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正文完)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2-07-05 15:23      字數:9050
  第88章 (正文完)

    薛定山本就在北鎮撫司,隻是被安置在廂房內,他被關了多年,身體本就孱弱,在李正死的那一日又米水未進,才陷入昏迷。

    講過楚朽年全力醫治,又下了重藥,人是救了回來,隻是以後怕也隻能纏綿病榻,不能同常人那般生活。

    不過此刻他倒是還算精神,起碼能自己吃下半碗米粥,有了些力氣。

    待錦衣衛把他抬進審訊室時,他並未出言詢問,顯得異常冷靜。

    薑令窈和段南軻進入審訊室時,就看到他靠坐在藤椅上,身上蓋著薄被,半睡不睡的樣子。

    聽到開門聲,薛定山好奇地抬起頭看了一眼。

    他依舊骨瘦如柴,加之多年不見光,皮膚慘白,眼神渙散,看起來實在說不上正常。

    但他卻還能同兩人打招呼:“大人安好。”

    即便聲音微弱,也讓段南軻和薑令窈知曉他很正常,並未瘋癲。

    段南軻意味深長看他一眼,同薑令窈坐下之後,才開口問:“你可知自己是誰,這是何處?”

    薛定山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大人,我姓薛,名定山,應是錦衣衛都指揮同知,現在大概不是了。”

    薛定山道:“至於這是何處,大人,十幾年前此處是由我掌領,這裏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審訊室。”

    他頭腦清醒,未因常年的囚禁而呆傻,甚至說話都隻是有些磕磕絆絆,並未顛三倒四。

    段南軻不由讚道:“薛大人,實在厲害。”

    薛定山歎了口氣:“哪裏說得上厲害,若真厲害,也不會被人害成這個模樣。”

    薑令窈接過話頭,先同他閑話家常:“學大人,你被囚禁十數年,地牢裏應當沒有外人,可見你神色如常,說話也頗為利落,是如何做到的?”

    薛定山剛一醒來,隻同楚朽年說了幾句話,如今突然聽到薑令窈的關係,不由微微一怔。

    他還是緊張了。

    薑令窈看到他吃力地裹了裹被子,這才低聲道:“李正或者聞禮每天都要給我送一次食水,然後把醃漬物清理出去,這時候他們會罵我幾句。”

    “等他們走了,牢房裏又太安靜,我就繞著牢房來回走路,自己背誦四書。”

    這樣人才能維持清醒,不會太過瘋癲。

    薛定山能從一介貧寒到金榜題名,又從寂寂無名成為皇帝身邊的第一寵臣,並非浪得虛名,這般毅力凡人少有。

    若非天佑晚年先帝身體不愉,精神不濟,朝堂上又是多事之秋,冒名頂替的李正才沒被發現異樣。

    若天佑帝還是剛剛複辟時的意氣風發,李正哪裏能得意那麽多年。

    薑令窈看了段南軻一眼,深吸口氣,然後便道:“薛大人如此聰慧,怕也不用晚輩多嘴,不如學大人自己說來?”

    薛定山看了看她,先是讚歎了一句後生可畏,然後才道:“既然你們能救我出來,那就證明李正和聞禮事發,他們應該交代了是如何冒名頂替,然後囚禁於我的,我變不多言。”

    薛定山不知李正已死,自以為兩人隻是事發。

    他如此說著,突然有些頹喪:“剛醒來時我問過楚千戶,他說已經是宣化十三年了,先帝也已殯天十三年。”

    他在無盡的黑暗裏被關了十幾年,重回人間時,一切已經成了過往雲煙,當年信賴他又欣賞他的先帝已經化成一抔黃土,到地府去巡視他的千裏江山。

    而他,即便重回人間,也是行將就木,命不久矣。

    薛定山長長歎了口氣,隨即便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大人,不止我……不止我妻子孩兒如今可還好?”

