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終章04  正文完
作者:掛疏桐      更新:2022-07-04 22:43      字數:9110
  第174章 終章04  正文完

    *【厭倦處在機械生活的末端,但又是開啟意識活動的序幕。】

    池螢並沒有等待太久,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讓睡意再度包裹自己,那扇電動門便又一次被打開。

    這次進來的一行人約莫五六個,全數穿著橘色的防護服,麵部也被灰白的麵罩所遮蓋,根本看不清他們究竟是誰。

    他們目的明確,直奔池螢的床邊而來卻一言不發,他們分工明晰,兩人熟練地打開池螢床腳輪上的安全卡扣,接著起身扶住床尾,另外兩人在她身後那麵牆上進行著動作,似乎是在插拔某些藥管。

    而剩下的兩人則是分別立在她的兩側,從床邊分別抽出兩根安全帶似的黑帶子,接著兩人雙手相對將對應的鎖扣合上,又調節了一番鬆緊,這便將她的雙腿完全束縛於床體,半分也動彈不得。

    ——雖然在池螢看來,對於她現在這種身體狀態,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這六人準備完全後,便分立兩邊齊齊推著她的病床向外走去。

    池螢也並未多問什麽,隻盯著那扇門緩緩開啟,似是在期待著什麽。

    門後是一條明亮的走廊,自己所在的病房處於走廊盡頭,但兩側卻並沒有其他的門,隻有走廊的另一端,遠遠立著一扇幾乎一模一樣的電動門。

    六人平穩地推著她的病床前行,在接近那扇門時,那門便自動打開,應當是有人在遠程控製。但門後的景致並未有什麽變化,又是一條相似的走廊,走廊盡頭又是那扇熟悉的門。

    一扇、兩扇、三扇、五扇……

    相似的場景交替變換,似是永遠沒有盡頭,令池螢原本緊繃的精神開始有些倦怠。

    “很快就到了。”

    她的左手突然被人握住,手上的觸感是冰冷且滑膩的膠質,她看了眼握住自己的橘色手套,又順著一路向上,透過那層麵罩中間狹長的目鏡,辨認著對方的身份。

    是他吧?

    池螢暗暗在心中確認,卻也隻是將自己的手緩緩抽出,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她將雙手藏在被子下緊緊握拳,指尖深深嵌進掌心的軟肉裏,這樣疼痛便能使意識便能清醒不少。

    終於,在越過了十幾道門後,她的病床被這幾人刻意拉住,緩緩停在了一扇銀灰色的金屬大門前。

    其中一人上前,在那門邊的對講機旁說了句什麽,半晌後,那扇門從內部緩緩洞開,露出了內部的空間。

    那是一個和她之前所處病房差不多大小的房間,房間正中擺著一個透明的、一人大小的艙,艙蓋向上高高抬起,艙邊連接著密密麻麻的線路,長蟲一般在地麵上遒曲盤轉,讓人幾乎分不清他們的來源,但從走勢看得出,它們的方向一致,一同消失在了牆邊的某個接口處,但向外究竟延伸到了哪裏,就不得而知了。

    池螢的病床被繼續推進,最終停在了那座透明艙邊。六人中的兩人飛速替她解開了捆住雙腿的帶子,又合力將她扶著坐起。

    “不要怕,我們隻是想要做一次嚐試而已,如果在當中你感到任何不適,我們都會立即叫停。”

    聲音是從房間一角的音響中傳來的,說話的人聽上去像是之前那位部長,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誘哄,明顯是在安撫她的情緒。

    池螢輕輕推開扶住他的兩人,勉力撐著床沿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向前踉蹌了兩步,又扶著那透明艙的邊沿立住。

    她用指尖在艙內沿的玻璃上蹭了蹭,靜默片刻後輕歎了聲,道:“我記得這個。”

    昏暗的碎片在腦中漸漸浮現,拚湊出了一段遙遠又模糊的記憶,一段細節已經幾乎被磨滅,唯有情緒依然鮮活的記憶。

    第一次見到休眠倉時,她是帶著好奇與激動的,這似乎預示著另一種人生,她好像終於能擺脫平庸的自己,甚至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但當她真正躺進艙中,看著艙頂的蓋板緩緩落下,淡黃色的透明液體不斷注入艙內時,她開始感到恐慌——她後悔了。

