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青蛙罐頭      更新:2022-07-02 22:02      字數:11302
  第26章

    “或許活蠱是另有人埋進去的, 如果奇斑蛛隻是因為特殊的原因被吸引而來,它其實也並沒有對縣主對什麽。”

    “確實。”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柳千千和師兄對視一眼, 分別拿出靈隱符檢查, 果然發現兩人的符咒所指方向是一致的。

    他們現在正出了客棧,要循著這追蹤找過去。

    師兄又開口道:“昨日暴起之前, 它沒有表現出非常有傷害性的情緒, 不過你還提到……你昨日觸摸它時, 看到了一些畫麵?”

    柳千千點頭,回憶起自己所見的那個幽暗石洞以及來往的白衣人,又想到那種近乎灼燒的痛苦恐懼。

    “我覺得……奇斑蛛或許也是受害者。”, 她莫名就是這樣肯定的。

    聽完她的描述,師兄也似有些沉默。

    恰在此時,清晨僻靜的道路上突然傳來格外亮耳的馬蹄聲,循聲望去,晨光之間騎著馬向他們過來的, 居然是紀敏之和他的侍衛劍心。

    柳千千眉心一跳,第一時間以為縣主的病又有什麽變故,不過她很快看見紀敏之麵上重又掛了燦爛笑容, 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不過短暫放下心後,她馬上想到的是這吵鬧的家夥跑來,該不會……又要和她“爭寵”吧?

    “你們這是要出門?”紀敏之顯得十分興高采烈,翻身下馬後立刻朝著他們快步走過來:“可是想去哪遊玩?我帶你們去啊,西平哪好玩我可是熟得不得了啦!”

    她好想拉著師兄馬上跑。

    不過師兄已經先一步開口道:“縣主可好些了?”

    說到這個紀敏之顯然麵上喜氣更濃。

    “昨夜裏吃了藥, 我妹妹今晨已是醒過一次了。”

    師兄點點頭又補充說:“隔日, 我們會再去拜訪, 或許還要為縣主再診診看。”

    “是啊是啊,鈞月兄上次說過的嘛。”

    柳千千站在一旁沒說話,她自覺師兄的意思已經是帶了點即將話別的意味了,可惜紀敏之顯是個聽不出弦外之音的人。他答完依舊興高采烈地纏著說要隨他們一起遊玩,甚至還說起這是郡王夫婦的吩咐。

    可他們似乎一時也不好說清此行是要去找昨晚的奇斑蛛。

    畢竟……

    “那好吧。”

    柳千千訝然抬眸,見師兄竟是已經答應了紀敏之的請求。

    為什麽!

    “不過我們此去是有要事,恐怕世子殿下隻能……一人跟隨。”師兄說到這掃了紀敏之身後的劍心一眼,語氣意有所指。

    她一時不知道師兄是不是指望用這個嚇退紀敏之,可以她的了解,紀敏之隻怕一聽“要事”,會更加興奮才對。

    果不其然,這家夥立刻就不顧劍心阻攔拋下對方執意要跟著他們。

    “把馬也牽回去吧,我跟著鈞月兄和千千了!”

    趁著紀敏之和劍心說話的空檔,柳千千扯了師兄的袖子,意思不言而喻。師兄卻隻是輕輕湊近在她耳邊低聲道他們或許會需要紀敏之這個向導。

    “我們倆對安夷都不算熟,若是查探過程中不小心犯了什麽忌諱,也許會有麻煩。”

    原來是拿他當工具人。

    可柳千千還是不大開心,她老覺得師兄對紀敏之好像格外溫和,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

    不過話說到這,反正最後的的確確是帶上了紀敏之。

    一行三人循著靈隱符的指示重新上了路。

    紀敏之在那邊嘰嘰喳喳,柳千千卻隻是悶頭走路,無心說話。

    然而很快,他察覺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熱。

    是師兄趁著紀敏之不注意,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他眼風微動,衝她輕輕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問她為什麽不開心。

    柳千千瞬間有些臉紅。

    是啊,她這點不開心來得也太莫名其妙了,跟紀敏之計較什麽啊,明明相比起來,她和師兄可是親近太多了。

    她微微抿唇,輕輕搖了搖頭。

    恰在此時,那頭紀敏之又指著不遠處的天空道:“哈,太陽亮起來咯!”

