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臭豆腐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1      字數:9054
  第107章 臭豆腐

    由豐泰樓牽頭舉辦的美食比試,日子定在三月三的上巳節,地點則在曲江的一處對外出租的大宅子裏。

    雖說是為了宣揚各家名氣,以此達成攬客、承包部分官衙的目的,租場地、搭台子、請雜耍藝人的費用不低,但是豐泰樓等大酒樓食肆自然也不會當真讓自己賠本太多。

    他們先是對外公布比試名次由在場食客品嚐完吃食後投出,點出參賽者不僅會有大名鼎鼎的龔禦廚、曲大師傅,還包括了近來在長安城名聲大噪的孟廚娘,以此勾起眾人的胃口和興致。緊接著又道明,入場者分為兩種——一種為能嚐到各位師傅手藝、擁有投票權的食客,須得交入場費用四十文錢;另一種則是單純瞧個熱鬧的,可以去場邊免費茶水解渴,須得交入場費三文錢。

    除此之外,若是想要私密些的看台小隔間,也需要支付額外的銀錢。當然,眾酒樓也會奉上更好的蜜餞糕點、各色飲子。

    一眾食客們聽了之後,大多數人都沒什麽意見。畢竟這些都是經常來東、西市用吃食的食客,身家稱不上特別富裕,但四十文錢還是出得起的。

    於他們而言,花這四十文錢就能嚐到龔禦廚、曲大師傅和孟廚娘的手藝,哪怕僅僅是一筷子,那也忒值!

    就這樣,美食比試在眾人一傳十十傳百之下,很快就在長安城裏傳開來,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而孟桑多少也聽聞了此事,但也沒太在意,而是將注意力都放在國子監和百味食肆的幾樁事上。

    頭一件要緊事,就是在朝堂上過了明路,從二月下旬起可以推出勤工儉學。

    經孟桑與沈道、謝青章、徐監丞、魏詢等人的商議過後,決定同時在食堂和百味食肆推出不一樣的崗位。前者由國子監公賬撥發工錢,主要是一些洗碗、運餐盤等等雜役的活計。而後者則由百味食肆撥工錢,至於活計,要麽是與監內外送有關,要麽就是安排去小食櫃麵、飲子櫃麵負責收銀錢等等。

    當然,這些崗位的數目有限,自然不會來者不拒地接收所有監生,主要還是為了幫助孫貢、許平這一類平日裏較為拮據的監生。

    好在國子監內監生人數不多,而且每一人的來處都有文書可循,監內對所有監生的家裏狀況尚算了如指掌,不會出現後世那種“家境富裕者搶占有限位置”的情況。

    這些通過資格勘驗的監生,在經過幾日培訓之後,便立馬上崗。擦桌子、洗碗、算賬……少年郎們各幹各的活,一個個都是精神抖擻、十分有幹勁的模樣,倒也給食堂各處添了些年輕氣,甚至惹得其餘雜役、仆役都積極不少。

    除了勤工儉學一事,另一樁讓國子監熱鬧起來的,還得是今年的科舉。

    三場試考完後,沒過多久,貢院就放了榜。

    登第的舉子們喜氣洋洋,一邊等著金花帖子送到自家報喜,一邊熱熱鬧鬧地參與各種官方或私下舉辦的宴席。落第的舉子自然各個哀愁,要麽留在長安尋覓機遇,要麽收拾包袱回鄉。

    而國子監中今年參與科舉的監生們,喜怒哀樂卻恰好反了過來。

    有一成功以明經取士的監生,就差當場灑下眼淚,哭嚎道:“現下百味食肆隻在國子監才有,各大官衙的公廚都還沒個動靜。日後離了此處,要我如何是好啊!”

    今年唯二考中進士的監生,麵色也泛著愁。

    其中一人苦兮兮地歎道:“能留在長安做官都還算好的,至少日後總能吃上百味食肆!”

