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亦師亦父
作者:貓貓調查員      更新:2022-07-04 15:55      字數:5898
  第80章 、亦師亦父

    張雪霽心裏壓抑得厲害, 難受,又說不出自己到底是哪裏難受。他還牽著謝喬喬的手,手指順著她小巧的手掌, 掌根,然後摸到她手腕上的傷口。

    都是很久之前的傷痕了,摸上去有點粗糙, 起伏不平。

    道載學宮是明令禁止靈根移植的, 張雪霽自己也對靈根這種東西沒有興趣,所以一直不清楚移植靈根在下層修真界中是如此盛行的事情。

    盛行到一個孩子也知道靈根很值錢,可以換錢。

    小孩子哪裏知道靈根的價值呢?他們就像是現代那些偏遠地區寧願下田種地也絕不去學堂的小孩,成長環境注定了他們隻能看到眼前, 根本想不到‘未來’這麽遠的事情。

    這些東西張雪霽當然都是知道的。念書的時候資料上麵有寫,在學宮學習的時候,也有偏遠地區的同學感歎過類似的事情;但知道歸知道,張雪霽從來沒有這麽真切的感受到那種被大環境推著,除了絕路而完全看不見另外一條出路的感覺。

    他自始至終沒有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的人,沒有與這個世界上的人感同身受過任何的情緒。

    謝喬喬偏過頭,疑惑的看著張雪霽。

    張雪霽抿了抿唇, 鬆開她的手腕——他小聲:“我沒有在占你便宜, 就是……想摸一下你的傷口。”

    謝喬喬:“嗯,我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去發傳單嗎?”

    她舉起自己手上的那疊宣紙,有些疑惑的問張雪霽。

    張雪霽看著那疊宣紙,終於想起了他們是來辦正事的。他從謝喬喬手上拿過那疊宣紙,將它們塞進自己袖籠中:“等我們發完這些傳單, 黃花菜都涼了。鮫人女王不是希望我們打入黎明會內部, 幫她尋找煽動鮫人逆謀的罪魁禍首嗎?那她也不能白拿好處——想辦法聯係上她, 讓她通知她的護衛隊當一下演員。”

    “上次新抓的那批黎明會成員還沒到殺頭的時候, 我們假裝被護衛隊抓進去,然後帶著那批人逃出關押之地。救了這麽多同胞,他們肯定會帶我們去見更高級別的成員。”

    謝喬喬皺眉:“你不是說了教唆他們的人是秦生嗎?”

    張雪霽:“這隻是我的猜測。而且不論我的猜測是真是假,我們都要想辦法見一麵秦生,弄清楚他的真實想法。如果隻是為了完成考核就要攪亂一個國家,這種事情還是盡早阻止為妙。”

    二人還需隱藏自己和鮫人女王的關係,所以在進入行宮之前一定要避開黎明會的人。不過有謝喬喬在,張雪霽倒是絲毫不擔心會被黎明會的人抓包;在夏澤國,大概還不存在強到能瞞過謝喬喬的感知力,悄悄跟在他們身後的人。

    進入行宮範圍後,護衛就明顯多了起來。張雪霽正想著要編個什麽借口混進去時——謝喬喬伸手抓住他衣服後領。

    她個子不如張雪霽高,張雪霽被她拽著衣服後領,不由得吃力往後仰了仰身子,茫然:“喬喬?你幹什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股子失重感突兀的包圍了他!張雪霽都沒來得及害怕,眼前視線晃了晃,等他二度腳踩實地時,就發現他已經在行宮頂端的宮門處了!

    張雪霽回頭,後麵就是萬丈深淵。他有點頭暈,扶著謝喬喬的肩膀,語氣虛弱:“我們剛剛是,咻的一下就飛上來了嗎?”

    謝喬喬點頭:“禦劍飛行。”

    張雪霽的表情看起來更虛了:“我們真的有踩到飛劍上嗎?”

    謝喬喬:“我踩到了,你大概沒有。我召了本命飛劍,要比用其他靈劍更得心應手一些。”

    她所謂的得心應手,就是從‘三秒登頂’變成‘一秒登頂’,但就結果而言,並不會有什麽大的變化。

    她看著張雪霽蒼白的臉,微微皺眉,關心了一句:“你沒事吧?”

    張雪霽擺手:“我沒事,我就是有點……噦!”

    他衝到一邊,扶著一根柱子開始吐。但因為胃裏沒什麽東西,張雪霽吐了半天,也隻吐出來一些清水。

    謝喬喬遲疑的反問:“沒事?”

