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過往

  　　秋陵是在林雪策手上開啟靈智的。

  　　最初， 他與普通的蚯蚓一樣，被養在盒子中，渾渾噩噩地生長度日。

  　　如果沒有意外， 他應當在某一天成為烏龜的口糧， 死在烏龜的腹中。

  　　但恰巧那一日，當盒子被打開時，秋陵被同伴往外擠了擠。

  　　他掉落到了地上。

  　　林雪策很快發現了他，將他拾起放在掌心。

  　　當秋陵的身體與林雪策皮膚接觸的那一霎， 他隻感覺到一道暖流注入體內，猶如一個懵懂的稚童， 從混沌中蘇醒， 睜開了清明的雙眼。

  　　自那之後，整個世界在秋陵的眼中，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的視線變得清晰透徹， 能夠看到盒子外麵的世界， 他有了自我意識， 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他是一條食物鏈底端的蟲子。

  　　他還發現，這間屋子裏， 擁有靈智的動物有很多。

  　　比如那隻老烏龜。

  　　秋陵不止一次看到他背著林雪策， 偷偷用人類的語言說話。

  　　秋陵很畏懼他，但又忍不住觀察他。

  　　有的時候老烏龜趁著林雪策不注意，爬到了林雪策的床上和林雪策貼貼， 每次貼貼完，老烏龜的臉上都會浮現滿足的神情。

  　　秋陵想到他被林雪策放在手掌心的那一日， 莫名也有些懷念起來。

  　　他也想靠近林雪策。

  　　可他被關在盒子裏， 保住性命都難， 更別提逃出去了。

  　　秋陵隻能努力地修煉，爭取有一天變得和林雪策一樣，擁有人類的手腳，這樣他就能打開盒子，逃離這個狹窄的空間。

  　　可惜他沒等到那一天。

  　　有一天夜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林雪策的周身，能量突然紊亂起來。

  　　秋陵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漂浮起來，飛到了林雪策的身旁。

  　　緊接著，他宛如被卷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之中。

  　　等秋陵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他落入了一片空曠的山林草地之中。

  　　小盒子不見了，秋陵終於恢複了自由，但他卻沒辦法開心起來。

  　　他明明是飛到了林雪策的身旁，大家一起掉進來的，但為什麽四周隻有他一個人？

  　　林雪策去哪兒了？還有老烏龜那些妖族，怎麽也都消失不見了？

  　　秋陵自有意識起，就生活在林雪策的屋子裏，乍然到了陌生的外界，他又惶恐，又害怕。

  　　秋陵給自己挖了個洞，鑽進泥土裏深深地藏起來，許久都不敢動彈一下。

  　　直到不遠處逐漸傳來腳步聲。

  　　緊接著，人類的聲音由遠及近。

  　　秋陵還以為是林雪策回來了，高興地鑽出來，結果發現來的不是林雪策，而是一群陌生的人。

  　　一群和林雪策同品種，但外表截然相反的人類。

  　　林雪策很白，皮膚細嫩，氣色很好，趴在林雪策身上，秋陵感覺渾身暖洋洋的，隻想永遠守在林雪策身邊。

  　　可這群人不一樣。

  　　他們麵色發黑，骨瘦如柴，猶如一個個行走的骷髏架子。

  　　秋陵又害怕，又好奇。

  　　他從吳歸那兒，學會了人類的語言，雖然還不會張口說話，但已經聽得懂了。

  　　通過一陣子的觀察，秋陵發現，這是一群被放逐的人類。

  　　因為攜帶疾病，他們被驅趕到了這兒，在這片荒郊野嶺處等待死亡的降臨。

  　　而與林雪策走散的秋陵，沒有妖王能量的提供，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蚯蚓生命力強大，失去妖王能量後不至於死亡，但修煉再無寸進。

