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2-07-05 15:23      字數:5535
  第23章

    竹林無光,幽深黑暗,段南軻也不過是淡掃一眼,很快便回過頭去,不再張望。

    而薑令窈卻耳中嗡鳴,腦海空空,整個人都震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應。

    第一次聽到那鎮撫使的聲音,她確實覺得有些熟悉,但平日的段南軻說話總是帶著些油腔滑調,而且聲音並未有那麽低沉,依稀還有少年人的清亮。

    兩人同歲,今歲還未及十九,也就是說段南軻未及弱冠。

    這般年輕,即便當真很得陛下喜愛,卻到底也無法擔任要職,故而此,京中才會有那麽多帶俸錦衣衛。

    給個高官厚祿卻不擔任實職,已是陛下恩賜。

    再說,錦衣衛北鎮撫司直達天聽,甚至不過錦衣衛令,隻受陛下招領,能進北鎮撫司的皆是忠心陛下的能人,也都是陛下看中且信任的才俊。

    更不用說這位新任的鎮撫使,領的是新設東司房的管差,也就是說因有他在,陛下才親設東司房,由他統領。

    這麽一個陛下信任,能力拔群又忠心耿耿的帥才,怎麽會是段南軻?

    用腳指頭想,段南軻也絕不可能。

    因此即便薑令窈覺得再像,都未覺此人就是段南軻,她甚至覺得好笑,段南軻那般吊兒郎當的模樣,即便是他,又如何讓北鎮撫司那幫眼高於頂的緹騎甘心差遣?

    但眼前所見,卻皆是事實。

    這個一直神秘隱藏在屏風之後,隻能聽聲不見人影的北鎮撫司東司房鎮撫使,就是段南軻。

    為什麽會是他?怎麽可能是他?又如何是他?

    無數問題在薑令窈腦中盤旋,擾亂了她的心神,讓她眼前發蒙,一時之間不知要如何應對。

    沈素凝未曾當麵見過段南軻,但她卻也知曉段南軻的長相,薑令窈大婚那日,她也在薑家送嫁。

    此時驚訝的不隻有薑令窈,還有她,但她畢竟同段南軻無甚幹係,也不過就震驚須臾,很快回過神來。

    錦衣衛近在咫尺,沈素凝不敢發出聲音,她輕輕拽了一下薑令窈的衣袖,把她從一片混亂中叫醒。

    薑令窈隻覺頭上一片清風拂過,腦中迷霧漸漸散開,她眨眨眼睛,這才緩緩吐出口氣。

    剛才她竟不自覺閉了氣,這會兒胸膛刺痛,是因憋氣時間過久。

    薑令窈使勁咬了一下下唇,借著唇上的刺痛,讓自己清醒過來,她比了個往回走的動作,兩人便小心翼翼往後退去。

    待到從這一條幽深的竹林退出去,薑令窈便迅速轉身,同沈素凝一起快步往前院行去。

    此刻,薑令窈已經完全冷靜下來。

    沈素凝問:“大人,那確實是段三少?”

    薑令窈點頭,聲音很輕,卻話語清晰:“剛才我們所見確實是段南軻,依我所知,段南軻也確實是從四品鎮撫使,且前日他也道因成婚,故而陛下給他另封實職,他如今確實在錦衣衛中當差。”

    “剛我們也見到,東司房今日另外時抽調十人過來查案,那麽段南軻是否是此番抽調而來,還是說他就東司房掌領,如今尚未可知。”

    薑令窈說道此處,微微停頓片刻,才深吸口氣道:“但無論如何,他是何種身份,都與我們並無太大關係。我們查我們順天府的案子,錦衣衛抓錦衣衛的犯人,我們不需要怕他。”

    沈素凝陪在薑令窈身邊,看她麵容沉靜,語氣平穩,不由放下半分心神。

    她道:“是,段南軻是段南軻,師姐是師姐,即便他是鎮撫使,又有什麽相幹?”