    另一人接話道:“但若是被外派到各個州府鄉縣,四年中偶爾才能回長安,那才叫一個難受呢……”

    一眾登第者,唉聲歎氣,臉上寫滿愁字。

    而那些落榜者麵上的神色,就有趣許多了。起初,他們還因落第之事有些悶悶不樂,後來見這些金榜題名的同窗這般鬱鬱,心中立即就泛起一絲竊喜。

    對啊!落第也並非都是壞處嘛!

    至少他們還能再吃上幾年的國子監食堂,豈不美哉?

    要曉得,百味食肆的吃食好歹通過各種路子能買到,而食堂這邊無償供應的朝食、暮食,那可真是有價無市,饒是你用盡辦法,基本也是沒法嚐到的。

    如此一來,落榜監生們的麵色頓時緩和許多,甚至還帶上些笑意,紛紛開口。

    “哎呀,是我課業還不夠精進,正好留在國子監再讀幾年嘛!”

    “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進士哪有這般好考,能一下就中舉?我這才通三經,學問差得很,還是跟著博士、助教們多學幾年罷!”①

    “……”

    見此,正在忙活的孟桑搖頭失笑,也不曉得要說些什麽才好。

    誰能想到,監生們與外頭鄉貢舉人們的悲喜剛好反過來?真也是一幅奇景了!

    孟桑將鍋中炸至外皮金黃、內裏鼓起的臭豆腐撈出來,輕輕抖了抖掛在外殼上的油,然後拿小剪刀從它的側麵剪開,往裏頭塞了一小勺紅通通的辣椒醬,最終把它們悉數裝入油紙袋裏。

    她將手裏的小食遞給最麵前的監生,隨後笑著問站在後頭的荀監生:“要湯底的,還是幹吃塗醬的?”

    荀監生沒有猶豫,彬彬有禮道:“要帶湯的。”

    孟桑笑了:“成!”

    說罷,她又撈起旁邊四方形的豆腐塊,繼續炸臭豆腐。

    在中央灶台旁圍了一圈的監生,半是隱忍半是期待地盯著“滋滋”冒油泡的鍋中瞧,全然一副痛並快樂著的模樣。

    “真是奇了,這臭豆腐聞著忒怪,怎麽經過一番炸製,吃到口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美味呢?”

    “私以為,還是幹吃蘸辣醬,風味更佳。”

    此言一出,立馬有人不滿:“帶湯汁的臭豆腐才更美味!”

    雖然都是臭豆腐,聞著的滋味都很……銷魂,但是帶湯和幹吃兩種吃法,從臭豆腐的形狀到最終風味,還是有所區別的。

    帶湯汁的臭豆腐,挑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豆腐幹,出鍋後得先剪上三四下,再丟到碗中,澆上湯汁。

    如此一來,小小的臭豆腐從內到外都吸飽了特製底湯,用唇齒去擠壓、咀嚼時,湯汁會迫不及待地溢出來。那種恰到好處的鹹辣、回味無窮的鮮,配上臭豆腐獨特的香味,香得人一口接一口,即便將碗中湯汁都喝光,都還覺得不盡興。

    幹吃的臭豆腐則又有些不一樣,雖然也是四方形的,但明顯比之另一種的形狀要更扁一些,每一塊都有大半個手掌那麽大。外頭是金黃色的,從橫切麵的開口處掀開,裏頭塞著少許通紅辣醬,更偏、更深的地方依舊一片白。

    這種吃法的臭豆腐,外殼是脆的,內裏是嫩的,散著一股子油香。“哢嚓”一口下去,咬破觸感略粗糙的外殼,立即就能嚐到裏頭直白的辣味與臭豆腐的香臭滋味,多嚼幾下,口中那種獨特香味會越來越濃,甚至隱約會泛出一絲豆腐原本的清甜。

    繼南北烤鴨、鹹甜豆腐腦、鹹甜湯圓之後,食堂裏再度燃起新一輪的爭辯——臭豆腐是吃幹的,還是帶湯的。

    有監生被對麵說得一時找不到詞來反駁,索性無賴道:“你明日就要離開國子監,與你多說無益。這位新進士,你可趕緊去齋舍收拾細軟吧!小心明日來不及,離監前還要被監官揪住錯處!”