    可她的呼叫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手腳並用在艙頂上猛烈拍擊,指甲折斷滲出血來,卻依然不能撼動其半分。她宛如溺水一般下墜,無助地看著水麵漫過自己身體,那詭異的液體強行充斥進自己的耳膜鼻腔,似乎也同時吞沒了她的意識,腦中的畫麵漸漸開始斷模糊,最後終陷於一片令人生畏的未知黑暗。

    而後便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這個過程,溺水、醒來,黑暗、光明。

    但後來,她卻似乎漸漸習慣了這種黑暗,甚至有些愛上了這種黑暗,至少在這個時刻她不是別人,隻有在這個喘息的瞬間,她還是她自己。

    機械的重複使人麻木,卻又在某個瞬間令人清醒。

    她依然絕望,卻愈發想要逃離。

    但她的記憶似乎是不連貫的,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誰,隻記得自己的名字裏應該有個螢字,雖然隻是一粒小小的螢火,卻也能自在光明。

    也許這個字是她幻想出來的吧,她其實也不能確定。

    而在她罕有的清醒瞬間裏,耳邊永遠響徹著水聲,她開始想象自己漂浮在水裏,是海上嗎?似乎也沒有那麽寬廣,那麽,即使隻有小小的一方淺池,也是好的。

    池螢。

    她開始強迫自己在每個清醒的瞬間重複記住,這就是自己的名字。

    她摩挲著艙邊那個淺淺的、卻依然清晰可辨的印記,輕勾了勾唇角,這兩個字,是她無數次在黑暗中用指尖刻下的,是她每次醒來時第一時間抬手便能摸到的,也是她在不計其數的穿梭往複中,對自己唯一的慰藉。

    至少,在沒有人發現的角落,她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

    “你可以自己躺進去嗎?還是需要我們幫忙?”音響裏傳來部長略顯焦急的聲音。

    “我當然可以。”

    池螢撐著雙臂抬腳跨入艙內,卻一時重心不穩,“咚”地一聲直直砸在艙底,引得護送她來的那幾人齊齊上前查看。

    她卻仰躺在其中,對著他們笑著擺了擺手,“我沒事。”

    那幾人麵麵相覷,正不知接下來該作何反應,此時耳機裏傳來部長冷漠的命令:“她沒事你們就出來吧,我們準備開始了。”

    幾人立刻應聲,前後腳從房間裏撤出,而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池螢頭頂的艙門也緩緩落下,伴隨著一聲悶響,艙門與艙體嚴絲合縫地閉合在一起,如同一間透明的繭房,將她籠在其中。

    艙內傳來那位部長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中顯得有些悶悶的,“我們正在做最後的調試,你可以按照之前的經驗現先做好準備,希望我們這次可以成功,如果你順利到達了其他位麵,我們也會繼續和你保持聯係。”

    他話鋒忽地一轉,語氣中平添了幾分威脅的意味:“但是你要記住,如果你還想要回來,就一定要嚴格按照我們的指示做,不然的話——”

    “我知道,我的身體還在這兒,又能跑去哪兒呢?放心吧。”在艙內液體緩緩上升、幾近沒過她胸口的時候,池螢哂笑了聲,輕鬆回道。

    監控室內的部長被她一噎,不悅地深吸了口氣,轉頭對坐在機器前的人冷聲道:“開始吧。”

    “是,部長!”那人立刻應聲,隨即在操作麵板上按下了幾個按鈕,又將推進開關直接推到了底。

    眾人齊齊注視著監視器中的畫麵,隻見那艙中的液體漸漸沒過她的頭頂,直至將她完全淹沒其中,而她也絲毫沒有掙紮,甚至……是在笑嗎?

    半晌過後,坐在機器前的那人盯著屏幕上出現的平穩波形,驚呼了聲:

    “成……成功了,部長!已經完成主體意識傳送,正在等待信號反饋傳回!”

    部長也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道:“好,總算是沒有白費這個工夫,記得隨時匯報最新情況。”

    “是!”室內眾人異口同聲道,隨即目送著部長麵帶喜色地離去。

    唯有一人,緊緊盯著那麵屏幕下方麵板上的各個參數,似是想要記住什麽。

    ——————

    *【一切從覺悟開始,惟有通過覺悟才有價值。】

    “螢姐啊,螢姐?你今兒怎麽這麽能睡啊,快醒醒,該去吃午飯了!”

    池螢是被人抓著胳膊推醒的。

    她下意識反扣住對方的手腕,卻立即聽見一陣淒厲的慘叫:“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這叫聲將她徹底喚醒,她猛地睜開雙眼,卻見自己正居高臨下地抓著一隻向上伸的手,而那位始作俑者此刻正則戴著痛苦麵具正站在自己下方。

    欸?這是怎麽個情況?

