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青團 完結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3      字數:5096
  第110章 青團

    清明時節,天陰欲雨。

    因著前一日是寒食,家中早早斷了炊火,所以孟桑提早備下清明寒食常見的一些吃食,譬如以大麥、杏仁做的餳大麥粥,又譬如當下多被稱為寒具、撚頭的撒子。

    日子特殊,葉柏吃了些棗糕,一大清早就被葉簡夫婦接走,去到葉簡親生父母的墳上祭拜。

    送葉柏離開時,孟知味拿出一個前夜煮的熟雞蛋,備上顏料與小刻刀,親自為他做了一個極其好看的鏤雞子。小郎君見之心喜,一本正經地謝過姑父好幾回,方才極其珍惜、小心地捧著彩蛋離開。

    隨後,孟桑與裴卿卿二人草草用完這些涼粥冷糕,就拎著各色祭品,出城去到裴家祖墳,給太外祖父、外祖母等長輩掃墓。

    用於祭祀的糕點是孟知味與孟桑親手所做,一個個都是花了心思的,不但瞧著小巧精致、花樣漂亮,內餡也十分豐富,棗泥、靈沙臛、醃漬梅花等等風味的餡料都做了一些。孟桑依著自己的習慣,又添了數隻碧綠的青團作為祭品。

    裴卿卿提著鏟子和其他工具,親自給外祖母他們修整墳墓,去雜草、添新土。孟知味的眼睛才剛好,不能長時間被煙火熏著,便去將做好的糕點一一擺在墓碑前,又取出好酒,而孟桑負責在一旁燒紙錢,尋來幾根發了嫩芽的綠柳插在墳上。

    一家三口分工明確,各自忙活完了,方才聚到墓前並肩站好。

    裴卿卿理所應當站在中間,看著墓碑上所刻的名字,靜了片刻,方才如幼時與裴泠相處時那般,不太熟練地露出個明媚中帶著些稚氣的笑來。

    她本不是個相信神佛鬼怪的性子,但日子特殊,便難得絮絮叨叨地說起話。

    “阿娘,今日給你與阿翁帶的都是你們喜歡的酒水。卿卿都記著呢,阿娘喜歡宜城九醞,而阿翁呢,獨獨喜愛長安的郎官清。雖然女兒未曾見過阿婆,也依著阿翁生前所說的,給阿婆帶了她最愛的東市紫蘇飲子。”

    “還有啊,過些時候我與知味就得先回揚州府,等過些日子來長安,再來尋你與阿翁說話。我們不在長安的日子裏,就讓桑桑與修遠多來陪你們,給你們帶著好吃的。這幾回下來,阿娘你們應當也都曉得,桑桑的手藝可好了,想來你們也會喜歡的。”

    言至此處,裴卿卿順理成章想起一事來,笑道:“對啦,再過幾日就是修遠那孩子的生辰。我與知味認真仔細考察過了,修遠這孩子對桑桑是真心的,性子也好,所以想著離京前,先讓兩個孩子定親。趁著今日,也先將這個事兒告知你們一聲,好讓你們安心。”

    一旁,孟桑莞爾一笑,繼續與孟知味一起安靜地聽裴卿卿說話,又與之一道叩頭祭拜,這才提著半空的籃子離開此處。

    回程的路上,天空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配上輕輕拂過周身的春風,帶著幾不可聞的青草泥土味兒,非但不覺寒冷,甚至讓人覺得很是舒服自在。

    雖說是清明寒食,但本朝人不講究一整天都哭哭啼啼的,甚至弄出不少玩樂花樣,故而一路上也算熱鬧。

    身著輕薄春衫的娘子們蕩起高高的秋千,裙擺被風吹得鼓鼓作響,衣帶飄飄,而美貌的小娘子們巧目盼兮,時不時發出清脆好聽的笑聲。

    除此之外,不少女郎、郎君與孩童,各自湊成個圈,踢起蹴鞠。有玩得文雅些的,就一個個上場,用身體各處來踢蹴鞠。技藝高超者甚至將毬踢上高空,待其落下之後,還能穩穩接住。還有玩得激烈些的,如後世踢足球那般組成兩隊,不停地追逐、進攻,周圍圍觀的看客們間或爆發出叫好聲。