    但此刻,隻有薑令窈才知,她緊緊攥在身側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段南軻會是這般身份。

    雖嘴上說段南軻有可能隻是普通錦衣衛,但經過這幾日相處,經過那日審案,她仔仔細細回憶起來,便能從中尋出兩人身上的雷同。

    她有九成把握,兩人便就是一人。

    段南軻的新身份,對薑令窈衝擊很大,但她同段南軻並未有過深感情,兩人雖已成婚,卻是權宜之計,無論是她還是段南軻心中都很明白,麵上也知如何相處。

    薑令窈微微閉上雙眼,回憶起昨日傍晚兩人的“約定”,這才漸漸冷靜下來。

    段南軻是鎮撫使又如何?他是皇帝陛下的心腹難道不好?薑令窈隻是段南軻的妻子,他一人得道,她作為雞犬豈不能跟著一起升天?

    不過須臾轉瞬,薑令窈就把前後事宜全都推敲清晰,以後要如何應對,薑令窈也已想好。

    想通這一切,薑令窈瞬間便不慌亂,她腳下速度更快,不多時就領著沈素凝去了前院。

    既然段南軻在後巷,那麽姚沅一定在前院。

    果然,薑令窈剛一出現,姚沅就咚咚咚跑了過來,他一邊跑一邊擦汗,手帕都要濕成一幅山水圖。

    “哎呦,小喬,你可來了,”姚沅聲音發虛,“這可怎麽辦啊,後日就是太後娘娘千秋,這案子咱們還能不能結案了?”

    薑令窈麵容冷靜,她先同姚沅見禮,然後便能跟著他往佛塔前行去。

    “大人莫慌,咱們先看看現場是什麽模樣,再來分析案情,”薑令窈語氣很沉穩,“大人,此刻禦用監所留不過二三十人,這其中還有監工的公公們,剩下匠人不過二十,這二十人中同陳雙喜有過節應當不多,在榮金貴一案中,我們已經查明許多線索,如今剛好可以用上。”

    薑令窈一邊說,一邊往前走,腳步絲毫不停。

    “因陳雙喜在榮金貴一案中也有嫌疑,因此兩案可以並做一案來查,徐寶財已經收監,那麽剩下嫌疑人便更少。”

    “再說,”薑令窈話鋒一轉,“再說,我們還不知陳雙喜因何而死,萬一他是自殺呢?”

    若是自殺,那案子很簡單就能查清了。

    姚沅見她如此冷靜果斷,不由長舒口氣,隻覺得身上的汗都要幹了。

    “你說得對,”姚沅苦笑道,“是我太心急了。”

    薑令窈低聲道:“旁觀者清。”

    就如同她見到鎮撫使便是段南軻那般,也是沈素凝更沉靜穩重,她一語中的:“兩方不相幹。”

    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薑令窈來到案件現場,很快便把心神放在了佛塔上,還未及走近,她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前院新點十數個琉璃燈,照亮了整個佛塔,火光照耀下,眼中無晴的坐蓮觀音寶相莊嚴,正慈悲俯瞰眾生。

    而在佛塔之下,在眾人看不見的另一側,淅淅瀝瀝的血水從佛塔上流淌而下,在地上積了一灘水汽。

    濃重的血腥味,便是從那血水而來。

    薑令窈問姚沅:“姚大人,許叔什麽時候到?”

    一事不煩二主,禦用監第一案是許青做的驗屍,那第二案也得是許青。

    姚沅道:“應該快到了,他家偏僻些,同你差不了些許。”

    薑令窈未再問,她跟姚沅一起繞開佛塔下方搭好的橫木,然後便轉到了佛塔後方。

    前日來查榮金貴案時,薑令窈便已經發現,這個佛塔內部是中空的,正麵是坐蓮觀音,背麵做了個開口,口上有門。

    按照之前禦用監人所言,此處應該是經匣,隻不過尚未完全做好,如今依舊放在庫房內。

    昨日他們去庫房也看到了那個大約有普通木箱大小的經匣。

    佛塔背後的門洞開得不算太大,大小剛可把經匣放入其中,若是身量偏瘦的人,是可以鑽進去的。

    而此時,在薑令窈略有些驚訝的目光中,陳雙喜側身對著眾人,他整個人蜷縮在佛塔內部,一跟銳利的降魔杵從他腹部上穿,把他刺了個對穿。

    傷口直接在他腰腹上洞開,才導致血流如注,順著洞開的門口淅淅瀝瀝落在地上。

    還未走近,薑令窈便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以及揮之不去的潮濕。

    那種黏膩的血腥臭氣縈繞在鼻尖,薑令窈不由蹙起眉頭,她捂住口鼻,喃喃問:“他為何會在此處?”