    李正和聞禮為了從他口中得知禦用寶鑒圖的行蹤,不停用他家中親人打擊他,薛定山從來都不肯信。

    但近鄉情怯,他又不敢問,萬一呢?

    “隻因我是先帝身邊的紅人,又知道先帝的不少事,他們便如此禍害我老家親人,拿著我妻子孩兒的命威脅我,”薛定山苦笑道,“我更不能從了。”

    “若我從了,我便沒了用處,我的妻子兒子,更沒了用處。”

    “我撐了這麽多年,隻想知道他們是否還好。”

    薛定山滿含期許地看著薑令窈。

    薑令窈閉了閉眼,衝他點了點頭:“他們都很好。”

    薛定山終於笑了。

    豆大的淚珠從他眼睛裏滴落,他手上無力,抬不起來,隻能任由涕淚交流,狼狽不堪。

    但他臉上卻洋溢著暢快的笑。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薛定山哽咽地道,“我熬過來了。”

    薑令窈讓鄭峰替他擦擦臉上的淚水,然後便道:“薛大人,待得此案查清,會讓你見夫人和公子,你現在要做的便是把知道的事都交代清楚。”

    薛定山點了點頭,目光在左側頂上的柵欄處徘徊片刻,重新落到審案的兩個年輕刑名官員身上。

    他清了清喉嚨,努力讓自己聲音大一些:“天佑三年時,陛下……先帝擔憂會有賊人偷竊傳國玉璽和先帝遺詔,便以禦用監所做千機盒封存,封存之後,先帝又擔心禦用監的匠人會泄露開盒解方,便讓我私下詢問禦用監的匠人榮金貴,榮金貴此人貪慕虛榮,已經偷賣了其中幾份圖紙,剩下的還在他手中,我便把此圖全部買下,讓他緘口不言。”

    之後薛定山便去了宛平,把那幾份已經賣出的圖紙重新買回。

    聽到此處,一切便圓上了。

    薑令窈低聲同段南軻道:“馮栓子當時要殺榮金貴,其實還有這一層?若非如此,他為何要提前聯係殺手?其實早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段南軻壓低聲音道:“馮栓子一直不肯招認,看來他同那幕後主使也有聯係。”

    不過方才薛定山說寶鑒圖在天佑三年便被他買回,但宣化帝卻說是天佑六年丟失,如此一看,假的薛定山借口並未尋回,一直佯裝尋找了三年,至至天佑六年千機盒一並丟失,才稟報天佑帝並未尋到。

    千機盒是天佑帝自己要封存的,他自己疑心過重,又整日擔心自己皇位不穩,因此後來尋回千機盒卻無法打開時,他也並未對宣化帝多說半句。

    宣化帝隻能自己派人尋找禦用寶鑒圖了。

    思及此,薑令窈心中一動:“看來這個幕後主使,一定很熟悉先帝的性格。”

    段南軻點了點頭。

    兩人議論一番,便讓薛定山繼續說來。

    薛定山也不去管兩人在議論什麽,他理清思緒,道:“其實禦用寶鑒圖我收到後就背下銷毀了,但李正兩人卻不知,他們跟他們背後的人冒名頂替我之後,把我關在一處寺院的地窖裏,日夜審問,我也沒有招供。”

    “這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薛定山喘了口氣,道:“後來他們又把我換了個地方關,我也不知在何處,隻知道對方曾經很著急尋找禦用寶鑒圖,但過了一陣子後,又不著急了,直到今年。”

    薑令窈和段南軻對視一眼,兩人都明白過來,宣化帝雖然登基,但膝下空空,直到去歲大皇子被尋回,才終於有了親生骨肉。

    大皇子被宗室記名,便意味著他就是陛下的長子,若無意外,他也是以後的太子。

    難怪幕後之人又想有動作。

    薛定山不知這些,他繼續道:“關於禦用寶鑒圖,若陛下需要,我稍後就能全部默出。”

    段南軻心中略鬆,他看向薛定山:“薛大人,被關押十數年,你可知幕後之人是誰?”

