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冷吃兔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1      字數:4431
  第84章 冷吃兔

    清晨,謝青章手裏抓著孟桑給他的食盒,往廨房所在小院中走去。

    自打孟桑來了國子監食堂之後,少數官員就開始早起來國子監內用朝食。待到百味食肆開張之後,早起來國子監的官員就更多了。除了謝青章等少數會在食堂直接用朝食的官員之外,其餘監官和學官多是讓書吏跑一趟腿,買了吃食到廨房內用。

    謝青章踏入院中,一路往最裏頭走時,能聽見從六學廨房裏頭傳出的動靜,更能聞見各種吃食混在一起的香味。

    這些都是孟桑所帶來的變化。

    謝青章眉眼柔和些許,走進自個兒的廨房。

    步入屋內,年近七十的盧司業正坐在桌案邊,無比享受地吃著生煎包,咬、吮、蘸、嚼……一整套動作十分流暢,一看就是位老饕。

    這位盧司業明年就要致仕,連屋舍都賣給了孟桑。如若不是遇上天大的事,他原本都是踩點走進廨房、離監,成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近些天來,盧司業卻是幾乎日日提早來監中,為的就是吃上最熱乎的朝食,晚間也要帶上裝得滿滿當當的食盒回府。

    謝青章對此見怪不怪,與盧司業見過禮,去到自己的桌案邊坐下。他將帶來的食盒放在左手邊,隨後著手整理起近日公務。

    下月初一,國子監就要為明年下場科考的監生準備業成大考,需將通過者的名冊整理好,統一送交禮部勘合。緊接著,這些監生與鄉貢舉人們將一並入宮朝見聖人,次日再來國子監中謁先師。①

    按著常理,國子監須得為所有舉人提供一頓吃食。

    除了這樁最要緊的事,他還得忙碌本月末的月考、下月中旬的全監歲考,同時參與經義講解書目的編纂……

    若不是盧司業因著百味食肆的吃食,近日轉了性子,忽然對監內事務上了心,那隻怕他會忙得腳不沾地,再沒法早晚去食堂見孟桑、用吃食。

    謝青章正襟危坐,攤開麵前書卷,專心致誌地幹活。

    過了一會兒,書吏被盧司業喚進來,收走對方桌案上的一堆朝食。

    盧司業笑眯眯地抓著文卷,來到謝青章的桌案邊:“謝司業,這是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裏要參與業成考的監生名單。”

    謝青章溫聲謝過老者,接來文卷攤開細瞧。

    沒等他看完,就聽見盧司業又出聲道:“咳咳,謝司業,你這食盒看上去很是精巧嘛,聞著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辣香。老夫雖然用了一些朝食,但腹中還有些饑餓……”

    謝青章:“……”

    方才您那桌案上的吃食哪裏是一些,分明是一堆!

    盧司業話裏藏著的意思太過明顯,讓他沒法故意忽略。

    謝青章一向尊敬長輩,自然不會拒絕對方。他收好桌上文卷,取過食盒打開。

    食盒中,通紅的辣椒與泛著油光的兔肉塊混在一處,其中還黏著數粒白芝麻,色澤鮮亮。撲鼻而來的辣香味,更是讓人忍不住心生饞意。

    謝青章溫聲道:“是友人做的冷吃兔,若盧司業對它感興趣,可取幾塊嚐嚐。”

    聞言,盧司業大喜過望,連忙取來自備的木筷,從中夾起一塊兔肉,送入口中。

    小小一塊的兔肉吃在嘴裏,口感緊實,內外都透著濃濃的麻辣味。那被肉包裹著骨頭,仿佛已經被烹製到酥軟,越嚼越帶勁兒,越嚼越香。

    盧司業歎道:“哎!有百味食肆和孟廚娘在,老叟忽然就不想致仕,想在國子監多留幾年呢。”

    聽見此話,謝青章不禁莞爾。他並未幹坐著,而是取出自備的木筷,也夾了一塊兔肉細細品嚐。

    孟桑做這道小食時,他剛好在旁邊看著。當時冷吃兔做好裝盤,嗅著剛出鍋的那種熱乎辣香味,他還在疑惑為何取了“冷吃”二字。

    眼下,他品著一陣又一陣湧上來的兔肉香味,方才明白冷吃之妙處——香得徹骨、半分不膩、餘味不絕。

    想來,若是在炎熱夏季湧上一盤溫涼的冷吃兔,再配上一壇好酒,應當能算一樁美事了。

    一老一少埋頭吃肉,誰也不顧上說話。隻可惜,他們還沒吃幾口,就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與說話聲。

    “修遠啊,你這屋子裏頭傳出的辣味,未免也太香了!可是百味食肆又要出什麽新品了?”

