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精徹徹底底地懵住了。

  　　可能是實在忍受了太久的饑餓，才會讓他在此刻產生這樣奢侈的幻覺。肉香順著風不住地往鼻子裏鑽，他狠狠打了個激靈。

  　　這是什麽試探嗎？他不安而茫然地想著。

  　　默什堡的領主殘暴狠毒，能在他的領地中生存下來的子民都已經被他□□得逆來順受。以至於慷慨突然降臨的那一瞬間，他第一時刻想到的，是這句話中是否藏著什麽陷阱。

  　　那位領主就曾經幹過這樣的事情。將一個即將被處死的奴隸釋放，看著他感激涕零、驚喜痛哭，然後在他轉身的時候，示意護衛一劍捅穿了那個奴隸的心髒。

  　　那是一個半獸人，是一個憨厚老實的牛頭人。他的腦袋被割掉，臨死前因感激與狂喜而含著淚水的眼睛、因長劍穿過身體的疼痛與那一刹的茫然在臉上完美交纏，成為了領主最滿意的收藏品。

  　　地精完全僵住了，他不敢動，也不敢答話，隻是恐慌地將腰彎得更低，恨不得跪在地上，讓眼前的大人看到自己的卑微與彷徨，不要再戲弄他。

  　　空氣寂靜了片刻，他聽見那位大人再一次開口。

  　　“這些食物就放在這裏。想要的話，就上來吧。”

  　　他瞪著眼睛，那雙纏著白色繃帶的足在視野中漸行漸遠。

  　　地精的腳動了動，然後又動了動。最後他往後退了一步，飛快地鑽回了洞穴裏。他的腰直了起來，在沒入地底的那一刹，眼睛情不自禁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那位年輕的大人坐到了一個樹樁上，月光般皎潔的長發被她挽到了耳後，那雙淡金色的眼睛與晨起時的太陽一樣溫柔。

  　　……這位大人，與狡詐殘忍的領主不一樣。

  　　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緊接著紮了根。他那永遠愁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絲自眾神隕落後便消失不見的快活，拔腿就往地洞深處裏鑽。

  　　他的同伴們已經放置好了同胞的身體，沉默地將地洞重新填好。在末世之前，他們或許會湊出一筆錢，請到教會的牧者，來為死去的同胞歌唱祭曲。

  　　但這些年來，教會崩塌，牧者失去神眷，他們目睹的死亡太多太多，已經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了——其實在現在的克塔西大陸上死去可能並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

  　　年輕的地精站穩腳步。

  　　裏麵躺著他們的夥伴，他的神色重新安靜下來。他與同伴們開始填埋洞穴，動作比任何一個地精都要靈活，那模樣像是幹活時被領主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卻沒有露出畏懼的表情。

  　　蒂姆注意到他剛才離開地洞了，湊近了些，問他：“發生什麽事情了，吉爾？”

  　　吉爾早就憋不住了，終於聽到同伴詢問，猛地轉過頭。

  　　挖土時的泥點子濺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髒兮兮的，襯著他綠色、幹癟的皮膚，與因為過瘦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眶，那模樣讓人一看了便心生憂愁。

  　　“那位大人為我們預備了食物。”吉爾快活道，他沒有壓低音量，旁邊的地精們也都聽得到。“是蛇肉，烤好的、很多很多的蛇肉。”

  　　地洞是狹窄的，卻擠著六七個矮矮小小的地精。他這話一出，空氣都靜止了一瞬，本來正在奮力填土的地精們全都詭異地停下了動作。

  　　蒂姆的眼睛瞪大了，她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其他地精也是一樣，臉上齊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吉爾，你說什麽？”

  　　“那位大人烤製了很多蛇肉，邀請我們與她共同享用——大家別停下來，動作快點兒！把洞穴填好，我們就可以上去吃肉了！”

  　　共享。

  　　這個詞在末世中實在太過罕見，以至於地精們仍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但吉爾把“肉”這個詞說得大聲極了，地洞裏甚至有回音在震蕩。

  　　吃肉。

  　　有地精恍惚問道：“是真的嗎？吉爾，你沒有在開玩笑吧？”

  　　吉爾怎麽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他奮力填土，嘴裏嘟囔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上去看一看就是了！”

  　　地精們重新開始動作了。

  　　就連蒂姆的孩子，一個沒衣服穿的小地精，都加快了填埋的速度。挖掘洞穴的速度已經很快，填埋洞穴的速度更是比之前還要令人吃驚。他們很快從地洞裏冒出了頭，重新爬上地麵。

  　　在他們的眼睛重新適應地麵上的月光之前，他們就先聞到了那股誘人的香味。

  　　被架著烤的蛇肉油脂滋啦作響，露西婭抬眸，看了這群地精一眼。

  　　這是一片樹椒林，剛才那條蛇壓彎了樹木的枝椏，讓那些樹椒被壓到了踮腳便能夠著的位置。露西婭采下幾顆樹椒，從地上撿了塊石頭，去不遠處的溪流處清洗，再用石頭將樹椒磨碎。