    薛定山曾掌領北鎮撫司,沒點本事絕對不行,他相當聰慧,一聽便明白段南軻要問的定不是李正、聞禮這種愚蠢的打手,他問的是穩坐幕簾之後的那個人。

    薛定山抿了抿嘴唇,卻並未立即開口,他盤桓片刻,才啞著聲音道:“我在那寺廟裏,聽到他們說了一個名字,但隻有那一次。”

    薛定山很謹慎:“我並不知是真是假,不能肯定。”

    他越是謹慎,說明此人越不簡單。

    段南軻不需要薛定山詢問,便眉峰微蹙,一臉嚴肅道:“薛大人,想來你已經知曉此處審訊室,如此,你應當也知道還有上官在聽審,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隻要保證未有欺瞞,未有欺騙,便不會以此來降罪你。”

    “我是如今北鎮撫司新設東司房掌領,我可以同你保證,”段南軻一字一頓,“即便當時是對方故意誆騙你,也並非你之過錯。”

    “我們隻需要一個名字。”

    薛定山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眸:“他們說的是張尚書。”

    段南軻心中一震,卻並未顯露出絲毫驚訝,他問:“是哪個張尚書?”

    薛定山聲音嘶啞,低低道:“是張安邦,張尚書。”

    段南軻緩緩吐出口氣。

    他同薑令窈對視一眼,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

    張安邦乃是當今閣臣,天佑帝留給宣化帝的輔佐重臣,如今的首輔。

    他一貫清正廉潔,從不結黨營私,朝堂之上,四野之下,皆有口皆碑,被稱為治世能臣。

    在天佑朝早年,也就是薛定山被囚禁之初,他尚未封侯拜相,卻也是正一品尚書。

    段南軻當著未曾想到,薛定山聽到的幕後之人居然是張安邦。

    段南軻深吸口氣,問:“你聽到寺院親口說了張安邦的名諱?”

    薛定山吃力點頭,語氣卻分外堅定:“大人,我親耳聽到他們說,張安邦這個名字取得好,安邦治世,封侯拜相,咱們跟著他就跟對了。”

    薛定山道:“我可以以對先帝的忠心起誓,所言皆是親耳聽到,一字不差。”

    此時,薑令窈卻捕捉到了他眼眸中的陳鬱之色,問:“薛大人,除了親耳聽到,你自己是否也對他有所懷疑?”

    薛定山有些驚訝她的敏銳,片刻之後,才道:“是的,當年我聽到這句話,並未全信,可是後來他們把我轉移到另一處時,我聽到他們嘲笑了喬太傅。”

    “他們說,喬太傅一貫看不得他們這些人,罵他們隻會蠅營狗苟等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一家子都隻能自裁,可不是活該。”

    薛定山聲音一顫:“此事是早年錦衣衛密探而得,外人不知,就連先帝也不知,但我是知道的。”

    “喬太傅,也曾經說過張安邦此人自私自利,心中並無天下,不能安邦定國。”

    那夥人曾經說過張安邦的名字,同他有仇的喬太傅又被人害得家破人亡,兩相結合,其實對於幕後之人是張安邦薛定山信了八成。

    但時隔多年,龍椅上的皇帝都換了一個,他不知張安邦如今到了什麽地位。

    他能肯定,張安邦一定還在朝中,且比當年尚書還要有威儀,否則李正這些人早就不會留著他這個活口,直接殺了了事。

    薛定山的聰慧,並未令薑令窈兩人如何驚訝,在如此困難的經地裏,他都能存活下來,反而令人敬佩。

    薑令窈聽到祖父的名諱,眼眶泛起水汽,她深吸口氣,問:“這些年,李正和聞禮對於幕後之人一字都沒吐露?”

    方才薛定山也說,這兩人在外麵假扮他人,性子早就扭曲,每當給他送飯換水時,就會對他百般辱罵,肆意□□。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二人都沒有失言?