    她立即將手鬆開,撐著上半身坐起,高高的單人床鋪讓她對整個房間的情況一覽無遺。

    這裏似乎是……大學宿舍?

    “你怎麽回事兒啊,嗚嗚嗚……我好心好意叫你起來吃飯,你還擒拿我嗚嗚嗚,……”

    池螢忙順著一□□爬下床鋪,拉著床下假哭的姑娘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一邊仔細辨認著她的臉,一邊安撫道:“可欣?你沒事兒吧?我也是沒睡醒,下意識的反應,對不起啊,今天的飯我請了。”

    她認出來了,這是自己那段記憶裏‘池螢’的大學室友,季可欣。

    “二級傷殘,得吃一頓大肘子才能好。”季可欣假意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三頓大肘子都行!”池螢笑著點點頭,“你等會兒啊,我先去洗個臉。”

    “話說螢啊,昨天晚上那個帥哥究竟是誰啊?”季可欣賊兮兮地湊到洗臉池邊,一臉八卦問道。

    “誰?”池螢有些猜測,但又不是很確定。

    “就是,……”季可欣戳了一下她的腰,一臉促狹,“哎呀你別跟我裝傻,就是你昨兒先打走了那個喊樓的,後來又冒出來了一個更帥的,我們還差點兒把他當色狼的那個?你們倆可在樓下聊了好久呢,宿管阿姨都看不下去趕人了,我們在樓上聽的真真兒的。”

    池螢心下微定,她應當是回到了那個原本屬於她的世界,至少在她的記憶裏是如此。而且在今天之前,似乎正是在她解決完了那個校霸岑昶的那天,也正是……宴之和她表明心意的那天。

    “等你回來,記得找我。”

    池螢的腦海裏又響起了這句話。

    回來?現在自己應該算是回來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還沒有給自己下指示,可自己幾乎是被半強製地輸送過來的,而宴之,或者說宴,卻依然留在了那裏,難道還能在這裏找得到他麽?

    “我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啊?你還記得嗎?”池螢狀若隨意問了句。

    “十一點吧,我記得那時候阿姨正催著鎖門嘛,應該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了。”季可欣篤定地點了點頭。

    “哦,”池螢回到桌邊擦了擦臉,又拿起手機看了眼 ,“那我昨天晚上沒說今天有什麽安排嗎?”

    “什麽?難道你有局了?那我大肘子怎麽辦?”季可欣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人可以走,肘子留下!”

    池螢一邊翻看著自己的聯係人名單,一邊笑道:“好呀,你拿去,清蒸還是紅燒你說了算。”

    “我記得螢姐說過今天她有同學聚會吧?”對麵床上此時探出一隻頭來。

    “什麽同學聚會,哪個班的,哪個社團?這麽大的事兒居然瞞著我?”季可欣滿臉難以置信,看池螢的表情就像看一個渣男。

    池螢也正好在聊天記錄裏翻到了一個最近群聊,她粗略向上滑動了幾下聊天記錄,隨即笑著搖了搖手機,“高中同學,你想去嗎,帶你去玩兒啊!”

    “那算了,我又不認識別人,”季可欣坐回自己的床下,可憐巴巴地癟著嘴,“阿螢啊,你記得要早點回來,不要被外麵的野男人迷住了眼,就忘了我這個糟糠妻。”

    池螢掃了眼餘額,隨手發了個紅包給她,封麵寫著:糟糠其不可棄,拿去買大肘子吧!

    季可欣的手機瞬間傳來一聲清脆的收款到賬聲,她一臉喜色道:“哎呀,那我去買肘子了,你趕緊畫個妝!可不要在野男人麵前丟了本糟糠妻的臉!”

    等池螢做好出門的準備時,已經過了正午,根據聊天記錄裏的信息,這次高中同學聚會隻是在S城的小範圍聚會,但由於她目前並沒有宴之的任何聯係方式,姑且也隻能去高中同學裏撞一撞運氣了。

    她縮在樹蔭下等著校車,腦子裏卻飛速運轉,一刻也不得閑。

    宴之究竟是站在那一方的?

    如果他之前隻是為了監視自己,為了喚醒自己,那後來又為什麽會說那些奇怪的話?

    他的目的是什麽呢?難道是叛變?

    就算自己現在真的找到了他,他又能做什麽呢?

