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被星星撞死
作者:二團書生      更新:2022-07-02 21:56      字數:3756
  第61章 被星星撞死

    【池良宙】

    池良宙在上課。

    池良宙在摸魚。

    池良宙上課摸魚。

    好吧,那篇論文代寫其實還差一點收尾。雖然自己對什麽浪漫主義風格論並不感興趣,而且買主也表示糊弄一下得了。但出於職業操守,他仍查了不少資料,花錢打印了出來。

    他沒買筆記本電腦,直到打字實在有諸多不變,便狠心買了個折疊小鍵盤,連在手機上打字。他倒是有個收平板的想法,連上鍵盤怎麽也像那回事,何況電子閱覽室也是計時收費。

    而且有了平板,自己用手指頭畫的畫也能留存下來了。

    就在自己在結語處卡住,瘋狂潤色那些狗屁不通的結論時,老師往他這兒瞪了一眼。太投入了,忘記自己鍵盤太破,噪音有點大。池良宙瑟縮,一直苟到了下課。

    收拾東西時,那張被說醜的簽名卡,在池良宙從課本的縫隙裏掉了出來。

    他撿起來,又頗具讚賞眼光地看了看那至繁歸於至簡的設計。黑色而流暢的線條框住了半邊純白的卡片,又在折角處纏繞出的玫瑰和藤條。大紅色花朵線條是點睛之筆,抽象的畫風不至於使黑紅配色太過偏向哥特風,以不顯得整本書被歸類為青春傷痛文學。

    在他心裏,最好的設計就是極易臨摹但絕對無法原創的樣子。

    旁邊一個同係的陌生大哥和他一起坐在最後一排,睡了整整一節課。這會兒醒了,第一時間就盯住了自己手裏的那張卡。

    “臥槽。”那位大哥感歎。

    池良宙心道,有眼光哦。

    看不出這位身形魁梧的猛男大哥還對這種小插畫這麽感興趣,不愧是文科專業,一個個臥虎藏龍。猛男就要配玫瑰。

    對方請求把卡借他看看,他自然是欣然同意。

    “你這是真的。”大哥把卡片對著窗外的光照了照,仔細查看那字跡的溝壑,“沒錯,絕對沒假。這東西積德幾世才能搶到吧,你哪兒搞來的?”

    “啊……”池良宙回憶,“我看這個卡的框框挺好看,朋友順手就送我了。”

    大哥沉默了。

    大哥期待又決絕:“200賣嗎?”

    “啊?”池良宙驚掉下巴,“這張紙你出200?為了一張紙?”

    “是。”

    “不行,這個是朋友送的,轉賣遭雷劈。何況其實我很喜歡這個設計啦。”

    “喜歡框啊,那好辦。你去複印一張,把這個原件賣我唄。”

    大哥不依不饒,加價到250。

    兩人又對線了幾回合,池良宙終於覺得不對勁,落荒而逃了。

    通過對話他算看出來了,這個人想要的絕對是簽名,所以複印才能讓兩人各取所需。

    這個作者的簽名竟然這麽值錢?

    回到寢室的他摸摸鼻子,在瀏覽器上查了查這位作者,掃了一眼他的百科詞條。多項榮譽之下,他感歎學長關係果然很硬。世界上的能人千千萬,如果對每一個都抱有極大熱情似乎讓人太過疲憊,但如果這個人和自己的現實生活產生了某種聯係,那便截然不同。

    成倍增加的敬畏縱然也十分真誠,但一定程度上更摻著慰藉無聊生活帶來的亢奮。

    找出那本書看了起來。翻開一頁,哦,開局死人。不過這次寫得還真不是他擅長的追凶探案,因為死的是的就是主人公,“我”。

    第一人稱視角。

    這是發生在死去之後的故事——

    閻王爺溫柔地衝我笑了。

    “你的死因是?”

    “赤貧。”我坦然回答。

    “那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一隻窮鬼了。大家掌聲歡迎。”

    池良宙讀了幾頁,大概講了這個死者是一個大學生,由於貧窮失去希望而自殺,死後被分配到地府檔案部做人事管理,從基層幹起。他在好奇為什麽不用投胎時,被指引來看地府的相關條例。

    石碑大門血紅的大字觸目驚心。上麵寫著:

    凡自殺者,無權投胎。

    又在一旁尋到一句小字。

    注 須重尋人生意義,方可再回人間。

    的確,本就一心尋死,也不急重新來過,地府條例還是很人性化的。然而……。

    我壓下心中升起的悲涼,問他,“如何定奪是否領悟人生意義呢?”

    “主要看你是否已領悟到人生的意義,其次看你業績,再次人脈。”

    “懂了。”我笑了,“估計是主要人脈,其次人脈,再次人脈。”

    “哈哈哈哈……想不開的孩子。”他看著我,突然起身上前,逼近我的臉,混沌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臉,“別太悲觀了,因為毫無用處。這世界,本就由不得你。”

    我被這詭異的笑容嚇得連連後退了兩步。

    我不解,我如何想不開了?