    張雪霽用手帕擦嘴,倔強:“沒事。”

    最後還是謝喬喬去敲宮門。張雪霽本來還擔心他們這樣上來,會不會過於唐突;結果謝喬喬剛敲宮門沒多久,宮門就被打開了。

    之前給他們帶路的女官出現在二人麵前。

    她雖然體態嬌小,但卻能輕易的獨自打開巨大沉重的宮門,臉上還維持著得體的笑容,並向二人略微欠身:“謝姑娘,張公子,我們陛下知道你們肯定會再回來,所以特意命我在此等候。”

    “請隨我來。”

    重新回到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兩邊牆壁上的形象圖張雪霽已經看得都能背了,故而他的目光一開始就落在了宮殿盡頭的那尊黑色鐵王座上。

    張雪霽:“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嗯,這個王座,是按照女王陛下的意願修建的嗎?”

    女官臉上掛著溫和得體的微笑:“是按照謝先生的設計圖修建的,包括台階上那些人生箴言,也是陛下托謝先生寫的。”

    張雪霽一愣:“……我記得當初道載學宮派出來幫助陛下修築行宮的那位先生,並不姓謝吧?”

    “是的,那位先生姓黃。”女官臉上的笑容除了一如既往的溫和得體之外,更添了一絲回憶往昔的懷念。

    “謝先生是陛下的第一位老師,大約是在三百年前,他第一次來到夏澤國,在夏澤國停留了二十年。我的蔽陣之術就是謝先生教的,謝先生性格風趣幽默,很討人喜歡——和張公子性格很像呢。”

    張雪霽感覺自己被誇,有點不好意思:“哈……哈哈,是這樣嗎?”

    一直沉默不語,甚至連主動開口都很少的謝喬喬,突然破天荒的主動問問題了:“關於那位謝先生,你還知道什麽嗎?”

    女官有些詫異,就連張雪霽也錯愕的看向謝喬喬——謝喬喬麵色不改,黑沉沉的丹鳳眼眨也不眨的望著女官。

    任何人被謝喬喬這樣盯著,都會莫名的壓力變大。即使是這位女官也不例外。

    她臉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隨即又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回答謝喬喬的問題。畢竟在來之前,女王陛下曾經叮囑過,麵對這位謝姑娘——若她問起關於謝先生的事情,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女官:“謝先生為人親切良善,教人東西也並不看重學生的身份。當時不隻是女王陛下可以跟在謝先生身邊學習,哪怕是長老會的餘孽和我們這樣出身低賤的奴仆,甚至包括那些天生靈力低微的魚頭鮫人,謝先生都一律平等視之,盡心盡力教授自己的陣法所學。”

    “與人族貿易,建立海城,這些也是謝先生教我們的。謝先生是我見過最溫和,最好脾氣的人類。”

    “當時愛慕謝先生的海族不勝其數,陛下也說過,如果謝先生願意留下來,她可以當皇後——不過都被謝先生拒絕了……我們到了。”

    三人走到了鐵王座階下,女官止住話題,做了個請的姿勢:“陛下說隻見謝姑娘,勞煩張公子繼續在這與我一起等候了。”

    張雪霽看向謝喬喬,謝喬喬卻還看著女官。見女官止住話題不說了,她才慢吞吞收回視線,沒頭沒尾的接了一句:“他確實是這樣的人。”

    *

    千品山。

    雖然名字隻有一個名字,但實際上,千品山卻是由二十餘座山峰連綿構成的巨大山脈。雖然地處偏僻的明匣洲,但靈力卻很充足;隻可惜這樣充足的靈力,卻和人類並沒有什麽關係。

    這座山隸屬於一位大妖,山內的靈力自然也屬於那位大妖

    山脈深處,人類止步。哪怕是資格最深最老的獵人,也絕不會進入九合溪的源頭。但是今日,九合溪的源頭卻不複往時熱鬧,隻剩下濃重的血腥氣。

    穿一身白衣如雪的高大青年,單手握成拳頭抵著唇,虛弱的咳嗽起來。他坐在溪邊,另外一隻手還浸在溪水裏,從手腕蔓延到掌心的傷口已經不再往外流血,但皮肉翻卷的模樣看起來仍舊十分可怕。