    薛定山搖了搖頭:“這兩人看似愚蠢,實際上卻也並不蠢笨,他們並非本案主使,不過是用來擺在台前的棋子罷了,能知道什麽?即便他們知道,兩人也都不敢多說一句。”

    薛定山嘲諷笑了一聲:“畢竟,榮華富貴還要靠他們不是?”

    也就是說,薛定山隻知道這兩個線索。

    不過這也足夠了。

    薑令窈看向段南軻,段南軻沉吟片刻,道:“薛大人,此案並未結案,之後還要其他審訊,待得案子結束,在讓你歸家同妻子相見。”

    “還請大人略等一等,也正好可以養好身體。”

    薛定山苦笑出聲:“我知道的,朝廷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他仰起頭,看向那一排柵欄,又歎了口氣:“我也是想不到,還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時也命也。”

    薛定山這裏再無線索,便讓薛定山下去休息,薑令窈兩人重新回了書房。

    已經書房,便能感受到書房裏的氣氛低沉,坐在上位的皇帝陛下半垂著眼眸,麵無表情,不悲不喜。

    薑之省和姚沅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待見段南軻兩人進來,薑之省也隻是淡淡掃了一眼。

    段南軻同薑令窈兩人一起行禮後,便立在門邊,皆不言語。

    宣化帝此人其實是有些優柔寡斷的,尤其對於身邊人,他最是舍不得貶斥。

    張閣老是先帝留給他的輔臣,雖不是他的老師,但與家國之事皆是盡心盡力,且其為人剛正不阿,對於性格軟弱的宣化帝而言,並不覺得這是缺點,反而對張閣老更為依賴。

    正因如此,即便楊閣老能從貴妃那裏博得好話,在陛下這裏也有眼緣,卻到底當不了首輔,無法成為宣化帝身邊最得力的閣臣。

    現在,當得知自己最信賴的首輔才是幕後之人,不僅誣陷戕害忠臣,意圖動搖國本,也曾經想要動搖他的太子之位時,宣化帝很難不痛心。

    即便剛才薛定山反複強調,他不知是否就是張安邦,但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聽的人,都已經認定了這個最終的答案。

    宣化帝心中悵然,卻也隻是悵然一瞬,待再睜開眼時,他眼眸中又重複清明。

    “待喬晟一到便動手。”

    宣化十三年,六月初一,宣化帝心情甚好,借著大皇子的生辰禮,宴請朝中重臣。

    諸位閣老、尚書、將軍等文物群臣齊聚紫禁城內,為未來的儲君慶賀九歲生辰。

    待宮門一關,兩隊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迅速出動,一隊迅速看管張府,另一隊則直接破門而入,把歸隱寺一眾僧眾全部緝拿歸案。

    後經錦衣衛、刑部、大理寺及順天府四衙共審,張安邦結黨營私、誣陷並謀害同僚、擾亂朝綱、叛國謀逆諸項大罪皆有實證,張安邦在狡辯不成後供認不諱。

    自天佑元年至宣化十三年這二十餘年來,他一心專權奪利,為了打壓異己,步步高升,他誣陷謀害官員多達二十人眾,其親屬俱算逾百人。

    曆經一月審訊,終於審出張安邦麾下書數名黨羽,除假冒的薛定山之外,還有三位堂官及五位外官,這一黨羽隻算自身便已有十人眾。

    在所有牽連黨羽全部下獄之後,之前二十載的無數冤案終於洗清。

    這其中,天佑六年年初,段鐸段將軍被誣陷戰死沙場,全家自戕一案才終被揭發,公之於眾。而天佑六年年末,太傅喬柏年被誣陷妄圖謀反後被逼全家自盡一案也終於真相大白。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兜兜轉轉,月明月落,十五載風雨而過,故人已化成黃土,冤情才終得洗清。