    抬起頭來,擴大的視野卻正好看清這殿堂的楹聯:

    功過是非一錘定音

    恩怨情仇煙消雲散

    繼往開來

    當我再低頭時,他已消失不見了。

    工作後,我負責對各種自殺的鬼們進行分類。

    有被救森林火災的采水直升機拋進森林的潛水員,在高大的樹杈上用樹枝一下下刺進動脈自殺,被自己劃分為衰鬼;

    有大喊著“我隻能為愛一個人活,但可以為愛兩個人去死”的情種,被自己劃分為癡鬼;

    有旅拍途中攀上火山,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一秒跳入岩漿的藝術家,遺書上說:“如果水泥地和焚燒爐禁止我的屍體融入生態,我就自己去找。我最喜歡老虎,我要被老虎吃掉。不,不,我要把我的傑作留給世間,我要保證攝影師的安全……”

    他對於攝影師的保護,也僅僅是出於自己作品的得以留存的考慮。

    對於最後的行徑,我無法理解,無法分類。畢竟我隻是一隻窮鬼,沒酒也沒故事,地府裏依舊是社會底層的樣子。

    鬼不用做夢,卻時時刻刻都被困在自己的視覺記憶裏,一閉眼就能浮現。

    我望著那棵承載了他靈魂的參天大樹,看見棕色幹涸的血瀑順著幹裂的枝幹從上至下,一路蔓延;

    我聽見追悼會致辭者說“人們最應該原諒的是天才的私生活”;

    我看見黑色的岩體上濺出赤紅的、滾燙的岩漿,那人大喊著“求你了,別管我,拍下來。”

    好吧,他的死法依舊不是我能夠理解的範疇。不過我遇見了一個畫家,是他讓我真正知道這個分類到底如何命名。

    我創立了一個檔案合集,命名為瘋鬼,把我不理解的全都扔進去。

    這時池良宙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餘也】

    餘也:[今天沒拿到快遞嗎?]

    吃兩周:[拿到了 沒拆 忙 看書]

    餘也:[……]

    餘也:[嗯。]

    原來他不是不看書,隻是不看我的書。餘也悵然地想。

    【池良宙】

    打斷的思緒又重新回到書上,琢磨起那個畫家的死因。說從前有個包攬各個獎項的知名作家,他是忠誠的完美主義者,每次出書,事無巨細都要自己一一把關。他最注重書的封麵,會在書籍出版前,社交平台上提前發一條對封麵的期許。但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有點損的方式,能起到給畫師施壓的效果。

    但有一個賬號,每次在作家發完期許,都能夠立刻出圖,完美符合要求甚至更加壯闊恢弘直戳人心,令人看一眼就深銘肺腑。作家懷疑這是什麽AI技術,但有一次他發現即使自己沒發所謂的期許,畫家也能憑作品的文字,揮灑自如,畫到自己心裏。就這樣來來回回很多次,作家直接在社交平台上揚言說,以後所有的封麵都要他來畫。或是因為對純粹的藝術都有所追求,或是迷戀這種分寸感的君子之交,總之出於某種神秘的默契,二人從未私下聊過天,更沒見過麵,甚至連彼此的賬號都沒有關注,就這樣通過中介合作,過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年,由於大作家在垂暮之年依舊獨身一人,時感清醒帶來的痛苦,與痛苦衍生的無盡的空虛,逐漸產生了自決之意。

    他寫了一本寫自殺的人。

    但由於自己的情緒隻是孤獨,隻能寫出些刹那的美學感受與生命的張力,雖然文壇上的讚美愈盛,但作家自己始終知道,本質上這是一本晦澀生硬的書,徹底從此前所有作品的高度上跌落了下來。

    他寫作從不留有餘地。他知道,自己被名利與孤獨蒙蔽,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靈氣,可能此生再也寫不出好作品了。

    他感到鬱悶,甚至開始生病。

    那一年裏,畫家也沒有畫出那幅相應的畫。

    距離他們相知,已經幾十年過去了,作家覺得他可能已經去世了。或者,他已經再也看不上自己的作品了。

    其實,後者更令他難以接受。作家病得更重了,沉屙難起,命懸殞歿之際。

    就在他準備撒手閉眼時,家裏的傭人告訴他,畫家發布了自己的作品。

    他顫顫巍巍地坐起來,看見那副畫,有他的落款,名叫《死於季節嬗替的人》。

    畫是動態狀態的宇宙,背景是鋥亮的星團,內容是一個人被運行的地球撞死。

    那個人臉上該畫眼睛的部分,是白色的空白幕布。

    作家呆坐了幾個小時,隻是癡癡地盯著屏幕。

    自己寫的書是死的,但他畫活了。是他沒能通過文字表現出的挽歌,被畫家那幅巨幅的的畫給補充上了,甚至溢出來,甚至漫灌,最後一瀉汪洋。

    天黑了。他霍然坐起來,他要去見畫家。搜集信息過後,經過萬般險阻再見到他,已是一周之後了。

    一周之後,他找了死在畫室的畫家。

    作家來的時候,就知道畫家活不了。這種程度的感官錯位的幻覺,絕非酒精能夠帶來,那空白的雙眼,也許就是未完成的一筆。

    手機扔在地上,已經沒電了。地上散亂的紙上有他的日記。

    畫家說,他自認是天賦型選手,每每讀完作家的書,手中的筆好似自有神識,手中作品自然渾然天成,信手拈來。這麽多年,他與作家已成神交,但唯獨這本書,他畫不出來。他覺得情緒不來找他,便去主動尋找情緒。他吃了致幻的蘑菇,瘋魔狀態下一個失神入戲過深,在臨死而不自知的狀態下創作了這副畫。

    畫上無眼,我錯過了初見。我知道那一眼的空缺,該是你睜開眼的樣子。

    人類想要太多,所以讓殘缺賦予永恒。

    那一瞬間,清醒帶來的痛苦,痛苦衍生的空虛,都被冥蒙的真實填滿。

    傭人再次進來時,發現作家已經在睡夢中去世了。

    雙手捂著一具年輕屍體的雙眼。

    而雙眼雙手之上,是那幅畫被挖下的長方形空洞,雙眼周匝,是璀璨的星團。

    兩個人好像都被星星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