    旭日東升,天邊染上淺淡的緋橘色,跨越雲山雪峰而來的霞光為城北最高的一處佛塔暈染金邊,不管身處城中何處,揚起臉便能看見潔白高聳的塔身。

    這應就是聞名遐邇的玉浮屠——雲光密簷塔。

    雖說西平郡較為排斥修行者,但因了西域的影響,這裏的佛教極為興盛。

    她不免分出心神多餘思考了一下,西平郡王知不知道修行者裏頭其實也有佛修,不過是佛修如今數量還不太多,未成大流而已。

    不過隨著靈隱符的指示越來越清晰,他們最終停下腳步的地方,居然正是……

    “雲光寺?”

    紀敏之開口的語氣難得有點遲疑。

    雲光寺正是安夷乃至整個西平香火最為興盛的寺廟之一。此處山崖是由雲山一脈延入西平郡內,改喚留北山。而雲光寺正是倚在留北山的半山腰依山而建。

    層層疊疊的崖壁之間,樓閣懸立,結構奇巧,各式庭院錯落有致,而最為壯觀的,莫過於他們方才遠遠瞧見過的玉浮屠。

    “你們的正事……在這裏頭?”

    “怎麽了?可是這雲光寺有什麽問題?”

    紀敏之聽了師兄的反問,一時無話,不過他很快撓了撓頭道:“倒也沒什麽,或許是我想多,不管如何,咱們先再往裏走走吧,也未見得你們真要去那處……”

    他這話說的模糊,柳千千沒怎麽聽明白。

    不過看紀敏之的樣子,難道這雲光寺裏還真有什麽忌諱?

    隻是靈隱符顯示,奇斑蛛隱藏的位置應是在寺廟裏頭。

    三人還是一起繼續往裏。

    今日寺廟香火尚少,也許是因為時辰早,正殿前隻得幾位灑掃僧人。

    柳千千大略掃了一眼正殿,看樣子這些僧人似乎並不在意柳千千他們想要往哪走,麵上俱是恬淡無爭,隻埋頭掃地。

    靈隱符帶著他們繞過正殿和一串小院落,直直向著一處山崖間的懸空棧道走去。

    “不會吧……”

    “怎麽了?”如今紀敏之一出聲,柳千千便已經敏感地開口追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把話說清楚。”

    “誒?你凶什麽啊……”紀敏之就站在棧道口上停了步子,叉著腰歎口氣道:“你們真要進這嗎?這後頭是麓園了。”

    麓園?可這不是雲光寺麽?

    “我一看你們就是不知道的樣子,不過我也承認麓園裏頭風景是不錯吧,隻是這麓園的主人……”

    紀敏之解釋一通,說這麓園是雲光寺背後,留北山上的私家園林。而這座園林現在的主人,也是為這裏起名麓園的人,是巡按使江悌。

    傳聞麓園這名字,乃至裏頭的景致,都與江大人悼念亡妻有關。

    可柳千千還是有些糊塗:“你的意思是這位江大人規矩多,不允別人進園子嗎?”

    此刻師兄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巡按使負責巡查各地,監督百官,且對天子負責,西平郡王雄踞一方,或許兩者之間會有摩擦。”

    聞言,紀敏之在對麵輕咳兩聲,他講起這種“家事”,麵色多少帶了點尷尬:“鈞月兄說的沒錯,江大人和咱們王府一直……不怎麽對付,但也不知為何,按說巡按使一年一換,可江大人在咱們西平郡一呆就是三年,可算是……積怨已久吧。”

    照這麽說,柳千千也很快明白過來。

    雖然他們此次下山是為奉寧縣主診病,並沒有旁的意思,不過在外人看來,他們大概依舊算得上是“王府客人”。

    “可再怎麽講,難道江大人還會著意刁難我們兩個無名小卒嗎?”