    孟家三口人愜意地看著這番熱鬧場景,人手兩隻青團,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

    摻了艾草汁和成的麵團,剛被切成麵劑子,壓平包餡料時,瞧著還是非常嫩的淡綠色。待到上蒸籠蒸熟,餅皮便變成了深綠色,再刷上一層油後,最外層顯出極為好看的光澤。

    咬一口,餅皮軟得很,口感糯嘰嘰的,嚼著頗有韌勁,相互還粘連著。倘若是用手扯,須得稍稍用些力,餅皮才會不情不願地斷開。

    不得不說,青團實在是個百搭的吃食。甜餡,有細膩的靈沙臛、黑芝麻白糖、棗泥、花生,那甜津津的滋味能一直透進心坎裏;鹹口的,也有鹹菜筍丁、肉餡、麻婆豆腐、梅菜豚肉等等做法。

    甭管食客嗜好什麽口味,青團都能給您全部包進去。

    就好比孟桑手上拿著的這個肉鬆鹹蛋黃餡的青團,因著是自家所做,餡料放得很足,所以吃在口中能清晰品出鹹蛋黃獨有的香氣,嚐來沙沙的,而肉鬆的口感也不容忽略,擦過唇舌的觸感讓人欲罷不能。

    裴卿卿咬了一口手上芝麻風味的青團,隨口問道:“靈沙臛餡的青團,可有給你姨母備下一些?”

    聞言,孟桑笑道:“曉得姨母喜愛紅豆,早就給她留下了,待到晚間再讓婢子送去長樂坊。”

    裴卿卿吃著青團,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突然,有一踢球的郎君用的力道太大,他腳下的蹴鞠毬急速朝著他們所在的方位而來。

    電光火石之間,孟桑熟練地扯著她家阿耶撤開幾步,給她家阿娘留出地方。

    而裴卿卿一挑眉,叼著青團,旋身一踢。

    那毬不偏不倚,半空中的風.流眼穿過。

    圍觀的眾人爆出熱烈的喝彩聲,紛紛開口。

    “女郎好技藝!”

    “女郎不若下場比試一番,讓我們開個眼!”

    “……”

    裴卿卿嘴裏還有沒嚼透的青團,一時沒法開口說話,於是僵著臉裝世外高人。

    孟桑與孟知味瞧出她的窘迫,不約而同地笑了。後者上前一步,朝著眾人略一拱手:“家中還有事,我與內子、女兒著急回去,便不多留了。”

    此話一出,原本激動的人群如同被潑了一桶涼水一般,遺憾地歎起氣來。而絕世高手裴女郎,還在拚命嚼著口中青團,外表依舊高冷。

    見此,孟桑不由偷笑,下一瞬就得了她家阿娘警告似的輕輕一瞪。

    夾在母女中間的孟知味,隻能笑眯眯地上前左右安撫,一看那熟練的動作,就曉得這事兒以前沒少發生。

    一家三口吃著喝著,笑笑鬧鬧地往回走。

    過了寒食清明,最先來的便是謝青章的生辰。

    由孟桑親自下廚,眾人在昭寧長公主府痛痛快快吃上一頓,茶餘飯後之時,順理成章地談起兩個小輩的親事。

    依著孟知味和裴卿卿的意思,自家女兒才十八,多少也要留一年再說,所以想讓孟桑與謝青章先定親,待到明年再辦婚事。

    剛巧,明年謝青章也做滿一任的國子司業,守選期間可以陪著孟桑回淮南道,順便再去大雍各地轉一轉,趁著年輕、膝下無子嗣牽絆,先好好遊曆一番山水,再回長安該幹嘛幹嘛。

    對此,昭寧長公主與謝瓊自然是無不可的。

    畢竟謝青章左右都拖到二十四了,再多等一兩年又有何妨呢?