    話音未落,越說越起勁的新進士苦從心中來,頓時說不出話來了,氣得拿竹簽子的手都在抖:“你你你!”

    “我們也就剩下今晚和明早兩頓吃食了,諸位同窗行行好,讓我們安心吃完吧!”

    聞言,方才還在互相爭辯的一眾監生,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國子監整個大堂之中,各處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瞧著真真可憐。罷了,放你們一馬,且吃個痛快去。”

    “你們離了國子監,也別忘記三月三去給孟師傅助威,咱們可是提早約好的!”

    “應某省得,忘不了!”

    而正在帶著柱子做吃食的孟桑,忍不住追問幾句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哪曉得這些監生賊得很,誰也不願提早透露其中細節,隻一個勁地說“定不會鋪張浪費,花不了幾個錢”,然後就不願多言。

    孟桑無奈,在油鍋散出的熱氣中將豆幹下鍋,心想——

    罷了,左右再過幾日就是三月三,屆時就曉得了。

    隻盼著皇太後前輩別弄得太誇張……

    步入三月,吏部關試也放了榜,登第的舉子們終於能安安心心地開始放縱享樂。

    從東、西市各大酒樓食肆,到平康坊的各家宅子,再到曲江畔的杏園、芙蓉園,各處都遍布新進士們的身影,一連熱鬧了好幾日。

    而等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更加熱鬧了。

    大半個長安城的人,無論是高官貴胄、富商豪紳,還是尋常人家、販夫走卒,當日一大早就出了門,紛紛從不同城門湧出,直奔曲江池畔,踏春賞花。

    那人山人海的架勢,比之上元節也不遑多讓,當真應了那一句“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②

    春光正好,新進士們騎在駿馬之上,前有進士團在泱泱人群中喝道開路,後有樂工吹鑼打鼓、平康坊的妓.子輕歌曼舞,周圍還聚著一眾百姓,嘖嘖稱奇地瞧熱鬧。③

    這一行人行至中途,忽而被一仆役客客氣氣地攔住。那仆役給其中一名長相英俊、被選為探花之一的進士遞了一張香箋和絲帕。

    周圍人見怪不怪,麵上露出了然的笑來。

    倒有一名衣著樸素、身形略瘦的女童,離此處近些,好奇道:“這是什麽?”

    舉著她的偏瘦青年不自在道:“阿喜呀,這是平康坊的女郎,在祝賀探花郎金榜題名呢!”

    孩子還小,總不能將那些風.流韻事告訴她吧?

    小女童的天真稚語,以及同行人避重就輕的答複,惹來周圍人帶著善意的輕笑。

    探花郎坦然一笑,接過香箋和絲帕,笑問:“趙娘子可來了此處?某冒昧,想邀她一並赴宴。”

    今日的宴席是進士們私底下辦的,與官府無關,自然不必太過拘束,本來也讓教坊派了些飲妓來助興。像是這般邀請名.妓去宴席上的事,看似臨時起意,實則因為對彼此都有一定好處,雙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英俊的探花郎心中篤定,等著仆從的肯定答複,卻不曾想,看見對方麵上浮現猶豫之色。

    仆從輕咳一聲,叉手道:“今日趙娘子另有邀約,雖也來了曲江,但恐怕無法赴郎君的宴。”

    此言一出,探花郎心中訝異:“有約?”

    仆役笑了笑:“是宋都知相邀。”

    探花郎頓時想起那位才氣過人的宋七娘來,“嗯”了一聲。因著與趙娘子的交情好,他也沒說什麽,隻讓那仆役退下。

    長長的隊伍繼續往前,其中有一自詡風.流的進士,笑道:“原本探花還說與擅琵琶的趙娘子交好,怎得如今連人都請不來?”

    那人揚聲道:“諸位不必擔憂,待會兒文娘子也會來送香箋,我必能邀她赴宴!”