    這個問題,在場所有人都很疑惑。

    姚沅站在她身邊,對於這樣場麵早就習慣,倒是麵不改色,隻道:“唉誰知道呢?剛錦衣衛已經去查了,應當能查到線索。”

    聽到錦衣衛三字,薑令窈不著聲色地問:“大人,錦衣衛的那位鎮撫使,您可瞧見過?”

    仵作還沒來,他們暫時不能動現場,薑令窈也隻站在離洞口一尺的位置,仰著頭仔細觀摩。

    再靠近,她就要踩到地上的血跡。

    姚沅這會兒倒是來了勁兒,他東瞧瞧西看看,見身邊都是順天府自己人,這才開口。

    “哎呦小喬,你可不知道,那神神秘秘的鎮撫使今日倒是露了臉,你猜怎麽著?”

    他說話跟說書先生似的,還一逗一捧,非常有節奏。

    薑令窈很配合,問:“怎麽著?”

    姚沅簡直能從地上蹦起來:“那鎮撫使居然對我說,他姓段,名南軻,被聖上欽點掌領北鎮撫司東司房。”

    薑令窈雖早就已經猜到九分,可如今聽到確鑿回答,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好在她已提前知曉了答案,此刻還能繃得住,便繼續問:“這人有何不妥?”

    姚沅又下意識左右瞧看,然後才往前挪了兩步,擦著汗說:“可是大大不妥,段大人如今還未及弱冠,他原是被蔭封的錦衣衛鎮撫使,帶俸領錢,萬事不幹,他的名聲可不好聽。”

    “哎呦,你從不關心這個,對京中的這些紈絝怕是不知,”姚沅道,“人人都說這位段三少整日裏打馬遊街,吃喝玩樂,除了不去青|樓,就不做一件正經營生,故而一說,這不妥在何處?”

    薑令窈微微一頓,她背對著姚沅,聲音也帶著些好奇:“不妥在他當不了這重任?”

    姚沅卻搖了搖頭,他微微一歎:“你錯了。”

    他一貫帶著笑的爽朗嗓音,在著血腥彌漫的佛塔前也變得冷厲幾分。

    “你應該想,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姚沅道,“尋常人,決計約束不了東司房那幫錦衣瘋狗。”

    ——————

    薑令窈回過頭,遙遙看了一眼姚沅。

    隻見他依舊站在不遠不近處,因為緊張,臉上出了不少汗,他圓圓胖胖的臉微有些泛紅,顯得很是局促。

    這麽一個隨和的上官,此刻的話卻擲地有聲,讓人心中震顫。

    但此刻不是她細想之地,因此隻裝作隨意道:“我聽說能進北鎮撫司的都是聖上的近臣,或許聖上隻是喜愛段大人,也說不定呢?”

    她餘光所見,姚沅輕輕蹙起眉頭,但他這次沒多說什麽,隻道:“總之,以後碰到他,咱們都謹慎這些,莫要辦錯差事。”

    薑令窈嗯了一聲,她沒有被姚沅的話幹擾心神,目光立即就放回佛塔上。

    陳雙喜的死狀奇怪又恐怖,尤其是在這夜色中,隻要看一眼,常人都要做噩夢。

    但薑令窈卻不會,她似天生就適合這般詭譎的案發現場,適合在每個現場裏探尋線索,然後找到死者的死亡真相。

    她想給所有冤屈的孤魂伸冤。

    懷抱著這樣的信念,她就無畏無懼,一往無前。

    薑令窈的目光仔細在佛塔內部搜尋,她一邊看,一邊對身後二人講解:“這佛塔內部是中空的,若是實心會非常沉重,不好搬動,因此無論從底到高皆是空置,但即便如此,再瘦小的人鑽進去後,也無法站直。”

    “除非進去的人是個十歲以下的孩童。”

    陳雙喜顯然並非孩童,他雖不高大,卻也是個正常男人。

    姚沅明白了薑令窈的意思:“也就是說,他是趴跪著鑽進去的。”

    薑令窈點頭:“是的大人,而且他是自己主動趴跪著鑽進去的,這個洞口隻能容納一人進出,若他是被人強迫,不可能進入如此順利,不在洞口四周留下衣服刮痕。”

    沈素凝也站在她身邊,跟著她一起來看。

    薑令窈問她:“你可有看出什麽異樣?”