    這一場朝堂動蕩,一直延綿兩月才將止,在張安邦黨羽全部下獄時落下帷幕。

    此時,已是盛夏時分。

    在皇榜告示張貼那一日,燕京落了好大一場雨,疾風驟雨席卷而來,一瞬便落滿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百姓們都留在家中,抑或站在窗口,仰望著陰鬱的天。

    傾盆大雨徹底洗刷了沉寂在燕京多年的灰塵,洗淨了一方淨土。

    那是老天替冤死者悲鳴。

    這一場雨落了一天一夜,待到次日清晨,百姓推開窗時,才發現外麵已是雨過天晴。

    頭頂之上是一碧如洗的晴空,白雲朵朵之中,有璀璨而熾熱的金烏。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皆是晴空萬裏。

    有幼童歡快跑出屋來,踩著地上遺留的水坑,濺起星星點點的水痕。

    啪啪、啪啪。

    隨著幼童歡笑聲而來的,使他們唱誦的歌謠。

    “天晴了,風來了。”

    “謝謝雨娘娘,家國安定了。”

    ————

    宣化十三年八月,時值盛夏,燕京蟬鳴蛙叫,悶熱多雨。

    就在這一片夏日遮天蔽日的盛綠裏,持續兩月的張安邦案終有了解。

    以張安邦為首的共計十八名黨羽被判斬首示眾,張安邦被判滿門抄斬十歲下孩童流放邊疆。

    宣化帝親筆聖旨,呈罪己詔,對被張安邦迷惑,數十年未曾察覺其心有異,導致數百忠臣及其親屬含冤而死,是其作為皇帝的失察。

    對被張安邦謀害的忠臣冤案全部平反。

    其一,恢複喬伯年太子太傅官職,追封清樂公,諡號文正。因其唯一嫡出血脈薑令窈已入安定伯薑氏族譜,又有養育之恩澤,便不改換其族籍姓名,隻歸還當年喬家抄沒家產,另封薑令窈為清樂郡主,升至正四品順天府丞,主掌刑名。

    其二,恢複段鐸振國將軍官職,追封武安公,諡號武寧。其嫡出幺子段南軻已入永平侯段氏族譜,亦有養育之恩澤,便不改換其族籍姓名,隻歸還當年段家抄沒家產,另以段南軻繼承武安公爵位,同時升至正二品錦衣衛都督僉事,主掌錦衣衛事。

    這兩樁案子都在天佑六年案發,當時段鐸案子雖未宣告天下,但朝中重臣皆知,而喬伯年桃李滿天下,學生眾多,案發後皆是牽連甚廣,朝中人人自危。

    如今,十五載過去,終是大白於天下。

    一時間兩人親朋舊友,學生同僚,皆是感懷頗深,終可以同人緬懷一句:“想念甚久。”

    在判決詔書下達之後,宣化帝才再一次踏入北鎮撫司詔獄。

    段南軻同薑令窈守在牢房之外,安靜聽著裏麵的聲音。

    宣化帝此時亦是而立之年,因少時經曆坎坷,即便再是養尊處優也有了些許白發。

    他並未要座,隻安靜站在牢房之前,看著裏麵滿頭華發的滄桑老者。

    “張安邦,你為何要如此。”宣化帝淡淡問他。

    張安邦正在仰頭看著詔獄中斑駁的牆壁,看著那上麵一個個犯人留下的舊痕,兀自笑了:“陛下,臣以為您與先帝不同。”

    宣化帝沒有出聲,隻淡淡看向他。

    張安邦聲音蒼老低啞,原本的意氣風發和精神矍鑠,都因諸事皆空而灰飛煙滅,此時的他,隻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先帝優柔寡斷又好大喜功,明明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卻偏偏想要做文皇帝那樣的守國皇帝,一朝敗落,連累朝廷動蕩,天下幾乎都要葬送在他手中,景德皇帝於他不同,他才能匡扶大明,匡扶朝政,匡扶將傾的大廈。”

    宣化帝聲音冰冷:“朕問的是你,你莫要牽扯皇叔,皇叔已經薨逝,不改受這汙蔑。”