    其餘人給麵子地說了幾句場麵話,裏頭也有不少人出言,說是能邀來交好的名妓,而探花郎瞥了他們一眼,笑意略淡。

    哪成想,隊伍漸漸往前,所發生的事情卻出乎眾人預料。

    “文娘子賀馬進士金榜題名——”

    “洛娘子賀榮進士——”

    “……”

    名.妓的仆役、婢子們,雖然都笑著送來香箋,但若是被問是否能一並去赴宴時,卻都禮貌婉拒。

    “我家文娘子應了宋都知的邀約……”

    “對不住,宋都知已經……”

    眼下,看著又一位來送香帕的婢子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接過香帕的進士皺眉道:“莫非樂娘也應了宋都知的約?”

    婢子露出得體的笑,頷首不語。

    這些風風光光騎在馬上的進士們麵麵相覷,那進士不禁追問:“樂娘這是要去哪?”

    婢子也不瞞著,笑道:“宋都知請她們去觀賞美食比試呢!”

    說罷,圓臉喜慶的婢女行了一禮,退入人群中,圖留一眾進士不是滋味地往杏園而去。

    人群中,方才那名有些天真可愛的女童拽了拽同行青年的袖子:“山子哥,是在說咱們要去的那個比試嗎?”

    阿山問道:“對,就是那個。你們還想看進士們騎馬嗎?要是覺得膩了,我帶你們去園子與阿康他們匯合。”

    阿喜眼睛亮晶晶的:“騎大馬好無趣,阿喜想看做吃的!”

    其他年歲不一的女童紛紛點頭。

    見此,阿山笑了,與周圍其他幾名少年交換了個眼神,帶著小女童們往舉辦比試的宅子而去。

    一路上,朝大宅走去的人不在少數,這些大多是攜著家眷或者奴仆。倒也有一大行人瞧著比較紮眼,看著都是少年郎,約有一千多人的樣子,身上衣袍的布料高低不一,一個個手裏拿著物件,有說有笑地往宅子走。

    阿山愣了一下,旋即了然。

    恐怕這就是雇主說的國子監監生了。

    他與阿康等人都是長安城裏的乞兒,自小在街上混吃混喝,長大之後要麽去各家打短工,要麽偷雞摸狗、湊合度日。他們人數不少,兄弟們遍布小半個長安城,說是結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但實則就是遊手好閑的混混。而阿康年歲最大、做事最狠,是他們中的頭頭。

    前不久,永泰食肆的人尋上阿康,出錢讓他們來美食比試攪渾水,除了要將票投給永泰食肆的掌勺庖廚之外,還得在比試時給那位孟廚娘喝倒彩。

    阿山偷偷瞄了一眼這些監生手中的東西,隻依稀分辨出是竹竿、布料或紙張,但弄不明白他們想要做什麽。

    等帶著阿喜她們到了大宅外,個子高的阿山立即瞧見不遠處的黝黑青年,連忙趕過去與之匯合。

    黝黑青年望到她們過來,原本冷漠的麵色帶上笑意,將笑眯眯的阿喜接過來,望著其餘女童,放緩聲音:“騎大馬好看嗎?”

    阿喜等人搖頭,你一言我一語道:“不好看。”

    “那些進士好可憐哦,想邀漂亮姐姐去吃酒,可是都被拒絕了。”

    “……”

    聽著,阿康蹙起眉,先將阿喜交給兄弟,然後拉過阿山,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

    阿山隻好將方才所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末了,他忐忑地問:“康哥,有這些名.妓在,雇主怕是贏不了吧?”

    阿康的嘴角壓平一些,但麵色還算好看:“那比起咱們和其他幾個幫派,也沒多少人,算不得什麽。”

    說著,他望向不遠處聚在一起的國子監監生們,擰眉道:“比起平康坊的名.妓,我還是更擔心國子監那幫公子哥。他們手上拿著的東西,你可看清了?”