    事情既已說定,雙方挑了一個好日子,交換了庚帖與定親信物,孟桑與謝青章的親事便算定下,隻待明年再成婚。

    了卻這一樁大事,孟知味與裴卿卿又多留了兩三日,便輕車簡從地準備離開長安。

    他們二人不是喜歡熱鬧的灑脫性子,尤其是裴卿卿,甚是招架不住那種一眾親友來送的場麵,所以提早與眾人打過招呼,說是當日讓孟桑、謝青章、葉柏送他們出城就好,其他人包括葉簡在內都不必過來。

    對此意見最大又最無可奈何的,還得是昭寧長公主。不過她也曉得好友的性子,便也沒有強求,隻提早一日來孟府,軟硬兼施要拉著裴卿卿一起睡一晚,否則就鬧騰個沒完。

    孟府地方小,當夜孟桑去到小榻上,主動將床榻讓給她家阿娘與未來婆婆,甚至十分貼心地早早入眠,以免打擾這對好姐妹的深夜談心。

    對此,孟知味是樂見其成的,並沒有什麽異樣表示,當夜還在安慰心情低落的葉柏。

    唯有獨守空房的駙馬謝瓊,感受著空蕩蕩的床榻與淒冷的屋舍,咬牙切齒。

    裴卿卿,就是他謝君回的一生之敵!

    翌日,一向喜歡賴床的昭寧長公主,難得生出警覺來,幾乎是身邊人一有動靜,就唰地睜開一雙鳳眸,緊緊盯著起身穿衣的裴卿卿。

    她麵色泛苦,不舍道:“沒良心的,真不要我去送你啊?”

    裴卿卿整理身上的胡服,偏頭笑道:“怕你哭鼻子呢。”

    聞言,昭寧長公主不滿地哼了一聲:“誰哭鼻子了?你不要在桑桑麵前瞎說,弄得我這個未來婆婆麵子都沒啦!”

    說罷,她又歎了一聲氣,目光黏在好友的背影上,忽而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這般送對方離開,於是沒頭沒腦地問道:“卿娘,這回離開,還會再見的對吧?”

    裴卿卿聽出對方嗓音裏的擔憂,故意湊過去彈了一下昭寧長公主的額頭,笑罵:“睡迷糊了吧?說什麽糊塗話呢!兩個孩子明年就要成婚,我與知味能不回長安嗎?”

    “還有你昨夜與我說的那事,該不會也忘了?”

    一聽這話,昭寧長公主懸起的一顆心穩穩放下,頓時來了精神:“說得也是,必然是要再見的。咱們還約好在大婚前,帶桑桑去南風館呢!”

    裴卿卿莞爾,繼續拾掇自己:“日頭還早,你也不必去城外相送,不若睡飽了再回長公主府。”

    昭寧長公主懶散地躺了回去,理直氣壯道:“光是睡飽怎麽夠?還得嚐一嚐桑桑做的朝食,填飽肚子再回去才行。”

    “沒良心的,待會兒你利索點,別揪著兩個孩子不放,我可還在宅子裏等桑桑回來呢!”

    裴卿卿嗤笑一聲,睨她:“當我是你呢?哭包小公主。”

    聽到當年的稱呼,昭寧長公主先是笑,隨後不服輸地回道:“趕緊走,別擾了我睡回籠覺。記得這回別再迷路,過幾月安安穩穩回長安,省得我還要費錢費力去撈你!”

    二人相視一笑,一人提著刀和包袱離開,另一人躺著目送對方的身影消失在屏風處,愜意地合眼補覺。

    屋外,孟知味、葉柏正坐在正堂中用吃食,孟桑和謝青章在一旁相陪。

    裴卿卿坐下,敞開肚子吃完一頓熱乎朝食,方才和孟知味各自牽著一匹馬,與其他人一道往春明門走。

    城外的道路兩邊,楊柳飄飄,空中飛著柳絮,碧綠的青草長得正旺盛。

    無數跋山涉水、遠道而來的旅人,帶著半身疲倦與對長安的期待,在城門口排成長隊,等待勘驗入城。

    而另一邊,則是如孟桑一行人這般,跟即將離開長安的親友依依不舍地說著道別之語。

    裴卿卿牽著韁繩站定,輕笑道:“好了,不必再送。”