    聲音越來越近,話音落下之時,來人正巧將屋門拉開。

    隻見沈道打著頭陣,身後跟著徐監丞以及主簿等人,人人手裏揣著一細長小木盒,看著像是裝了木筷的。

    未等謝青章反應過來,這幫子人已經到了跟前,開始吹捧起百味食肆的吃食以及謝青章的為人。

    末了,沈道矜持一笑:“修遠,我們就嚐個味道嘛!”

    其他人紛紛點頭,麵露親切的微笑。

    “……”謝青章無語凝噎。

    剛用過朝食沒多久,你們到底是哪裏來的胃口啊!

    頂著舅公以及一眾同僚的灼灼目光,謝青章暗歎一聲,先扒拉出十多塊兔肉,用食盒蓋子盛了,隨後才無奈道:“諸位請自便。”

    此言一出,眾人蜂擁而上。他們的動作倒還算文雅,維持住了官員的體麵,但那架勢著實駭人得緊。

    謝青章抱著食盒蓋子,默默避到一邊,看著他們爭奪兔肉。

    待到此戰休止,沈道終於饜足地從一堆人裏擠出來,謝青章這才喚住他:“不知沈祭酒待會兒可有空暇?下官有事想與您商量。”

    沈道正在擦著嘴唇上的油光:“業成考和歲考的事,不是前幾日都定下來了。還有先前說的助學銀子,其中章程也過了明路,且按著上頭條件篩出監生就是。”

    謝青章頷首:“是另一樁有關監生的事。”

    沈道笑道:“成,就去我的屋子談。”

    等到二人相對坐在沈道的廨房之中,謝青章與他說了有關勤工儉學的事之後,沈道一時也沒法拿出主意。

    畢竟這事可大可小,沈道隻說再斟酌看看,且留到日後時機成熟再說。

    孟桑心中對此事是存了預期的,曉得在當下這個節骨眼,萬事都要小心謹慎,免得攪擾了“在大理寺推行承包製”這一事。

    故而,當她在用暮食時聽見謝青章所言後,並沒有太過驚訝。

    孟桑輕輕歎氣,複而笑道:“無妨,大局為重的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謝青章點頭,知道不必在此刻再多說什麽。他掃了一眼周圍,揚眉問道:“怎麽突然掛上這麽多條幅,瞧著還是你親筆所寫、所畫的?”

    隻見食堂四周的牆壁上,整齊貼著數張白紙。那上頭,或是寫著“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等話,或是畫著枯瘦老農耕田時汗如雨下之類的場麵,叫人瞧了心中一凜。②

    提起這個,孟桑有些無奈,好氣又好笑道:“我也不知拿這些監生怎麽辦才好,方才用了這麽個法子。”

    “如今食堂、百味食肆定期推出新吃食,直把這些監生的嘴巴都養刁,竟然開始浪費吃食了。每日早晚,潲水桶都會裝得滿滿當當,裏頭全是被他們倒掉的剩飯剩菜。”

    孟桑麵露心疼之色:“雖然食堂這邊是無償供應吃食,而百味食肆是做生意的,但瞧著那些被倒掉的飯菜,我也有些於心不忍。便想著,往牆上貼些標語或字畫,看看是否能潛移默化地讓監生少浪費。”③

    “百味食肆開門做生意,他們花銀錢買吃食,自然不好說什麽。食堂這邊,我已經讓負責打飯的雜役問過監生所需的量,再給他們盛。”

    雖說隻是一些簡單法子,不一定會起多大作用,但這些事做比不做要好。

    至於成效,就再看吧。

    一旁默默吃飯的葉柏抬起頭,乖巧道:“桑桑,阿柏從來不浪費的,就算是雞蛋也會吃完的。”

    孟桑樂了,順著小郎君的意思誇他:“是,阿柏最好了。”

    葉柏得到阿姐的誇獎,那嘴巴就差咧到耳朵邊,卻還要死命強忍著,維持他翩翩小君子的風度,繼續低頭啃雞腿。

    孟桑莞爾,繼續與謝青章邊說邊談。提起朝中再度興起的“承包製與捉錢之爭”時,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想法來。

    後世不是都有家長會、家長開放日嘛!

    國子監說到底也是學府,如何就不能邀請監生的耶娘或者翁婆來監中,看一看自家少年郎起居學習之所,順帶嚐一嚐食堂和百味食肆的吃食呢?