    張安邦突然笑了:“所以臣說,陛下同先帝不同。”

    “陛下看慣了臣做首輔的模樣,從未見過當年臣從鄉下而來的落魄,高中進士之後是如何在官場傾軋中掙紮,是景德帝看中臣的才華,臣才能在人海之中脫穎而出,原本臣有著大好的前程,就要陪伴在景德帝身邊大展拳腳,可一場奪門複辟,一切都變了。”

    “我不再是龍椅上那個人身邊最親近的近臣,我隻是個前朝的亂臣賊子,若我不能重新站穩腳跟,前麵幾十年的努力便煙消雲散。”

    先帝複辟時宣化帝已經九歲,已然記事。

    他隱約記得,張安邦似乎是落寞了很長時候,才一步步爬回朝堂之上。

    他天生就能位極人臣,不過幾年工夫,便穩坐尚書之位,於封侯拜相僅有一步之遙。

    宣化帝道:“你走你的路,謀害老師是為何?”

    張安邦不愧是最貼心的臣子,不用宣化帝解釋,便知他問的是兩個人。

    “陛下,喬柏年自來看不起我,他說我並未有文人風骨,若我得高位,必然攪得朝中雞犬不寧,所以我想要做閣臣,必要除掉他,而段鐸段將軍,”張安邦淡淡笑了,“隻因他壞了我的好事,截下了送往甘州的千機盒。”

    宣化帝並未問他為何要把千機盒送往甘州,他心中明白,此舉還是因景德帝。

    該說的話都說完,宣化帝不想再看到他,便最後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而張安邦卻還是抬起頭,緊緊看向宣化帝的背影:“陛下,臣將死之人,可否問最後一個問題?”

    宣化帝腳步微頓,沒有讓他問,直接便答:“當年太傅家中突然出現的孩童,並非是皇叔的幺子。”

    宣化帝的聲音擊碎了張安邦全部的期望。

    “皇叔所有子嗣皆年少夭折,未有後代。”

    “居然如此?”張安邦喃喃自語,終是又哭又笑。

    “居然如此。”

    另一邊宣化帝一腳踏出幽暗的牢房,便看到外麵等待的年輕人。

    兩人皆是一身官府,一個紅的熱烈,一個青的素淨,但從他們身上,宣化帝能看到年輕人的朝氣蓬勃,也能看到他們眼中一心為民,肅清冤屈的願景。

    宣化帝看著兩人,心中鬱氣煙消雲散。

    他慈愛地笑了:“本案還有最後一個秘密,你們回家之後便能得知。”

    “到時候,要記得來宮中謝朕。”

    ——

    段南軻和薑令窈如今依舊住在星煌苑,陛下很是豪爽,給封賞了一片屋舍改建國公府,怎麽也要一年半載才能入住。

    兩人如今皆是位居要職,日常都很忙碌,今日倒是難得閑下來,一起回了家中。

    待在花廳落座,聞竹才呈上一個紫檀木盒。

    “公爺,夫人,這是今日朝廷送來的賞賜,叮囑讓兩位一起看。”

    薑令窈看了看段南軻,段南軻也看她,末了兩人讓屋中仆役退下,段南軻這才伸手打開木盒。

    裏麵有兩封信。

    上麵那一封並無題字,下麵那一封則是安定伯親筆所寫,是寫給他們兩人的。

    段南軻問過薑令窈,先打開空白的信。

    這並非是一封信,而是一張抄錄的起居注。

    天佑五年,段鐸將軍回京述職,天佑帝心情大好,便宴請朝臣,在宮中開了一場熱鬧宮宴。

    這一日,太子殿下重見兩位老師,心中高興,便問兩位老師家中情形。

    喬太傅笑說得了孫女,段將軍則說有了幺子,太子殿下頗為歡喜,亂點了鴛鴦譜。

    “不如以後結為親家,結兩姓之好。”

    眾人都吃多了酒,亦歡喜一場,便都玩笑答應。

    “甚好,甚好。”

    薑令窈睜大了眼睛,她頗有些驚訝:“怎麽還有這事?”