    阿山搖頭,老實道:“沒瞧出來。”

    阿康麵色微沉:“總覺得有古怪。”

    話音未落,就在烏泱泱的一群監生中分出一些人,他們去到離宅門不遠處的必經之路上,然後展開手中物件。

    不過眨眼工夫,必經之路上就整整齊齊地立起半人高的竹架子,每個四四方方的竹架都糊了一張大紙。紙上除了用寥寥數筆畫出一個小巧可愛的廚娘模樣,還依次用顏料畫出各種新奇又好看的吃食,有索餅、餺飥、月餅,也有誘人的炙肉、暖鍋等等,留空處還寫著——

    “祝百味食肆孟廚娘,得勝歸來!”

    “願國子監食堂孟廚娘,比試順利!”

    “……”

    不僅是緊緊盯著監生的阿康等人,連帶著周邊的遊人都露出驚訝之色,興致勃勃地圍上去觀賞。

    “哎呀,這些就是孟廚娘做的吃食嗎?瞧著好生漂亮!”

    “非是誇大其詞,我一見著這畫,仿佛就能聞見香味了。”

    見狀,阿康那眉毛擰得更緊了。

    阿喜等女童好奇道:“阿康哥哥,那是什麽呀,瞧著好好吃。”

    另一女童小聲道:“我們可以去瞧瞧嗎?那畫好好看!”

    聞言,阿康硬生生緩和下麵色,笑道:“麥子,帶阿喜她們去瞧瞧吧。”

    “哎,好的!”麥子等兄弟應道。

    等到阿喜等人離開,阿康才沉聲道:“嘩眾取寵的伎倆,大家不過是圖個新鮮,不會幹擾待會兒的比試。”

    說著,有數位仆役從大門邊繞出,去到各處,笑著招攬客人。

    其中有去到國子監等監生跟前的,笑問:“諸位郎君可要入場?”

    不遠處的阿康眯起眼,言辭鑿鑿道:“他們有一千多人,並非人人家中富貴,必然有不少人出不起這四十文錢……”

    話未說完,就望見其中為首的一位監生,振臂一揮,豪氣道:“今日都是為了孟師傅而來,諸位同窗的入場費,我田台元都包了!”

    說罷,那姓田的監生將銀錢扔給仆役,淡定道:“五十兩銀子,多餘的就當賞錢。”

    仆役麵上的笑容越發真誠,笑眯眯地迎大客戶進宅子。

    阿康:“……”

    這幫子公子哥是有銀錢沒處使了是嗎!

    還有,不是說國子監的監生看重出身、家境,各為一派,關係並不融洽的啊,何時變成這樣了?

    一旁的阿山咽了咽津液,覷著看完畫兒回來、逐漸靠近的阿喜等人,小聲道:“康哥,咱們怎麽辦?”

    阿康呼出一口鬱氣:“無妨,聽說雇主還找了城西那幫子人,咱們的人數依舊占優。”

    “走吧,先領牌子進去。”

    阿山稍稍安下心,連忙點頭。

    宅子裏,靠著大門口的一座二層小樓上,有一矮個仆役站在窗口。他盯著不斷有人湧進來的食客,與剛剛邁進宅子裏的黝黑青年遙遙對視,心下一安。

    仆役扭頭,熱絡地笑道:“掌櫃,人都進來了,木牌子也都領了。”

    依著流程,每一個付了四十文入場費的食客,都能得到一塊有獨特幾號的木牌。木牌子正麵標有甲乙丙丁等字樣,背麵則是排序,屆時會由主事在每一輪抽取相應的食客,上台來品嚐、投票。

    長著一雙斜眼的永泰樓時掌櫃,聽到之後,麵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淡定又從容地飲上一口熱茶,站起身來:“時辰快到了,我去看看彭廚子,你在這兒守著。”

    仆役忙不迭點頭,滿麵笑容地送時掌櫃離開。

    時掌櫃從二樓下來,繞過重重回廊和院門,去到專門挪出給一眾庖廚休息的院子。

    剛一進門,行不多遠,他就撞上正與龔禦廚、曲大師傅說話的孟桑。

    時掌櫃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畫麵,麵上堆出笑來:“哎喲,見過曲廚子,見過龔禦廚!”