    孟桑慣常是個行動力強的人,心中萌生出想法,便不會藏著掖著,索性直接與謝青章說了,並且解釋了一番何為家長會和開放日。

    謝青章起初有些不解,聽孟桑講完這兩者的概念之後,便生出許多興趣,又往深裏問了許多細處。

    見此,孟桑自然是知無不言,盡力將自己腦海中還記得的東西都給扒拉出來,悉數告知謝青章,好方便對方回去與其他人商議。

    聽罷,謝青章若有所思地點頭:“確實是個有意思的想法。暫且不論開放日,就說那……家長會?嗯,便能帶來許多好處,一則督促監生用心學業,二則讓監生的雙親知曉自家郎君的課業情況,三則也便利監官、學官做事。”

    “近些日子忙碌於業成考,確實不適合辦這事。我回去與沈祭酒、盧司業、各學博士商議一番,看看能否將它放到歲考之後。”

    孟桑到真沒想這麽多,見謝青章覺得這事有諸多益處,她自己也很歡喜能幫上些小忙。

    一直靜靜聽著的葉柏忽然開口:“我自小被阿翁帶在身邊,課業上的事皆由他過問。若是到時候真有那什麽家長會,隻怕阿翁會親自過來。”

    他壓低了聲音:“桑桑,這些字畫你記得收。”

    孟桑曉得他話裏意思,笑著點頭:“放心,我曉得。”

    一旁的謝青章夾起一隻紅燒蹄髈,一邊慢條斯理地啃著,一邊聽孟桑姐弟二人說話。

    他掃見匆匆從食堂大門走進來監生、來來回回跑動的閽人,心中了然。

    明日十五,是百官朝參之日,也是百味食肆推出燙幹絲的日子。

    看來那些因被自家少年郎誆騙、憤而數日不來國子監的官員,終究沒忍住,派仆役來尋監生們傳話了。

    謝青章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繼續去啃香糯可口、膠質滿滿的蹄髈去了。

    翌日,果然不出謝青章所料,田肅等監生又開始早起幫自家阿耶、阿翁買吃食。

    像是屁股上的傷好了一半的薛恒,因著能護住他的薛母未曾歸京,也得咬牙早起,幫薛父買燙幹絲和雞蛋灌餅,怎一個慘字得了!

    謝青章雖然無緣得見國子監偏門、後門處的熱鬧場景,但好歹能一觀待漏院、朝殿裏的暗流湧動。

    朝殿之上,冷寺卿領著大理寺一眾人據理力爭,打得葉懷信為首的守舊派節節敗退。

    原本依著上一回,還有禦史台一眾官員幫襯著守舊派。如今禦史大夫帶頭裝聾、裝瞎,其餘人便也成了個鵪鶉。除非守舊派和革新派二者之間,有哪位大臣殿前失態、失儀,否則誰也不會輕易站出來。

    雖然冷寺卿、沈道等人來勢洶洶,但守舊派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各種關係盤根錯雜。

    隻要葉懷信不鬆口,其餘人多多少少也不會直接妥協。

    雙方依舊沒吵出個結果,最終不歡而散,連帶著白日裏上值辦公,彼此見了都會生出許多火氣。

    忙碌完一天,葉懷信邁著穩當的步伐從政事堂走出,於宮門邊坐上自家馬車。

    半舊不新的馬車悠悠朝著永興坊的葉府而去,葉懷信坐在車內閉目養神,心中細細盤算著與承包製有關的一眾人。

    沈仲公與謝修遠從上一回便是打頭陣的,此次雖然冷延連扛住大部分的壓力,但前麵兩人依舊不容忽視。

    而其他要說與承包製有關聯的,便是那什麽百味食肆的……孟廚娘。

    腦海中閃過“孟”字,葉懷信本能地皺眉,生出許多不喜,同時心中仍在琢磨。

    其實細細說來,百味食肆能辦得有聲有色,這個廚娘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忽視。如若沒有她做的那些花裏胡哨的吃食,那承包製根本就不可能推行得開。

    此女憑借一手好廚藝,不僅迷惑了阿簡和其餘人,前幾日更是被皇太後召進宮中……

    她才是破局的關鍵。

    此時,馬車到了葉府,馬夫在外頭輕聲回稟。

    葉懷信板著臉,從一側下了馬車。

    他一邊麵無表情地往府內書房走去,一邊交代給跟在身邊多年、辦事最得力的仆從一樁事——

    “去將那個百味食肆孟廚娘的底細查清楚。”

    仆從恭敬叉手:“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