    那這位江大人未免也……太沒事找事了些。

    “我可跟你說,他就是特別事兒!”她這話不知為何點燃了紀敏之的怒火一般,對方齜牙咧嘴,卻又似顧忌此處環境,隻壓低聲音朝他們抱怨:“上次我小姑成親,在城中擺宴,結果這家夥連上三道奏折斥西平郡王府鋪張浪費……”

    不過紀敏之說歸說,今日無論如何,他們是肯定要進去找奇斑蛛的。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由紀敏之在外頭放風,若有不對,就用傳訊符聯係他們。

    原本紀敏之是有些不甘心不能和他們一道“幹正事”的,不過在師兄給了他傳訊符並且答應說會再給他看看佩劍後,他就十分聽話地表示自己一定盡到職責。

    和紀敏之分別後,終於又變成了她和師兄兩個人。

    走上懸空木棧道,可以瞧見下麵的寺院屋頂,深青色的瓦片在僻靜山崖間層疊而下,隆冬時節,枯枝嶙峋,石間偶有香火青煙,別有一番禪意。

    她猜師兄方才應是有意支開紀敏之,畢竟他們即將麵對的是不太安全的奇斑蛛。

    而且,奇斑蛛為何會躲在江大人的麓園?是巧合嗎?

    然而才走兩步,師兄突然回頭看她,他的眉心皺了起來。

    “我們也許得快些走。”

    他探手過來牽住她,語氣有些沉肅:“我能感覺到,它好像受了不小的傷。”

    受傷?柳千千心中微驚,明明昨晚它還在對他們暴起攻擊,行動間也沒看出什麽異樣,怎麽突然就受傷了?

    而且看師兄如今有些急促的腳步和隱含焦急的麵色,這傷許是有性命之憂也不一定。

    他們順著懸空木棧道走到盡頭,果然看見了一處崖壁之後的奇景。

    這居然是一間……巨大的暖房。

    似是蓋了格外薄透的透明琉璃磚瓦,陽光可以直穿而過。

    暖房內是此時西平難得一見的綠樹成蔭,而在樹蔭下,似乎時有纖巧影子輕盈掠過。

    那是……鹿?

    柳千千有些訝異。

    不過很快,他們的目光落到了巨大暖房的左邊,似是一處有些封閉的宅院。

    她如今也能大致有所感應,昨夜的那隻奇斑蛛,就在裏頭。

    ***

    “不要大意,”師兄牽著她,語氣嚴肅:“雖然它應已是重傷,但你切記不可掉以輕心,一有不對,馬上用符咒。”

    柳千千點點頭,跟著師兄繼續貼著院牆往裏,他們如今能透過半掩的門縫看見院中全貌了。

    隻這處院子與外間流光溢彩的琉璃暖房不同,瞧著十分質樸,僅像是尋常街巷裏的民宅,灰泥青瓦,院中一口井,院外便是後頭的一片雲杉樹。

    這處院子和麓園裏處處精細的精致似是並不相襯。

    不過柳千千很快就沒心思想這個了,待他們跨過院門再慢慢向屋裏走時,她已經能聽見屬於奇斑蛛那種獨特的哀鳴。

    盡管已經小心收了力氣,但此處門窗老舊,推開門時仍有“吱呀”一聲響。

    甫一跨進門,柳千千就看見地上拖出的青藍色痕跡。

    這是……奇斑蛛的血?

    她眉心緊皺,隨著師兄的眼神示意,繞過一處蛛網塵結的屏風,就見昨日的那隻奇斑蛛正縮在牆角。

    它身上有很多青藍色的血跡,足上的銀色斑紋幾近黯淡消失,那雙巨大的複眼盯著她,卻似無神。

    這形容,實在不太好。

    柳千千莫名生出一種奇怪的哀傷,她慢慢走近,對方竟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

    那些青藍色血跡並不似外傷。她記得奇斑蛛的髒器幾乎都是浸泡在血液裏,因為它沒有閉環的血管循環,而如今這麽多血流出來,它……

    走近後,她再次試探著抬手去碰,奇斑蛛似乎連動的力氣都不剩多少了。

    它的甲殼比昨日還涼,那些黯淡的銀色簇毛也有些發硬。

    即使柳千千再怎麽遲鈍,也明白此時已是……

    “對不起,”她的語氣有些低沉,不知為何突生一股心酸愧疚。

    奇異的,對方像是聽懂了她的這句道歉,隻顫了顫前肢。

    心中一痛,柳千千閉上眼睛,察覺到自己能看見的畫麵比昨夜更加清晰了。

    她意識到,這或許是奇斑蛛用最後一點力氣想要留給她的信息。

    似乎依舊是此處僻靜院落,奇斑蛛正在日夜辛勞地吐絲織網,它看起來似乎在織就某種……絲網袋?