  　　一群被拋棄的人，和一隻落單的妖族，一同在這片區域生存下來。

  　　他們原本過著互不打擾的生活，秋陵沒辦法開口說話，病重的人類也不會注意一條小小的蚯蚓。

  　　直到有一天，秋陵在樹上睡覺，遇到了一個人類小孩。

  　　他似乎是打算爬上樹摘果子，但體能不支，才爬到一半就摔了下去，倒在地上徹底陷入昏迷。

  　　秋陵盯著那昏迷的小孩，等著大人過來把他帶回去。

  　　然而他從早晨等到天黑，都沒有人過來找小孩。

  　　郊外的夜晚十分寒冷，本就病重的孩子倒在地上睡了一整天，呼吸逐漸變得微弱起來。

  　　無奈之下，秋陵隻能從樹上爬下去，來到小孩的身邊。

  　　他在林雪策身邊待的時間不長，修煉進度十分緩慢，但也算是初有成效。

  　　雖然沒成功長出人類的手腳，但秋陵已經可以控製自己的身體進行一些簡單的變化。

  　　比如一條小小的蚯蚓，能快速放大身軀，變得猶如蟒蛇那麽大。

  　　秋陵用身體把小孩卷起來，帶著他往外爬去，打算把小孩放在顯眼一點的位置，讓那群大人把他帶回去。

  　　當他的身體與小孩皮膚接觸的那一瞬間，一股寒意從小孩的身上傳遞過來。

  　　這是與林雪策截然相反的觸感。

  　　冰冷，寒涼，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惡臭，全都朝秋陵席卷而來。

  　　秋陵身體一僵，待那些能量全都被他吸收完畢後，原本奄奄一息的小孩，麵色突然變得紅潤起來。

  　　他咳嗽幾聲，將體內最後一點病氣咳走，然後倏地睜開眼睛。

  　　當發現自己竟然被一條「蟒蛇」卷著時，小孩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聲音穿過樹林，穿到了人群的耳朵裏，驚得人群紛紛起身，朝這個方向趕來。

  　　秋陵感受到前方的動靜，心中有些無奈。

  　　看來這個小孩已經完全好了啊。

  　　雖然他不太舒服，不過看著即將病死的孩子恢複健康活力，秋陵內心還是挺開心的。

  　　感覺人群距離他越來越近，秋陵放開了孩子，鑽回樹林裏找了個角落，繼續藏起來睡覺。

  　　他以為今天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卻怎麽也沒想到，成為了他一生噩夢的開始。

  　　小孩被大人帶回家，當發現孩子竟然從瀕死徹底恢複健康後，所有人都震驚了。

  　　這片埋葬了無數疾病與屍骨的地方，竟然還藏有這樣的靈丹妙藥。

  　　在求生的渴望之下，所有人內心的貪婪爆發到了頂點。

  　　他們沒有貿然行動，而是裏裏外外將小孩包圍，逼迫小孩將今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全都講述一遍。

  　　很快，他們得出結論，那治好小孩的恐怕不是蛇，而是蚯蚓之類的長蟲。

  　　一條細細的蚯蚓，生長到了蟒蛇那般大小，定然是修煉有成的精怪。

  　　隻是被卷一下，就恢複健康，那要是把它抓到吃掉，會如何？

  　　所有人欣喜若狂。

  　　他們布置了周密詳細的計劃，開始抓捕這條能為他們續命的長生藥。

  　　對人類毫無防備的秋陵，很快中計落入人們的手中。

  　　他被迫吸走了大量的病氣，整條蚯蚓都變得萎靡不振。

  　　看著所有恢複健康的人，秋陵原以為自己得病死去，是最終的結局。

  　　卻怎麽也想不到，人類的貪婪是永遠沒有底線的。

  　　他們不僅想要恢複健康，還想要長生不死。

  　　生命力過於頑強，不論怎麽斬殺都無法死去的秋陵，成為了整個秋葉村代代相傳的長生藥。

  　　曆經了百年的折磨後，原本一座普通的山峰，堆滿了屍山血海，成為了秋陵無數軀殼的亂葬崗。

  　　村民索性將這座山變成神山，將秋陵困在山中。

  　　他的血與溪水融為一體，成為了聖水。

  　　他的屍體堆積在山上，成為了自己的食物。

  　　困在神山上的蚯蚓，每日吞食著自己的血肉，產出的血液不僅保障了整個秋葉村的健康，甚至還成為了財富密碼。

  　　一次次分裂，一次次體會死亡，秋陵在至黒至暗之中，變得虛弱又強大。

  　　漸漸地，他開始挖掘自己身體的奧秘。

  　　將蚯蚓切成兩半，他可以在其中一半的體內恢複意識存活，再切成兩半，他可以繼續再剩餘的一半中蘇醒複活。

  　　隻要有一片殘軀，他就能蘇醒。

  　　那麽，曾經吞食過他的血肉，長期引用聖水為生的村民，對秋陵而言，和一片殘軀有什麽區別？

  　　沒有林雪策，秋陵無法汲取天地間的能量，他想過無數理論，卻極難實現。

  　　好在，他能夠長生，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實踐。

  　　經過百年的努力，秋葉村已經初具規模，甚至逐漸與外界溝通，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知名長生村。

  　　而秋陵也在漫長的歲月中，終於學會如何操控那些流落在外的血肉。

  　　在他的暗示下，貪婪的村民開始了祭祀與還陽。

  　　殊不知每一個複活回歸的人，都成為了他全新的軀殼。

  　　借助這一具具軀殼，秋陵走下了神山，走出秋葉村，終於見到了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樣子。