    當然,這些問題也隻能引出更多的問題,在找到他之前,她也沒法得出任何正確的答案。

    但她總有一種奇異的直覺,自己似乎應該信任他。

    不是被所謂的感情蒙蔽雙眼而盲目的相信,而是她多年的信念匯聚成的一股力量在告訴自己,隻有找到他,才能破局。

    她想活。

    不是替任何人完成她們的心願,也不是替任何人鋪出一條順暢的前路,更不是被當做一件可有可無的道具,隻是作為自己,活下去。

    伴隨著一聲略有些刺耳的“吱呀”聲,校車晃晃悠悠停在了池螢身前。她忙將思緒抽回,跟隨排成的隊伍上了車,坐在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她正望著窗外略過的梧桐出神,同一排座位上的兩個女生卻好奇地連連看了她幾眼。

    “哎?我怎麽覺得她好眼熟啊?是我們院的嗎?”

    “傻了吧,她跟我們住一棟樓,就是昨天晚上那個在樓下耍劍的拽姐!”

    “哦對!我回去還看了好幾遍直播回放呢!”

    “哎同學,同學你好?”

    池螢感受到了肩上的一陣輕拍,隨即視線回轉,看向了身旁那兩個女生,笑道:“嗯?有什麽事兒嗎?”

    “同學,你就是昨天6號樓事件的女主吧?”戴著圓框眼鏡的短發女生興奮問道。

    池螢回憶了片刻,她確實是剛從6號樓出來沒錯,便點點頭道:“嗯,你說的應該就是我了。”

    “哇!同學你好棒啊!”另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女生傾身湊近了些,“簡直是我輩楷模!我跟你說,之前也有個莫名其妙的男的來喊樓跟我表白,結果旁邊的人還一直起哄,好像我不答應就成了渣女似的,但是天地良心,我跟他壓根兒一點也不熟,我的天哪,當時都快把我給氣哭了,憑什麽他表白我就一定要答應他?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離譜的人這麽離譜的事兒?!”

    池螢點點頭表示讚同,“嗯,確實挺離譜的。”

    女生半是遺憾半是欣慰地歎了口氣,“哎,你真是做了我一直想做但是又沒有勇氣做的事,還是怪我嘴太笨了,當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又羞恥又害怕,巴不得鑽地逃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我要是能像你那樣該多好啊,一定把他罵得再也不敢來騷擾我!”

    池螢微愣。

    「我要是能像你那樣該多好啊……」

    但我也並非一開始就是這樣,過去的我其實也像你一樣,羞恥又害怕,無助且閃躲。

    人總是想著,若是老天能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那我一定會做的更好吧?

    可事實並非如此,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即使有著死而複生抑或是重活一世的機會,也往往會重蹈覆轍。

    當然,如果能像她這樣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試錯,便是再平庸的人也總能試出一條還算過得去的路,結果也確實在一次次循環往複中產生了質的變化,但是這個過程,便顯得愈發折磨。

    況且最重要的結果,也往往會被別人竊得。

    “沒有關係啊,”池螢對著她笑笑,“這種事兒一回生二回熟嘛,等下次就有經驗了。”

    那女生也輕快地笑道:“哈哈你說得對!等我回去好好練習一下怎麽懟人,下回實戰說不定就派上用場了!”

    池螢點點頭,隻輕“嗯”了聲。

    畢竟“還不算晚”,遠遠要比“如果當初”來得更實際。

    ——————

    *【未來,要麽在循環中無意識地返回,要麽徹底清醒。】

    這次高中同學聚會的地點選在了一家新開的劇本殺體驗館,池螢剛下車,遠遠便見著一個人正衝她招手,正是她高中時的同桌梁佳悅。她在S城旁的H城上學,不過兩座城市距離極近,城際鐵路半個小時就能到達,所以這次她便也順道過來一聚。

    “池螢!你可算來了。”梁佳悅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哎,咱們好久都沒約出來一起逛街了,正好有個網紅咖啡店我一直都好想去,等會散場了咱們自己去吧!”

    “好啊,”池螢欣然應允,“不過我要先找你打聽個人。”

    “誰?”梁佳悅耳朵立刻豎起,“咱們學校的?和我們一屆嗎?叫什麽?男的女的?你是尋親還是尋仇?”

    池螢無奈地望了她一眼,“男的,就是高中時候在我們那兒讀了半個學期就走了,姓宴,……”

    不對。

    池螢立刻收聲,她原本對這個世界的記憶已經模糊不堪,但思及此處,她卻突然想起他們兩人之間的另一層關係。

    梁佳悅聞言也疑惑道:“那個校董的兒子?我記得他啊,可他不是你異父異母的親表哥麽?你為什麽找我打聽?”