    當然,與其柔弱外貌更加不符的,卻是青年身後巨大的吊睛白額虎屍體。

    那隻老虎屍體有一座小茅房那麽大,襯托得青年都顯出幾分嬌小。而在老虎屍體周圍,散發著微弱靈力的法陣殘餘正在緩慢消失。

    即使陣法已經停止,殘餘的殺氣也震懾得四方小妖不敢靠近。

    青年靜靜等待掌心的陣眼血痕被衝洗幹淨,隨後才把手從溪水中拿出來,用幹淨的紗布將其包紮起來。

    包紮完傷口,等到需要將紗布打結時,青年便低頭咬住紗布的一端,試圖用單手將紗布打劫。他的左手似乎受過什麽舊傷,一度使不上力氣,弄得滿頭大汗,也沒辦法將那截紗布繞進接口。

    實在是繞不進去,青年歎了口氣,吐掉自己嘴裏的那截紗布,抬頭看向對麵:“我說,嗯——小姑娘,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不要求你報恩,好歹過來幫我包紮一下吧?”

    蹲在溪水對麵的小孩兒——也真虧了青年能一眼認出她是個女孩——瘦弱貧瘠的個子,穿著打滿補丁的不合身的衣服,頭發剪得亂而短,說是狗啃都算是誇獎。

    在淩亂的劉海下,她那雙少見的,純黑色,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冷漠警惕的盯著青年。那眼神明顯不像是在看救命恩人,倒像是看獵物的眼神。

    在青年帶著笑意無奈的吐槽完那句話之後,小孩兒也隻是冷淡的補充了一句:“我自己也能解決它。”

    青年:“但是會被吃掉一隻眼睛哦?”

    小孩:“一隻眼睛和性命相比,不算什麽。”

    她的回答有種超乎年齡的成熟,甚至成熟到了令人與之對話都莫名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青年抱怨:“明明眼睛這麽漂亮,卻一點也不珍惜。”

    小孩沒有回答,冷冷的盯著他。青年歎了口氣,沒辦法,隻好自己繼續努力——他的左手不太受力,每次捏著紗布一角小心翼翼將其塞進扣口時,手腕總是抖得很厲害。

    最後也不知道失敗了第幾次,青年都已經自暴自棄的準備放棄包紮了;小孩忽然三兩步跨過溪流,走到他麵前,搶過他手裏的紗布,三兩下給打了個死結。

    青年看著自己胳膊上的死結,陷入了沉默。

    小孩抬眼,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好了。”

    青年晃了晃自己包紮好的手,笑眯眯看向小孩:“我姓謝……嗯,你可以叫我哥哥,或者叫我老師,快叫一聲來聽聽?”

    小孩沒有說話,但是看向青年的冷漠眼神,明晃晃的表達了她絕對不會叫的意願。青年看出來了,倒也沒有勉強,隻是頗為遺憾的歎了口氣。

    青年:“哦對了,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麽?”

    小孩:“我姓謝,沒有名字,我在家裏排第二,她們都叫我二娘。”

    青年:“那總要起個名字吧?老是叫二娘算怎麽回事呢?”

    小孩蹲在溪邊洗自己手腕上沾到的血,語氣冷漠:“無所謂。”

    青年也在她旁邊蹲下來,饒有興趣的提議:“反正你也覺得無所謂,那不如我替你起個名字?我們遇到了也是緣分嘛,我想想——叫喬喬好不好?”

    “我老家那邊有句詩,念‘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喬木是一種樹,可以長得很高很大,希望你以後也可以像南山的喬木一樣,長得高大漂亮,怎麽樣?”

    小孩洗手的動作一頓,抬頭,看向青年:“那不應該叫謝喬嗎?”

    “我覺得疊字更可愛一些。”青年彎彎眼眸,笑容溫和,“喬喬,這樣念起來,可親可愛,一下子就把距離拉進了,多好啊?以後你會交到很多好朋友,要是都‘謝喬謝喬’的叫你,聽起來就怪陌生的。”

    她沒有拒絕這個名字,隻是低下頭去繼續麵無表情的洗手:“我不會有朋友的。”

    青年:“那不好說——我看麵相很準的,我看你以後肯定會有很多朋友,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唉你喜不喜歡小孩子啊?不喜歡的話那兒孫滿堂就算了——換成大富大貴吧。你以後定會成為一劍劈開人家的樓院,然後眼睛眨也不眨就拋出一袋靈石做賠償的大富大貴之人。”

    他碎碎念,話很多。謝喬喬活了這麽幾年,頭一次遇到有人對自己說這麽多話;沒什麽別的感覺,主要是覺得他好煩,太自來熟,還有……奇怪的熟悉感。

    謝喬喬也說不上是哪裏熟悉,但就是覺得這個人自己應該認識。

    她洗幹淨手上的血,站起身,沿著九合溪往下走。青年背著書箱,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後。

    青年:“你接下來要去哪啊?回家嗎?”