    但她很快明白過來,那是用來盛卵的卵袋——因為奇斑蛛產卵了。

    隻不知為何,突有刺激性的情緒瘋狂介入,畫麵一轉,她再次來到了那處昏暗穴道,這次她看清了往來的白衣人手上似乎都托了個拳頭大小的陶罐,正一隊隊往洞穴深處走。

    她跟著白衣人向裏走,穴道的終點,是一條細窄的石階步道,步道旁邊,便是望不見底的深淵。

    柳千千隻朝下輕看了一眼,霎時間,仿佛有萬千嘶吼哀鳴同時衝向耳邊,激得她猛然後退一步。

    隻她向後跌時很快被人扶住了。

    神思一震,她睜開眼,便見師兄正眉心緊皺地望她,他扶著她的胳膊讓她靠到牆角坐下,摸出一張帕子拭了拭她額間的冷汗。

    “它……”,她方開口一個字,就慢慢察覺到空氣中的死寂。

    師兄在她身前輕輕搖了搖頭。

    她的視線越過師兄的肩膀,從這個角度,看見了已經僵硬的奇斑蛛身下似乎有白色的密布蛛絲。

    隻肖多看幾眼,她已是明白那應是她方才看到過的,包裹蛛卵的卵袋。

    怎麽會這樣呢?短短幾個時辰而已,明明昨夜……

    奇斑蛛會編織卵袋用以包裹自己的孩子,但按照生命周期來說,等小奇斑蛛可以鑽出卵袋後,大概就已到了雌性奇斑蛛的生命尾聲。這點與尋常種類的蜘蛛並沒有太大區別。

    她現在能意識到,不管是昨夜她能夠通過碰觸感受到的痛苦,還是對方的突然發狂,大概皆來自於臨死之前地痛苦呼號。

    “不知道為什麽,它大概覺得縣主身上的活蠱心跳是自己的孩子。”柳千千垂眼低聲道,她方才看的模糊,卻也能通過畫麵和情緒推斷出個大概。

    隻不知奇斑蛛的卵為何會消失,以及……又是誰引導著它跑到縣主那去的?會和給縣主施用活蠱的是同一人嗎?

    亦或者,那個活蠱,也許就和奇斑蛛的卵有關?

    還有那個古怪的深淵……

    一想到方才自己聽見的哀嚎,她就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好些了麽?”正當師兄問她話時,柳千千突地睜大眼睛坐起身。

    她盯著牆角,奇斑蛛的屍體突然似是自己燃燒起來,青藍色的靈焰越漲越高,不過片刻,那處角落已隻餘一灘焦黑灰燼。

    “怎麽了?”

    “它的屍體……焚成灰了……”

    師兄眉心皺得更緊了,他隻頓了片刻,便扶著她的手臂幫她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背道:“振作一些,現在隻有千千你能看見,我們好好記錄一下看到的東西,等回去之後再理理清楚。”

    是,現在不是感到恐懼神傷的時候。

    她點頭,感覺到力氣慢慢恢複,忙上前想要細瞧那堆灰燼。

    然而恰在此時,師兄身上的傳訊符亮了亮。

    嗯?這是……紀敏之?

    柳千千和師兄對視一眼,忙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因為他們此刻已是可以聽見院外有來人的聲音,似乎人數還不少。

    紀敏之的叫嚷也跟著傳來:“誒?!你家大人都沒說過麓園不讓進吧!你們也沒派人守著啊!我都跟你說了不行,你——”

    很快,房門被一名身形健壯的家丁推開,他背後走出來一位天青色貫袍的中年人。

    對方微微揚著下巴,生就一雙丹鳳眼,應是普通的麵容,隻是神情裏帶了些倨傲刻薄。

    “見過兩位小神醫。”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總似有股淡淡的輕蔑。

    柳千千站在師兄身後,看見師兄背著的手朝她做了個手勢,她很快回神,趁著對方沒有注意暗中施了個符咒,將那些灰燼盡數收納起來。

    幸而對方應也是看不見這處景象,並未出什麽意外暴露任何事。

    這頭,師兄已是朝著對方行了一個簡禮道:“不知閣下哪位?尋我二人又有何事?”

    “還是這位小神醫講禮數,不像某些少年郎,家風成問題,衝撞無方,粗蠻不講理。”

    紀敏之在一邊立時跳腳起來:“你說誰呢你!”