    此事宣化帝從未說過,貴妃娘娘也沒提過,原來陛下一直惦記著當年的金口玉言,在知曉當年的兩個孩子都存活下來,並且成了國之棟梁,便又起了賜婚的念頭。

    段南軻回頭看著薑令窈驚訝的麵容,眉宇之間笑意盈盈,他不由攬住薑令窈的腰,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一起體會這玄妙的緣分。

    段南軻看著薑令窈的鳳目,眼眸中的喜悅藏也藏不住:“窈窈,我們便是天定的良緣,命途更改,更名換姓,依舊能成眷侶。”

    薑令窈靠在他懷中,眼眸中流淌出些許的懷念之色。

    “難怪,我覺得早就見過你。”

    段南軻笑道:“我亦然。”

    沒有比這更動聽的情話。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兩人少時遭逢大難,卻命不該絕,得恩人庇佑好好長大,命途輾轉之後又重得天賜良緣。

    “難怪,陛下說要去謝恩。”

    薑令窈輕聲笑笑,鳳眼微彎,麵如三月桃李,緋紅而爛漫。

    “自是要謝恩。”她道。

    段南軻眸色微深,看著自己少時便定下的娘子,一瞬隻覺上蒼慈悲,待他們皆仁厚。

    他伸出手,握住了薑令窈的手。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無比契合,無比安心。

    兜兜轉轉,他們終會在一起,永不分離。

    兩人安靜依偎片刻,又拿起了安定伯的信。

    信上寫了一些當年他來到段家時的往事,簡短幾句,勾勒出段南軻年少時的記憶。

    最後老伯爺寫:“南軻,當年你年少來京,路上突生是非,將軍親衛為保你安全,聯絡將軍早年舊友喬太傅,把你悄悄送入其家,保了你一命。後喬家出事,喬太傅也全力保你周全,冒著風險把你送入段家。”

    “喬太傅亦是你的救命恩人。”

    段南軻猛地抬起頭,他眼眶一下便紅了,深深看向薑令窈,眼神裏有著驚訝和喜悅。

    薑令窈也明白過來,她看向段南軻,眉宇之間皆是喜意。

    “當年,原來是祖父救我一命。”

    段南軻握住薑令窈的手,眼睛裏已有淚意,哽咽道:“我怎麽就忘了呢?我不應該忘記。”

    薑令窈伸出手,捧著段南軻的臉,輕輕擦去他眼底的歉意。

    “三歲的我們,哪裏記得那些,”薑令窈聲音很輕,“我隻感謝上蒼,喬家當年終是保住了你。”

    當年喬家甘冒風險保護段南軻,不為別的,隻不能看到忠臣冤死,幺兒無存,那是滿腔的善念。

    這善念救了段南軻,也巧合之下,給了自家後代往後餘生的幸福。

    善念不滅,終有善報。

    段南軻深吸口氣,他握著薑令窈的手,一瞬不瞬看著她的眼眸。

    “窈窈,當年祖父救我一命,我就把命賠給你,此後餘生,皆不改誌。”

    薑令窈看著他眼眸中的深情,重重點了點頭,眼底也有淚意。

    她卻笑著道:“好,我要了。”

    兩人很少說情情愛愛之言,可這般以命相待的諾言,卻字如千金。

    段南軻低下頭,在她唇上印下永生不改的承諾。

    就在情意正濃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聞竹的敲門聲:“公爺,夫人,衙門來人,又有案子了。”

    薑令窈閉著眼睛,一下子便笑出聲來。

    段南軻把她摟在懷中,也很無奈地輕笑一聲:“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薑令窈拍了拍他的後背,道:“走吧,咱們破案去?”

    段南軻牽著她的手起身,兩人堅定往外行去。

    “走吧,咱們破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