  　　在聽見地精的求救聲之前，她就在那條小溪邊，試圖釣魚。她曾在一本書裏閱讀了地上種族的釣魚方式，隻要在魚群邊放一個凹進去的盆子，魚就會自己跳上來。

  　　可惜爬上深淵不容易，她沒有帶太多東西，手裏沒有盆子，隻能找來一塊有點弧度的石頭，挪到溪水邊，結果一條魚都沒有捉到。

  　　沒有趁手的工具，樹椒粉磨得並不精細，但好歹也算得上一種調料。露西婭剛將它們均勻地灑在蛇肉上方，就聽見那個深不見底的地洞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那些地精回來了，代表感恩的暖橙色與喜悅的金色在他們身上綻放。他們對露西婭彎腰，對她說一些感激的話語，還有地精跪在了地上，對她俯下頭顱。

  　　自從末世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慷慨與恩惠。

  　　這些地精被當作奴隸對待，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比起其他種族，他們偶爾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鑽進暗不見光的地底，尋找可以吃的蟲子，為自己補充一些營養——當然，從他們的體型上可以看出，那些蟲子對常年饑餓的他們並無大用。

  　　何況這種事兒不能幹的太多，以免被發現後受到嚴厲的懲罰。默什堡的領主曾經說過，領地上的一切都是領主的財產，包括除了地精之外沒人捉得到的、地底的蟲子。

  　　地精們拿起那香得流油的烤肉，咬下一口。微辣酥嫩的口感充斥口腔，不受控製地流出來的淚水模糊了眼眶。可是他們沒有心思哭泣，他們隻想珍惜這幾年來頭一回的盛宴。

  　　露西婭看著他們。

  　　他們身上熱烈的色彩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很漂亮的顏色。露西婭很喜歡這種色彩，像是太陽初升。

  　　深淵裏是看不到太陽的，她給骷髏龍喂肉的時候，也不會從它的身上看到這種顏色。那隻大龍隻會企圖從她的身邊飛走。

  　　她問：“默什堡在哪裏？”

  　　“一路往北方走，大人。”離她最近的吉爾連忙吞下滿口烤肉，搶先回答。話都說出來了他才察覺到幾分不對勁，遲疑著問：“您是要……”

  　　露西婭回答：“我想去默什堡看一看。”

  　　離她來到地麵已經有七天了，她還沒有遇到過一個地上種族的聚集地。露西婭對地麵的文明很感興趣，即便是已經被毀滅了的群居地也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默什堡很可怕！”蒂姆的孩子說話了。他年紀很小，沒有穿衣服，腫脹的肚子垂在瘦骨伶仃的身體上，聲音細細的：“沒有吃的，隻有鞭子，所有人都不快樂。邪惡的領主引來了神的報複，他死去了，也害死了我的爸爸，害死了所有人——”

  　　“閉嘴！”

  　　蒂姆低喝一聲，伸手捂住了小地精的嘴。她的臉上帶著恐懼，露西婭看見他們身上的光彩明顯灰暗了一瞬。

  　　他們口中的領主已經死了。這是因為什麽而恐懼？

  　　她注視著這些地精，沒有追問。另一側的吉爾沉默片刻，放下了手中的蛇肉。

  　　“大人，”吉爾說，“如果您想要去默什堡，請允許我為您領路。”

  　　他話音剛落，地精中有人發出了明顯的吸氣聲。他們注視著吉爾的眼神就仿佛他是個瘋子。

  　　那個地方已經被毀掉了，隻剩下一片廢墟，更何況任何成功逃離的幸存者都不會願意再回去，賭一賭魔物潮是否已經離開。

  　　吉爾同樣因此恐懼，他抬起眼睛，對上那位大人淺金色的眼眸，胸膛中狂跳不已的心跳漸漸鎮定下來。

  　　“我的弟弟，在獸潮中與我失散了。我想回去，看看他還……還在不在。”

  　　火堆劈裏啪啦響，深林中風聲陣陣。這一小塊被樹冠遮蔽的方寸之地安靜下來，連地精們狼吞虎咽時發出的聲響都不見了。

  　　墮落的魔物毫無理智，嗜血好戰的本性令它們隻知道摧毀沿途所遇到的一切。

  　　對於地精而言，無法歸於塵土的死亡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可怕。

  　　自失散的那一刻起，吉爾就不再抱著與弟弟活著重逢的希望。他隻想在廢墟裏找到那個小地精，讓他安息。

  　　吉爾的話音落下，震驚過後，地精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前方迷霧重重、危機四伏，或許跟隨這位大人才能找到生的希望。

  　　片刻的寂靜，蒂姆開口：“大人，我曾經在領主的廚房裏幫工，對城堡熟悉極了，或許那兒還有未曾被魔獸摧毀的地窖——請允許我同行，為您探查那些被深藏於地底的黑暗之處。”

  　　又一陣風吹過，不知道從哪兒傳來鳥類的啼聲。露西婭看著這些沉默的地精們。

  　　那同樣是一種漂亮的色彩，悲傷而安靜的深藍。

  　　她喜歡這些顏色，不論背後的意義。

  　　“我知道了，”露西婭的眉眼柔和下來，溫和道：“吃完這一頓餐食，我們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