    末了,他好似才看見一旁的孟桑一般,笑意淡了些許:“是孟小娘子啊,倒是聞名不如見麵。”

    孟桑笑意一頓,挑起眉來。

    在這個場合,對方稱呼旁邊兩位,用的是象征庖廚身份的“師傅”“禦廚”,而對上她確是“孟小娘子”,其言下之意很是明了。

    孟桑自覺如今靠山很多,實在不必裝什麽和事生財。

    她攔下欲要出聲的曲廚子,又向笑容變淡的龔禦廚投去一個安撫的目光,隨後依葫蘆畫瓢,先是和慢了時掌櫃一步進來的其他人打招呼,然後才望向麵色難看的時掌櫃,微笑道:“抱歉,長安城太大,不知你是……”

    有曲廚子和龔廚子在,時掌櫃到底收斂了一些脾氣,撇嘴道:“西市永泰食肆的掌櫃,姓時。”

    “哦,是時掌櫃啊。”孟桑沒有感情地笑了一下,接著不說話了。

    她不開口,曲廚子二人也一言不發,三人齊刷刷盯著時掌櫃。

    時掌櫃隻覺得哪哪兒都不自在,於是僵著臉打了個哈哈,借口去尋自家庖廚,離開此處。

    轉過身時,他那張臉唰地拉了下來。

    哼!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且等著待會兒給他做墊腳石吧!

    而在他背後,三人看著時掌櫃離開此處。

    他們都是如今在長安城炙手可熱的庖廚,彼此也都聽過對方的名頭。

    於孟桑而言,這兩位是長輩,在庖廚一道浸.淫的時日比她久得多,而且人又都很和氣,理應以晚輩禮來虛心相待。

    至於曲廚子和龔禦廚,前者早就好奇這位異軍突起的年輕廚娘,今日有機會遇見,就忍不住想要交流一番。曲廚子一改對他人的嚴厲神色,和藹地邀請孟桑在比試結束後,再私下好好切磋一番。而後者之前與孟桑短暫切磋幾回,二人是相熟的,於是在此做個緩和中間人。

    原本和諧的談話氛圍被時掌櫃打斷,三人掃了一眼天色,惦記著待會兒的比試,於是笑著寒暄幾句,各自回去做準備。

    孟桑回到單獨的小屋時,阿蘭、陳廚子等五名徒弟在裏頭候著。

    柱子心直口快道:“師父,您不是去尋龔禦廚嗎?怎麽去了這麽久才回來?”

    孟桑擺手,去到桌案邊,最終查看一遍帶來的一堆輔料:“中途撞見了龔禦廚和豐泰樓的曲大師傅,就順勢停下,聊了幾句。”

    最為沉穩的阿蘭和紀廚子走上前,幫著一起檢查。

    而陳廚子走到門口,與來喚孟桑的仆役說完話,然後回過頭,按捺不住地搓手:“看日頭快到時辰了,師父,咱們走?”

    文廚子等徒弟上前,背起各個輔料箱子。

    孟桑笑了,轉身往外走:“成,咱們就去闖一闖!”

    這座大宅子本就被主家拿來出租,用於各種賞花宴、文宴,又或者是鬥詩會、論道會等等。

    為了方便不同的宴席舉辦,主家特意對宅子重新規劃過,有用於文雅宴會的曲水回廊,也有方便各種賽事舉辦的大空地,空地旁邊的看台包廂一應俱全。租客租來之後,隻需稍加修繕調整,就能不費力地達成想要的模樣。

    孟桑身著輕便胡服,領著五名徒弟,與其他庖廚一道在高台後頭的大屋子裏候著,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叫到。

    本次來參與比試的庖廚共有一百多人,在開始之前,會以十人為一組,上台與食客們見一麵,再去到相應的桌案前做準備。隨後,會先以基本功為評判標準,淘汰大多數人,最終再上灶比試。

    此時,所有出去的庖廚,都會直接去到桌案邊做準備,不會回到這間屋子。因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庖廚走出去,屋子裏也越來越空。

    “同春食肆,史庖廚——”

    “國子監食堂,百味食肆,孟廚娘——”

    聽到自己被喊,孟桑定了定神,先是跟留在最後的龔禦廚、曲廚子笑著點頭致意,然後走到門邊,與其他人一起按著被喚的次序排成一列,不緊不慢地朝台上走去。

    甫一登上高台,孟桑還沒回得過神,就聽見一聲聲激情又有節奏的呐喊——

    “國子監食堂孟廚娘,廚藝無雙她最棒!”