    他似乎本就因為沒攔住人麵色有幾分懊惱,如今更是被這青年的話激得麵紅耳赤。

    可惜這人顯然十分清楚紀敏之的性子,並不搭理他的暴怒,隻衝師兄拱手道:“還要請小神醫隨我一道去府上瞧瞧我家大人。”

    他家大人?

    柳千千憶及方才紀敏之在門外的嚷嚷,又想到之前來時對方提到過的麓園歸屬……

    果不其然,她見對方擺出架勢。

    “我家大人乃西北巡按使,江悌江大人。”

    ***

    不過下山短短兩日而已,卻好像已經經了許多事情。

    他們跟著這位自稱是江府劉管家的青年啟程。紀敏之則是給了他們一個眼色便率先同他們道別了,柳千千猜測他或許是急著回王府稟告這件事。

    她和師兄同坐一輛馬車,隻是他們左右兩邊都跟了騎馬的侍衛,看樣子有些……像是“押解”。

    沒想到這個西北按察使江悌大人在安夷權柄如此之大麽?不僅有自己的府邸,還有帶刀侍衛,這是……中央官員特有的待遇?

    還是因她從未下山太少見識,才會大驚小怪?

    不過她並沒有太緊張,甚至被這個意外打了岔,緩和了方才那些詭異畫麵以及目睹奇斑蛛離世的複雜心情。

    師兄在她身側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她側過頭,見對方麵上有些輕微的憂色。師兄顯然也不是在擔心去江府的事,他應是在擔心她的狀態。

    “我沒事。”柳千千搖頭低聲道,轉而反手握住師兄。

    師兄的手還是熱熱的,比她要大不少,待她握住他時,他的指尖輕動,擦了擦她的手心。

    柳千千眨了眨眼,見師兄隻輕輕看她。

    他的漂亮眼睛裏又含了許多話,但這次,她隻是靜靜看著,就好像讀懂了裏頭的情緒。

    確實,短短兩日,他們幾經變故,可此刻,她心裏突然湧上了一絲安然。

    畢竟她和師兄在一起。

    這兩日牽手牽得多了,感覺師兄的掌紋都熟悉,仿佛遇事牽手都成了習慣了。

    但她……很喜歡這種小小的安慰,在眾人並不在意的視線之外,他們的手在袍袖遮掩下交握,彼此掌心相貼,涼熱不同慢慢沾染醞釀,變成相似的溫度。

    哪怕師兄一個字都不講,她也能感覺到屬於對方的那份淡淡溫柔。

    師兄看似冷冰冰,其實心思很細,輕易便能察覺到旁人的情緒波動,十分敏感。

    從這點上來說,倒的確和貓貓很像。

    她想著這些,車駕已是停在了江府門口。

    不過江府瞧著確也是沒有郡王府貴氣,一入內便是一處素題照壁,四麵廊後是幽靜鬆柏。這氛圍……柳千千突覺眼熟,細想之下,腦海裏突然憶起了今早麓園裏奇斑蛛藏身的那間宅院。

    院中侍從並不算多,且大多裝束恭謹,行路無聲,更加顯得整個江府安靜得厲害。

    這次她們倒是沒有再在主堂先麵見什麽人,反是被直接帶到了更裏一些的臥房。

    “煩請兩位小神醫瞧瞧我家大人……”

    劉管家在一旁推開房門,屋裏撲麵而來一股濃重的藥味。

    等進屋望過去,可見素色簾帳之內躺著一人。

    怎麽又是躺著的,她心底有些微妙,又想到病人確實大多須得躺著,隻聽身後的劉管家沉痛開口。

    “大人已經連續昏睡三日了,可就是不見醒。”

    ***

    沒想到,這位看似來者不善的管家,還真是截胡想讓他們瞧病的。

    柳千千原以為他們要在江府上受到江大人的詢問,沒成想江大人已經躺在床上三日不吃不喝了。

    聽說隻得侍人喂些清水米湯無意識吞咽,別的一概吃不進去。

    如此折磨,躺在床上的江大人自然看起來有些枯槁。明明不過是三四十的年紀,生生熬出了一副衰慘模樣。

    倒是由打從今早起聽聞對方名號後所經之事引發的想象……很不相同。

    奇怪的是,跟在師兄之後診了脈,柳千千隻覺得這位江大人的脈搏摸起來雖是有些體虛,但似乎並無大礙。

    更不存在和縣主類似的假脈搏。

    她也沒有在目光所到之處觀察到任何其他生物的痕跡。

    柳千千心裏有些犯嘀咕,不知道這算怎麽一回事,然而她還沒想明白,已是見師兄要了紙筆來寫方子。

    師兄竟然這麽快就看出來了?

