒有察覺到站在旁邊的阿波羅呼吸滯住。

  　　——那些血液對他而言實在是太熟悉了。

  　　他曾親眼看見屬於神祇的碎片墜下雲間，泛著金光的神力融入大地。屬於祂的金色血液自天幕散開，像是陽光下細碎閃爍的沙，又像是夜間轉瞬即逝的燦爛星雨。

  　　神明墜落的那一幕曾在無數個夢境中反複重現，已經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髒裏。

  　　世間再無第二者的體內會流淌著這般的血。

  　　光精靈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他的身體因情緒而不受控製地打顫，喉口處像是有什麽哽住，向來沉靜冷淡的麵容幾近失態。但下一秒他又想起什麽，指尖狠狠掐住掌心，齒尖將嘴唇咬得近乎出血。

  　　“這隻精靈的色彩很漂亮，”

  　　年幼的精靈初次登上神之界的那一天，曾聽見那位神聖而仁慈的神明與好友低語。

  　　“真是獨一無二的顏色，像是一顆水晶。”

  　　回到祭壇之後，心生困惑的精靈曾讓人為他找來了一顆水晶。那是教會中的管理財務的人員，平時鮮少有機會見到精靈聖子的麵容，與他說話時語氣中都帶著討好。

  　　“您瞧，這水晶潔白無瑕、色澤通透，一看就知道品質絕佳！而事實正是如此，它是從遙遠的……”

  　　那人說了許多，阿波羅卻隻記住了這麽一句話。

  　　潔白無瑕，色澤通透。

  　　原來在那位神明的眼中，他擁有著這樣的色彩。

  　　熟悉的疼痛使他反射性地平靜下來，在露西婭抬頭的那一刹，精靈的神色已經恢複了正常。

  　　地裏的血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涸，又被泛著金光的神力替代。那些神力傾入露西婭的指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己手臂上的紋路似乎更亮了一些，與此同時，一種充盈感在她的體內遊轉，她清晰地察覺到自己變得更為強大了。

  　　如果換成現在的她，在喬希失去手臂時當場便為他施展治愈術，或許便能夠使他的斷臂重生了。

  　　“我能夠控製地裏的神力。”

  　　今天發生的這些事簡直是再意外不過的驚喜，露西婭站了起來，眸中的歡喜之色難掩：“我將城牆附近區域的神力留了下來，這樣一來，魔獸與魔物仍會下意識地對默什堡避而遠之，而堡內的子民們也可以好好種地了。”

  　　阿波羅低垂眼睫，眸中的情緒轉瞬便盡數收斂，沉靜道：“恭喜您得償所願。”

  　　淡金色的光芒在露西婭仍在淌血的傷處閃過，那是阿波羅的治愈術。露西婭注意到了傷口的愈合，想起什麽，側頭看向他。

  　　“你找到了這個秘術，拯救了默什的土地。”

  　　她喜悅道，本想問他想要什麽獎賞，想了想，又覺得單是獎賞似乎配不上他對默什堡做出的貢獻。於是露西婭問道：“你有什麽願望嗎？”

  　　——你有什麽願望嗎？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曾這麽問過他，字字不差。那時的精靈跪坐在光霧之外，不知祂為什麽忽然這樣問話，有些迷茫地抬起眼，輕輕搖頭。

  　　然後那位光明之神歎息一聲，像是無奈地笑了：“便是神明都貪婪無度、欲壑難填，你倒是無欲無求。”

  　　在那些碾轉反側的深夜中，他終於察覺了他為什麽是神明座下唯一的信徒。

  　　阿波羅輕輕搖頭，說：“沒有，大人。”

  　　露西婭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不遠處出現了蒂姆的身影，午餐的時間點已經快要過去了，這位地精看領主遲遲不歸，憂心地出來尋找她。露西婭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劍入鞘。

  　　她將繃帶重新纏好，開口。

  　　“如果你以後有了什麽想要完成的心願，就告訴我吧。”露西婭承諾道，“我會為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