    “為你癡,為你狂,我為孟廚娘撞大牆!”

    “你一票,我一票,孟廚娘必定列前茅!”

    “……”

    周圍的一處看台上,穿著低調服飾的皇太後、昭寧長公主樂不可支,孟知味與裴卿卿對視一眼,眼中盡是看好戲的笑意。

    在她們隔壁,宋都知等名.妓各自坐下,望見此幕之後,掩嘴笑個不停。

    位於皇太後斜對麵的一處看台,葉懷信坐在半遮的窗子旁,神色僵硬地看著底下無比活潑的監生們,目光在跳著舉手幅、奮力喊口號的葉柏身上頓了一下,嘴巴開開合合,最終還是沒說什麽。

    而此時此刻,台上的孟桑瞧著監生們人手一份的手幅:“……”

    前輩,您也太會玩了。

    她頂著底下烏泱泱一片人的灼灼目光,隻能露出一個禮貌的假笑,佯裝從容,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台下,被阿康抱著的阿喜忽然“呀”了一聲,很是興奮。

    阿康察覺到小女童的異樣:“怎麽了?”

    阿喜眨著眼睛,欣喜道:“那是裴姐姐!”

    其餘女童聽了,立馬夠著脖子去看,也前後露出驚喜的笑來。

    “真的是裴姐姐呀!”

    “那齊姐姐呢?齊姐姐怎麽不在呢?”

    聽到這兒,阿康與阿山等最為親近的兄弟對視一眼,麵露猶疑之色。

    阿康哄著懷中天真爛漫的小女童,柔聲問道:“阿喜,你的意思是,這位廚娘就是每月去慈幼院,給慈幼院捐銀錢、布料米糧,偶爾還會給你們做吃食、教林姨她們廚藝的姐姐?”

    那位姓齊的女郎,已經接連給慈幼院捐了多年的銀錢。阿康對這位好心人一直有所耳聞,因為對方一直低調來去,身份也藏得很嚴實,故而阿康並不曉得齊女郎究竟是何人。

    至於阿喜口中的裴姐姐,是幾個月前才出現的。聽說她與齊女郎的交情很好,兩人偶爾也會一道來。因此,阿康便也沒去深究。

    畢竟人家是在做善事,倘若擾了貴人、斷了捐銀,反倒對慈幼院不妙。

    “嗯!”阿喜重重點頭,語氣很肯定,“裴姐姐好好看,我們不會認錯的。”

    說罷,小女童聽著周圍監生呼喊的“孟廚娘”,疑惑地偏頭。

    “咦?明明是姓裴,不姓孟呀!”

    而阿康回想著打聽來的一些事,心中了然。

    怕是這位孟廚娘不欲驚動旁人,故而用了外家的姓氏。

    至於那位阿喜口中認識許多字、會背許多詩的齊姐姐……聽聞,這位孟廚娘與宋都知宋七娘交好。

    齊,可不就是七?

    阿康的神色頗為凝重,抬頭望向台上笑吟吟的孟桑。

    他和許多兄弟都是乞兒,是受了慈幼院楊阿婆和林姨的恩惠,小時候才沒餓死。

    雖然他幹盡雞鳴狗盜的事,但自認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位孟廚娘和宋都知對慈幼院有恩,就是對他阿康,還有別的兄弟有恩。

    幾乎是眨眼工夫,阿康就已經下了決定——

    不行,永泰食肆的這單生意沒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