    池螢幹笑了聲,低頭在手機裏翻找起來,一邊顧左右而言他:“我這不是怕你忘了麽。”

    “你怕我忘了?”梁佳悅敏銳地探查到了什麽,“哦~~我知道了,你們倆是不是……嗯?”

    池螢衝她眨了眨眼,卻並未明言,而是轉身按下了通訊錄裏的一個號碼:“等下哦,我先打個電話。”

    “喂?囡囡啊,怎麽了?錢不夠花了嗎?”聽筒裏傳來關切的問候聲。

    “沒有沒有,爸爸,我就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嗯?打聽誰啊?”

    池螢腦子裏轉了轉,“就是……傅爺爺的外孫,瑜阿姨的兒子。”

    “他好像一直在國外吧,……”池父似是有些不太確定,片刻後突然警惕道,“你怎麽突然想起來打聽他了?”

    池螢臉不紅心不跳地現編起瞎話:“其實我昨天瞧見他了還打了個招呼,但是沒來得及留聯係方式,今天正好有個高中同學聚會,這會兒劇本殺還缺個人,所以就托您找傅爺爺要個他的號碼,讓他給我們補個空。”

    梁佳悅在她身後滿頭問號:我們缺人嗎?我們不都還沒去選本子嗎你就知道缺人了?

    “這樣啊,……”池父半信半疑地應下,“那好吧,我去問一問,要是問到了就直接發給你。”

    “嘿嘿我就知道爸爸你最棒了!”

    池螢剛將手機掛斷,轉身便見梁佳悅一臉曖昧地衝她擠了擠眼:“你爸爸這個時候肯定在想:‘嘖,我們家的白菜長大了,都會自己找豬了’。”

    “當然,”池螢十分坦然,“白菜就是要主動出擊,不然最肥的豬就跟人跑了。”

    梁佳悅似是被她點醒,頗為正式地點了點頭,“說得有理,稍等,我得去問候一下我的豬圈。”

    兩人笑鬧一陣,便相攜進了體驗館,剛和已經到達的同學打了圈招呼,池螢的手機便傳來一陣急促的震動,她立刻點開查看,是來自池父的信息:一行號碼。

    池螢瞬時屏住了呼吸,指尖微顫地將那行號碼點擊、撥出。

    電話隻響了一聲便被接通,她嗓音微啞:“喂?”

    “……”

    電話那頭回應她的卻隻有一陣滋啦作響電流聲。

    她緩緩呼出了口氣,平靜問道:“請問是宴先生嗎?”

    “是。”回答的聲音沒什麽溫度。

    池螢頓有些泄氣,可能……可能是自己找錯了方向吧。亦或者他確實沒能趕到這個位麵。

    不過總要嚐試一下,反正自己也沒其他的退路了,就算失敗總之也不會更差。

    “我是池螢,我們高中的時候見過的,你應該在S城吧,現在我這裏有一個劇本局還缺人,你要過來嗎?”

    “……”

    又是沉默。

    在池螢幾乎快放棄的時候,他終於再度開口,還是隻回了一個字:“好。”

    池螢將地址告知給他後,對方便立刻掛斷了通話,半句也沒有多言。

    “哇,他真的要來啊?你什麽情況啊池螢,難道在倒追嗎?”梁佳悅將她的對話內容聽了個大概,激動地連連搖著她的胳膊。

    “可能吧。”池螢淡笑。

    確實是倒追,追命呢。

    宴之的到來比她想象中更快。

    她甚至還沒有預想好種種可能性帶來的後果:比如他雖然來了,來的卻並不是“他”;或者是他來了,卻是被“他們”派來將自己帶回去的;抑或者是他根本沒有出現,令自己再度陷入僵局。

    可他就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麵前,甚至穿著和前夜一樣的衣服,就像兩人才剛剛分別不久一般。

    他走到池螢麵前,微微躬下身子問了句:“池螢?是叫這個名字吧?”

    “是。”此刻的她反而平靜無比,仰頭回應著他的目光。

    “你確定嗎?”他反問。

    “我確定,我就是池螢。”她半分遲疑也無。

    一旁的梁佳悅正暗忖著“這是什麽迷惑對話這倆人怕不是有什麽大病”,卻見宴之一把將池螢拉起,隨即便拉著她直直向外跑去。

    同學A疑惑:“他們倆這是幹嘛?”