    孟桑曉得她家阿娘的性子,便沒有強求,隻湊上去,有些不舍地拉著對方的手,晃來晃去都不放開。

    “阿娘,你與阿耶別忘了我呀,待到酷暑過去、秋意涼爽的時候,就來長安陪陪我。今年的生辰還有新年,咱們也要一家人一起過的。”

    裴卿卿溫和地應聲,輕聲安撫正在撒嬌的女兒幾句,最後見孟桑還是不撒手,隻好將人拎到身邊,附到對方耳邊說了幾句話。

    “啊?真的要去?”孟桑一聽,杏眼都瞪圓了。

    裴卿卿挑眉:“左右昭寧和我都在,難道你還能有什麽顧慮?”

    孟桑連忙擺手:“一時有些驚訝嘛!那我就等阿娘你與阿耶回來,然後咱們就拋下阿耶,與姨母一起去逛……咳咳,逛街。”

    一側,孟知味和顏悅色地與謝青章、葉柏說些什麽,剛交代完,就聽見孟桑這一句話,不由笑問:“怎麽又要丟下我?桑桑,可憐可憐阿耶吧!”

    孟桑有些心虛地輕咳一聲:“阿耶呀,下回一定,下回一定……”

    而裴卿卿麵不改色,坦然道:“我們女郎出去玩,帶上你們郎君不方便。”

    孟知味本就沒想太多,聽見裴卿卿所言,還以為她與昭寧長公主要帶孟桑去東市玩樂,於是一笑了之,將此事拋到腦後。

    唯有謝青章,敏銳察覺了孟桑暗戳戳瞟過來的眼神,心下一動,立即聯想到他家阿耶曾千叮嚀萬囑咐的事來。

    念及此處,謝青章動作一頓,暗自尋思。

    不會真是……結伴要去那處吧……

    裴卿卿掃過在場諸人的神色,又瞟了一眼天色,清了清嗓子:“時辰也不早,我與知味也該啟程了。你們不必再送,盡早回去吧。”

    聞言,孟桑、謝青章與葉柏三位小輩不約而同地行禮,目送二人上馬。

    裴卿卿與孟知味翻身上馬,朝著三人略一頷首,隨後利落地揮動馬鞭。

    “駕!”

    “駕!”

    馬蹄聲響起,二人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

    直至他們消失在了道路盡頭,孟桑才呼出一口氣,眉眼間帶上笑意,望向身邊一大一小二位郎君。

    “走吧,咱們回家去。”

    葉柏點頭,非常自覺地走在二人中間,又十分熟練地將手分別遞給孟桑與謝青章,由二人牽著往回走。

    長安城中各處都種著槐樹、柳樹,雖然綠意盎然的春景讓人心動,但飄個沒完的飛絮同時也令人心痛。

    “阿——阿嚏!”

    葉柏的鼻子吸進去些絮絮,正不停打著噴嚏。

    謝青章從懷裏掏出帕子遞過去,示意小郎君以此捂著口鼻。

    沒承想,他的帕子還沒被未來小舅子接過,自己的鼻子也泛起癢來,下意識就是——

    “阿嚏!”

    一旁,孟桑看著二人的噴嚏打個沒完,很不客氣地笑出聲來,惹來謝青章和葉柏鬱悶的目光。

    “桑桑!”

    “阿姐!”

    孟桑往前多走幾步,掃了一眼前方路況後,轉過身來倒著走,笑眯眯地伸出手。

    “好啦,不笑話你們了。咱們走快些,回到家裏就好了。”

    明媚又和煦的日光照耀下,謝青章與葉柏齊齊用袖子捂著口鼻,快步朝著孟桑靠近,並肩往務本坊走去。

    孟桑看著身邊的一大一小,又扭頭望了一眼高大的春明門,璀然一笑。

    去年,她在小麥成熟的夏五月,為了尋親來到長安。彼時,耶娘生死不知,而她滿心惶恐和忐忑。

    今時,她又在綠意盎然的春三月,送平安歸來的耶娘離開長安。此時,已有親友無數,心上人正在身側。

    別離又相聚,相聚又別離。

    隻盼再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