    謝喬喬:“我沒有家。”

    青年:“那你要去哪啊?”

    謝喬喬答:“我不知道。”

    雖然是不確定的回答,但從謝喬喬嘴裏說出來,就莫名的有一種堅定感。好像她並不是不知道去哪,而是已經找到了去處一般。

    青年打了個哈欠,三兩步繞到謝喬喬麵前,半蹲下來,笑眯眯的看著她:“既然沒想好去哪,那要不要跟我走?”

    “我姑且算是存了一點閑錢,夠我們兩個生活。相遇就是有緣,你還沒有拒絕我給你取的名字呢,說明我們兩就是緣分很足的嘛!”

    謝喬喬並不理會,繞開他繼續往前走。被默不作聲的拒絕了,青年也不氣餒,三兩步追上謝喬喬,單手背在自己身後:“考慮一下唄,你一個小孩子,要在外麵的世界生存很不容易的。”

    “我真的是好人,你看我剛剛還幫你解決了那隻大妖,不管怎麽看都不算是壞人吧?”

    謝喬喬均勻的腳步停下。她一停下腳步,青年也跟著停下腳步,歪過頭笑眯眯的看著她——謝喬喬道:“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所以不必對我好。”

    青年眨了眨眼,在謝喬喬麵前又半蹲下來。他個子很高,在營養不良發育貧瘠的小孩麵前,就算是蹲著也不會比謝喬喬矮多少。

    謝喬喬平視著青年的眼睛,對方淺色的眼瞳在森林太陽的光線照耀下,如同一顆剔透的琥珀。他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的惡意,隻是和平溫柔的注視著謝喬喬,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謝喬喬疑惑了。

    青年:“你不用給我任何東西。”

    謝喬喬:“為什麽?”

    “阿娘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飯,有人對你好必定就是圖謀你身上的東西。”

    “我確實不是無緣無故的對你好,但理由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發誓,我絕對不會傷害到你。”

    “我不信。”

    被不信任了——青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皺著眉陷入沉思。但他並沒有思考多久,很快便輕輕握拳一錘自己掌心:“有了!我給你發個心魔誓吧?”

    謝喬喬:“……心魔誓?”

    她臉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雖然因為年齡尚小,謝喬喬還不太明白心魔誓是什麽東西,但也隻覺大約是個很重要的契約。

    青年興衝衝的點頭,當即咬破自己食指,淩空畫出一串符咒。他身上的靈力很微弱,從指尖傾斜出來時,會有一種微妙的澀滯感。

    符咒串聯成法陣,聚合在青年掌心,同時天地間也感應到了這股力量——他眼眸注視著謝喬喬,許下心魔誓:“從今日起,我將成為你的監護人,保護你,撫育你,教導你。在你成長為真正獨立高大的喬木之前,我會引導你行走於正確的道路上,不造殺孽,不食惡果。”

    “我將承擔監護人的責任,在你獨立之前扮演你人生中的師長,朋友,乃至父親——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們會一直維持這樣的關係,而絕不會越過雷池半步。如果違背誓言,那便讓我半生謀劃,功虧一簣。”

    他掌心的陣法漸漸收小,烙印進他掌心的生命線和命運線之中;青年的命運線很怪,是虛實兩條纏繞交匯,虛短實長。

    在法陣消失於他命運線之中時,謝喬喬不自覺的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冥冥之中,她與麵前這個男人被某種看不見的關係捆綁——被天地認可的心魔誓將他們的命運線幫在了一起。

    那是謝喬喬第一次明確的感受到,她和這個世界上的某個人建立了‘關係’。不是像自己和阿娘,哥哥,還有妹妹們那樣,被血緣強行捆綁起來的關係。

    阿娘經常說,母親生孩子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的。

    但麵前這個人有很多個選擇。他在很多個選擇中選擇了自己——並在往後的時間裏,嚴格的遵守了他當日許下的諾言。

    他是教謝喬喬識字習文的老師,是陪謝喬喬下棋玩遊戲畫畫的朋友,也是照顧謝喬喬生活起居,教她人情世故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