    同學B猜測:“私奔嗎?這麽草率?”

    梁佳悅則是望著他們的背影搖了搖頭,一臉高深莫測道:“你們不懂,這叫日劇跑,老羅曼蒂克了。”

    而羅曼蒂克當事人之一的池螢,正一邊勉力跟上他的腳步,一邊喘著粗氣問道:“哎不是,讓我跑可以,總得給個理由吧?”

    “你隻有十二個小時。”

    “什麽?”

    “從你成功傳送到被他們找到信號,隻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指針,“現在已經過去至少四個小時了。”

    池螢迅速消化了這個信息,反問道:“所以呢?為什麽要跑?難道你還能跑贏時間?”

    “運動的信號會更加難以追蹤,”宴之拉著她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兩人穿過車身,坐在了最後排的兩個空位上,“這樣會延長他們定位你的時間,所以我們一定要移動。”

    池螢稍理了理氣息,隨即點點頭道:“好,你還有別的要解釋嗎?”

    “有,很多,但是現在最主要的是你。”宴之再度將話題拋回她身上。

    池螢默了默,道:“你讓我來找你,我現在找到了,然後呢?”

    宴之道:“你需要作出一個選擇。”

    “什麽選擇?”

    “你還想回去嗎?”

    池螢忽地一笑:“我當然不想。”

    從她再度踏入休眠倉的那一刻起,她其實就已經作出了這個決定,所以那位部長的“臨別贈言”於她而言,甚至根本不能稱得上威脅。

    久不見天日的瘦弱身軀,無法再承載更多記憶的腐朽大腦,嚴密把守毫無出逃希望的牢籠,又有什麽可值得留戀的呢?

    確實,她想活下去。

    但是是作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一個僅有零星虛無幻想的輪回的囚徒。

    “你害怕麽?”宴之又問。

    “我當然害怕,”池螢轉身看向他,哂笑了聲,仿佛他問了個極為可笑的問題,“我怎麽可能不怕?”

    在黑暗中潛行了那麽久,恐懼仿若腐骨之蛆般如影隨形,她怕的不是一次次重複的死亡,而是在機械的循環中再度陷入麻木,最終迷失自己。

    但隻要她還有對遺忘的恐懼,就證明她還留有自己的記憶,可怕的不是恐懼本身,恰恰是恐懼使她保持最後一絲清醒。

    “我就知道,”宴之也笑了,這是他見到池螢後第一次露出笑意,“其實你也早就知道。”

    隻是你忘記了而已。

    池螢暫時不想去糾纏他話中的隱義,隻問道:“所以我應該怎麽做?”

    “很簡單,為了不讓他們找到你,就要徹底切斷你和自己身體的聯係。”

    “切斷聯係?”池螢隻思索了片刻,隨即點頭,“好,怎麽做。”

    宴之卻問:“你知道和自己的身體切斷聯係,意味著什麽嗎?”

    池螢思忖道:“大概相當於……自我了斷?”

    宴之點頭道:“對,你的意識會再也無法回到你的身體中,也許身體還能勉強維持基本的機能,但基本上等同於腦死亡。”

    池螢的腦中突然閃回一段記憶,“哦!就像那位行事風格過於無法無天以致那個組織被鏟除的,……”

    “是我。”宴之一臉淡然地自爆。

    池螢盯著他看了半晌,隨即哂笑道:“倒也不算意外。”

    “但結果不止如此,”宴之正色道,“你能接受從此以後,永遠都要借著別人的軀殼活下去嗎?”

    池螢抬起雙手,手心向下,轉頭問向身旁的男人:“你知道我的手指上一共有幾個鬥嗎?”

    宴之盯著她的手背,片刻後搖了搖頭。

    “一個也沒有,”池螢笑著翻過手掌,將十指舉到他麵前,“我不用看,但是我知道,全都是流紋,無一例外。”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傳送到這裏,為什麽會再度變成‘我自己’,但我了解自己的每一個細節,我知道我就是池螢,並且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宴之靜默片刻,隨即反問道:“是你知道,還是你選擇相信?”

    “有什麽區別嗎?”池螢笑著搖了搖頭,“我知道、我相信、我記得,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我能肯定,在這一刻,我是清醒的。”

    宴之沒有再繼續問什麽,隻是輕輕牽起她的手,就像過去曾做過無數次那般自然。

    他將一枚細小的金屬按進了她的掌心,輕道了句:

    “好,池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