    心中驚訝,她麵上卻是什麽神色都不顯,隻跟著站在師兄身後瞧他落筆。

    銀冠馬尾在她視線內極輕的搖晃,對方垂眸,神色沉靜,他不說話,麵上的表情卻是仿佛已經知悉了病灶。

    “小神醫這是……結論了?”劉管家看起來一臉驚訝,丹鳳眼都上挑了起來,讓原本有些刻薄的麵容變得稍顯滑稽。

    師兄點頭,隻落了最後一筆,又道:“連續服用五日,若是無效,再來找我們不遲,我和師妹會一直在城中。”

    劉管家聞言卻是哼笑一聲:“連續五日?小神醫莫不是糊弄我吧,常人若是五日不食還能活命?小神醫是想加害朝廷命官嗎?”

    “劉管家還請相信在下,有清水米湯在,江大人絕不會有事,且我這方子裏頭也有作用。”

    “不過……”師兄說到這頓了頓:“茲事體大,用藥有講究,過程也繁瑣,若劉管家真心替大人著想,還望親自監施,萬莫出岔子才好。”

    劉管家又盯了師兄片刻,這才點點頭,又道那是自然。

    沒想到的是,劉管家並沒有強製他們做什麽別的事情。甚至當師兄拒絕了對方留在江府宿下的提議後,他也未見有什麽異樣,隻是派侍人將他們恭敬送出了江府。

    就這麽……結束了?

    柳千千尚有些發懵。

    不過他們剛一出府,便見門口已經候了王府的馬車。

    是紀敏之。

    他見他們出來十分激動,翻身下馬就問江大人有沒有把他們怎麽樣。

    柳千千雖是有些感激他的關切,不過這可還在人家的府邸門前呢,就這樣說話真的好嗎?她突然想,興許王府和江大人的宿怨有一部分來自於王府眾人的神經大條也不一定。

    “無礙。”師兄對著紀敏之搖搖頭,說了劉管家隻是請他們來看看昏睡的江大人一事。

    “江大人還真的昏迷了……”紀敏之像是有些訝然,“昨日聽母妃說起這個傳聞,我還全以為是騙人呢。”

    不過他喃喃兩句便十分堅決道:“話說回來,我這次可是領了母妃的命令,你倆還是到王府住著吧,我可不放心你們還呆在客棧裏。”

    這次師兄沒有拒絕,不過師兄說要和她一塊步行回客棧收拾東西,在西平郡內走一走,下午便到王府拜訪。

    雖然紀敏之又說他要帶他們玩,但終於被師兄嚴正拒絕了。

    “世子殿下,我和師妹有事想說,想來您不方便聽。”

    隻幸好紀敏之沒再說出“有什麽我不方便聽的”這種話來。

    ***

    “師兄真的已經知道江大人的病因為何了?”與紀敏之話別,柳千千和師兄慢慢走在路上,離江府遠了,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來。

    沒想到師兄輕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低聲道:“你也診了脈,覺得如何?”

    她覺得如何?柳千千抿唇,把自己關於江大人好像並無大礙的判斷仔細說了一遍。

    這次師兄點點頭,又道:“我與你結論一樣。”

    那開出來的方子……

    不過她轉瞬一想,很快明白過來。

    果然,師兄似乎探查了一下左右無人後,湊近她耳邊低聲解釋起來:“我替江大人診脈時,在他腕上悄悄用了觀音粉,藥方裏又有香山蘭葉,若是江大人用了藥……”