  　　他甚至還遇到了不少流落在外的妖族。

  　　他們和他一樣，虛弱，無力。

  　　沒有妖王，無法汲取能量修煉，他們終將走向毀滅，死在這個世界。

  　　秋陵頓時覺得無趣極了。

  　　他的生命力比普通的妖族頑強，本應比這些妖族要長壽。

  　　但他在秋葉村消耗了太多生命，如今也是大限將至。

  　　在即將死亡的最後時刻，他又回到了秋葉村。

  　　這個早應該覆滅的村落，因為他而苟延殘喘百年。

  　　如今秋陵瀕死，他想把這群村民一起帶走。

  　　輕鬆的死亡太便宜他們了，秋陵開始變著花樣折磨這群村民。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在這最後關頭，他等了幾百年的人，竟然出現了！

  　　第一次在秋葉村裏見到林雪策時，秋陵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可以確定，外頭還有不少瀕死的妖族，在苦苦等候林雪策。

  　　林雪策沒有迅速與他們會合，反而來到了秋葉村！

  　　難道是來找他的？

  　　秋陵震驚，忐忑，不可置信，又忍不住心懷希望。

  　　他和別的妖族不同。

  　　普通妖族，是因為能量枯竭而瀕死。

  　　秋陵卻是因為切片太多，而逐漸走向死亡。

  　　林雪策身上的氣息，和他記憶中一樣溫暖。

  　　秋陵貪戀著這道溫暖的能量，可惜他再也辦法像以前那樣，直接汲取能量修煉了。

  　　就像一株即將死去的老樹，即使給它注入再多的營養也無濟於事。

  　　過於溫暖磅礴的能量，不僅無法順利吸收，甚至在修補他千瘡百孔的身軀之時，還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不過秋陵一點也不怕痛。

  　　幾百年來，他每日每夜，都是在痛苦中存活下來的。

  　　痛楚不僅不會讓他退卻，反而會讓他亢奮，陷入興奮狂熱的狀態。

  　　當得知林雪策來秋葉村，隻不過是一場偶然的意外，不僅不是來找他的，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時，秋陵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甚至想出了無數絕妙的主意。

  　　當年他初開靈智的時候，秋陵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一條蚯蚓而自卑過。

  　　他害怕他的天敵，恐懼比自己更加強大的烏龜，卻從來不自鄙。

  　　直到來到了秋葉村。

  　　他醜陋的蟲軀，從來沒有博得村民的半分同情。

  　　他長生不死的能力，更是為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被囚禁了無數個日夜，秋陵的心態早已扭曲。

  　　他痛恨每一個秋葉村的村民，更痛恨這樣的自己。

  　　所以林雪策不知道他的存在也沒事，他可以換一個身份陪在林雪策的身邊，和他一起離開秋葉村。

  　　就像以前一樣，他們一起住在一間小小的房間裏，外頭養了無數個小動物，秋陵和他們一起陪伴著林雪策，永遠這樣度日就好。

  　　唯一的麻煩就是，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距離死亡很近很近了。

  　　秋陵把目光望向了整個秋葉村。

  　　曾經，村民靠著他的血肉存活了下來。

  　　如今，秋陵打算用同樣的辦法，維持自己的生命。

  　　村民可以吞食他的血肉長生不死，他自然也可以把村民的血肉反哺回來。

  　　成功的幾率很小，秋陵從來沒實踐成功過。

  　　不過反正這群人都要死，不如成全了他。

  　　一旦成功，他就能跟隨著林雪策一起離開，而失敗的結果，不過就是死亡而已。

  　　對秋陵而言，沒有任何損失。

  　　做好決定之後，秋陵迅速實施起來。

  　　林雪策身邊的那個男人很礙眼，不過秋陵略微試探之後，就確定了，這個男人隻想保護林雪策的安全，對於村民的生死，是完全不在意的。

  　　秋陵也不太在意，他隻想盡快完成計劃。

  　　為了不讓林雪策起疑，因此秋陵打算深夜將林雪策帶上神山，先將他困於山上，好方便自己行事。

  　　然而他千算萬算，怎麽也沒想到，老烏龜會突然出現，並且第一時間認出了他。

  　　從他身份敗露的那一刻起，整個計劃就失敗了。

  　　秋陵慌亂地後撤，狼狽地逃回神山。

  　　他曾經如此厭惡這個地方，時刻渴望著逃離這個罪惡之地。

  　　然而當真身暴露的那一刻，他在無比驚慌的情況下，卻本能地選擇逃回這裏。

  　　神山上，屍山血海，惡臭與腥香並存，活脫脫的人間地獄。

  　　秋陵在這裏生存了數百年。

  　　他痛恨這裏，但他內心深處，最安全最熟悉的地方，也是這裏。

  　　林雪策對未來的美好暢想，很讓人心動。

  　　但偏偏來得這樣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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