    沈素凝麵色一肅,非常認真的冥想片刻,然後才有些猶豫道:“裏麵很潮熱?”

    薑令窈麵上一鬆,點頭肯定:“是了。”

    “即便陳雙喜是被降魔杵從腰腹中洞穿而死,但他也不可能流這麽多血,而且這血液顏色並不深重,也沒有那麽黏膩,反而有一種衝淡的粉紅顏色。”

    “我懷疑,這佛塔裏麵原來有不少水。”

    姚沅歎了口氣,道:“可我們昨日來查,佛塔裏什麽都無,更不用說這常人小腿長短的降魔杵了。”

    是了,這降魔杵是另一個意外。

    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也似並非禦用監之物,因為昨日他們在庫房裏,並未看到這一樣禦供之物。

    此時地上血跡更濃,不停氤氳往前彌漫開來,薑令窈皺起眉頭,往後退了兩步。

    “大人,錦衣衛可有說幾時巡邏過?”

    姚沅道:“此處雖是榮金貴案的案發現場,但榮金貴案已經查清,就等明日一起記檔結案,遞交結案書給陛下,因此錦衣衛便減少巡邏班次,在申時初至酉時末各巡邏一次,但巡邏得並不仔細,隻查看四周是否有閑雜人等。”

    也就是說,此處最少有兩個時辰無人巡邏,甚至在申時巡邏時,錦衣衛校尉也不知此處是否有人。

    薑令窈若有所思點頭,道:“且先不提陳雙喜如何從錦衣衛看管中逃出來,他會出現在這裏,倒是時間充裕,假設申時初刻此處並無旁人,那麽他有兩個時辰可以進入佛塔。”

    薑令窈話語不停,道:“我們還假設,他是自己主動進入佛塔,那麽他為何要進入?進入佛塔所求為何?”

    這一連串的問題,一下子把眾人說懵了。

    姚沅:“……”

    姚大人覺得自己這兩日都能出十斤汗。

    他歎了口氣:“再查,再查,能查清的。”

    末了,他顫顫巍巍問:“能的吧?”

    這要是查不清,他頭頂的烏紗帽也別要了,還是尋個江南小城當個舒舒服服的小縣令算了。

    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薑令窈,而是另一道冷淡聲音。

    “萬事有因必有果,隻要用心,案子就能查清。”

    許青被衙差們的快馬顛簸得麵色發青,他快步來到佛塔前,仰著頭看。

    火光之下,老頭幹瘦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一寸寸看著陳雙喜的模樣。

    他站在那看,薑令窈把自己看到的線索細細說清,他便點頭,回頭問姚沅:“姚大人,我怎麽過去啊,不碰屍體怎麽驗屍?”

    姚沅看著地上那一灘血水,最後叫了兩個衙差把他舉著送到了橫木上。

    許青雖已五十幾許,人也幹幹瘦瘦的,看著跟骷髏差不離,但他身手還算敏捷,在橫木上奏得也穩。

    薑令窈一看,便也讓沈素凝扶著她上了橫木,她身形也沒那麽穩當,就半蹲著挪到佛塔門邊。

    兩人都隻站在佛塔後門兩側,靠著佛塔往裏麵瞧。

    越是靠近,裏麵血腥味更濃,潮濕之氣異常濕重,氤氳的血腥氣又臭又粘,讓人很是不適。

    許青臉色卻絲毫未變,他一邊叫小徒弟記錄驗屍格目,一邊指著地上的血道:“這血裏一定摻了水,若是尋常人血,離體後容易發黑,即便不黑,也是深紅顏色,時間一就就會幹涸。但這血竟有些粉紅顏色,而且……”

    他伸手摸了一下,咋舌道:“而且太稀了。”

    許青說著,伸手摸了一下死者的衣服,這一摸,他立即道:“他身上都濕了。”

    薑令窈略有些吃驚,也跟著伸手摸了一下,入手是一股黏膩的潮濕感,可能因死者死亡時間過去兩個時辰,因此隻剩些許潮濕,不複水跡。

    湊近一看,便能看到陳雙喜瞪大的雙眼,他臉上的表情是驚愕的,正低著頭,看著胸口的降魔杵。

    薑令窈問許青:“許叔,他是因降魔杵刺胸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