    若是江大人用了藥,下次再來問診是,他的腕上就會有一圈極其細微的淺膚色類似光圈的痕跡。

    而若是又被劉管家再次請了去,發現大人手上沒有痕跡,卻又被告知已經喝了藥,則必是有謊。

    要麽是江府中有人做了手腳並不想江大人醒來,要麽……這整件事壓根就是衝著他們來的,為江大人診病不過是借口。

    可是……她和師兄不過才下山兩日,且隱瞞了身份,會有誰……

    等等。

    柳千千猛地抬眸,就見師兄眼波流轉,他顯然明白她也想到了,隻再一次輕輕點頭。

    雖然尋常人看不見奇斑蛛,可若縣主一事真是有幕後之人有意為之,那這個幕後之人必然是知道奇斑蛛的存在的,自然也有可能知道……她和師兄並非什麽普普通通的“醫者”。

    更何況他們今早還直接追蹤了奇斑蛛。

    現在,會衝著他們來的人,也許就是幕後之人。

    柳千千一下擔心起來:“那……我們的身份……”

    如今可謂是他們在明敵在暗,或許對方已經知曉了他們是修行者,可他們卻還連個大概輪廓都沒搞清楚。

    “不必多慮,”師兄牽了她的手,再次偏著腦袋在她耳邊低低開口:“既然他做的已不算全然的凡間事,你我自然可以介入,他也不會傻到直接揭穿我們的身份,畢竟這事若是鬧大,還有宗門在我們背後。”

    也對,身份曝光不過是麻煩些,其實說不上會有什麽不安全。

    隻是……她牽著師兄的手緊了緊。

    師兄的真身才是她要保護的最大秘密,他們是修行者被拆穿不可怕,可若是師兄的魘獸這件事被揭穿,她……她腦海中又一閃而過自己上輩子所記得的結局。

    七星宗的大弟子也許值得宗門維護,可一旦成為往生秘境流落在外的珍惜妖獸,師兄要麵對的是什麽……她不敢想。

    “對了,答應你的,要帶你嚐這個。”

    不知是不是見她麵色不好,師兄主動放鬆了語氣,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往前看。

    她抬頭,這才注意到街邊的攤販都開始臨換擺設,仿佛是在為夜市做準備。

    原來已是傍晚了。

    這兩日過得一會快一會慢,她都有些恍惚。

    霞光中,仍然可見遠處留北山山間的玉浮屠,潔白塔身立於橙紫天幕之下俯瞰整個安夷,仿佛無聲護持著眼前近處的凡塵煙火,慈悲意似淡雲似清風,靜靜灑落在人流如織的熱鬧喧囂間。

    順著師兄的視線方向望過去,柳千千看見了之前她們買過青稞餅的餐點鋪子。

    確實,哪怕周圍也有不少賣餐點的商販,卻獨他那處香甜味道最濃。

    她定睛一看,發現那老板午時摞好在盤子裏的青稞餅已經消失不見,已是弄了口瞧著很深的木桶擺在攤旁的小凳上,香甜味應就是從那裏頭飄出來的。

    是她惦記好久的糖水。

    “誒,這位公子早上來過!”

    剛一走近,柳千千便聽見一把絡腮胡子的老板十分自來熟地衝著師兄寒暄。

    沒想到他還記得師兄。

    或許是見著她略有驚訝,老板笑哈哈道:“像您二位這樣氣質出塵的才子佳人,看一眼就刻到腦子裏啦!”

    雖然“才子佳人”這樣的形容好像不太貼合,不過柳千千完全理解對方話中誇獎的意思,甚至也進一步讀懂了他熱絡背後迫切期待他們買點什麽的潛台詞。

    “這個是……?”

    她雖知道這是糖水,但也聽說西平郡的甜品有些特別。

    “小姐,這是甜醅。”老板頗為殷勤地在桶中舀起半勺來,勺間是半透明的糖水,底下還沉了穀粒,他一邊給柳千千展示一邊繼續解釋:“青稞蒸熟了製的,和南方的酒釀很像,不過咱們這味道更特別些。”

    柳千千點點頭,嗅起來的確是甜絲絲裏裹了股細細的酒香。

    她眨巴著眼睛回頭看了師兄一眼,就見師兄微抿唇角,他見她望過來時似有笑意,隻朝她點點頭,柳千千這才臉色發紅地回身指了指那個木桶道:“那就來一碗吧,多少錢?”

    “五十文。”

    五十文?她微微訝然,就見老板依舊殷勤得天衣無縫的微笑。

    “這麽貴嗎?”她有些奇怪,難不成是她從未下山,不熟悉現在的物價了?可哪怕她沒有下過山,也大致聽問道堂負責采買的弟子聊過天。

    “咱們這可都是好料,您瞧,你還能加這個南邊過海來的黎檬片,這酸勁,加到甜醅裏滋味可奇妙……”

    對方又是一陣天花亂墜,把柳千千都吹乎累了。

    “就要這個吧。”

    是師兄上前一些,打斷了老板的滔滔不絕。

    柳千千雖是仍覺得這價格不對勁,不過既然師兄開口,倒也不必在此做糾纏。

    她見師兄摘下腰間荷包,很快注意到這就是她送給師兄的那個。

    不過師兄在倒銀錢的時候動作一頓。

    嗯?

    她正疑惑,卻是師兄輕咳兩聲,尷尬地放下了荷包。

    老板好像也看出些不對勁來了。

    對方臉上原本殷勤的笑容有了裂痕,口氣粗噶起來:“怎的二位,我這東西都添出來了?可別跟我說錢袋子裏沒錢呐。”

    “在下——”師兄似是想說什麽,然而開口卻又無言。

    柳千千琢磨著,許是師兄沒換夠銅板,那袋子裏大概全是靈石。靈石自然不好拿出來,這東西不僅在城中不流通,還會暴露身份。

    老板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轉,很快盯上了柳千千腰上掛著的一個小巧的玉墜子。

    “小姐也可以把這個押給我,明日再來給錢是一樣的。”

    柳千千跟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的墜子,有些躊躇。

    她飾物不多,這還是之前剛剛掙了靈石之後,想著要和師兄一起下山入王府,買來撐場麵的。

    不過如今情況尷尬,倒也不是不行。柳千千剛打算抬手摘下腰間的墜子,手臂就被攔住。

    隻是這次攔住她的除了師兄的手,還有一隻陌生衣袖。

    她循著那隻深紅的衣袖往右看,就見一位容色極豔的女子正手握團扇半掩著麵笑睨她。

    那女子也並未和她多言,反倒轉臉去衝著老板道:“你個嚴老狗,專盯這樣心地善良的小姑娘騙,早先你一張青稞餅賣給這冤大頭五十文我都夠看不慣了,現在還在這說甜醅五十文,好意思麽?”

    她說起話來雖聲色鮮亮,卻是慢條斯理,透著股慵懶勁,語調有種奇異的味道。

    “嘿!你拆我台做什麽!”被稱作“嚴老狗”的老板看起來有點氣急敗壞,然而女子根本沒理會他的言語,直至此刻才再次轉過頭來挑眉衝著柳千千身後的師兄挑眉道:“這麽喜歡當冤大頭?銀錢是大風刮來的麽?”

    柳千千聽著,幹巴巴地笑了笑。

    聽對方的話,這位美女姐姐說不定連她其實知道這價格不對都看出來了。

    這便是在各打五十大板。

    不過她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回應,美人已經十分瀟灑地拋了五枚銅錢到老板的桌邊。

    “這碗我請了。”紅衣女子衝柳千千紅唇微勾,露出一個頗有韻味的笑容:“兩人看著挺聰明的,怎麽這麽心善。”

    嗯?聰明和心善……也不矛盾吧……

    然而依舊是在她還有些發懵的時候,對方已經似蹁躚蝴蝶一般離開,她的罩袍是深紅繡金線的紗料,在霞光照映之下格外好看。柳千千一路目送她進了隔壁不遠處藏在各色餐點鋪子之後的一間黑漆漆門麵。

    她抬頭去看牌匾,發現那是一間……當鋪?

    “臭婆娘多管閑事……”老板見被拆穿,索性也不裝了,隻嘴裏還在須子囉嗦地碎言碎語,柳千千和師兄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聽不見。

    等端了甜醅碗,特意挑了個離老板遠些的位置坐下,柳千千拉了拉師兄的袖子。

    師兄好像到現在麵色都有些發紅,他側過頭來看她,神情裏多少帶了點歉疚:“我都忘了,昨日買青稞餅的銅板還是臨出行賀掌教塞給我的……我的荷包裏隻有靈石和——”

    “和什麽?”柳千千見師兄遲疑,忍不住追問。

    卻是師兄眨了眨眼,他長睫輕顫,神情極不自然,隻偏過頭避著她的視線低聲道:“和金條。”

    柳千千:……

    她實在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師兄實在是……太可愛了!

    作者有話說:

    《無效換匯》

    預告:明天有親親抱抱(do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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