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二十一雲齋
作者:南珣      更新:2022-07-01 15:45      字數:5768
  第四十三章 二十一雲齋

    “離離, 客棧的名字可想好了?”

    遠遠的就能聽見陳柏卓故意詢問的笑聲。

    辛離離哼了一聲,扭頭不去看那不知道說些什麽而湊到一起的兩人,執起樹枝繼續在地上寫她起的名字, 她從母將起名字的大任交給她了, 她要起一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名字!

    一個好的名字,絕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是眼見著五月初五馬上就要到了,客棧名字還沒起好,還得預留出時間刻牌匾,越想越腦殼疼。

    呼嚕一遍自己頭發,發現指縫裏掉了幾根發, 辛離離沉默,她會不會英年早禿?

    另一邊,陳柏卓低頭同袁依婉道:“夫人托我去尋的夥計我找了幾位, 都覺得不甚靠譜,表麵上是急需工作,實則兜兜轉轉和城裏不少商人都有牽扯,十有八九是奔著夫人的豆腐來的。”

    袁依婉聽聞, 也是了然的歎了口氣, 她如今唯三郎母親可以信任, 已將做豆腐的最後一步教她, 甚至打算除了最關鍵的讓豆腐成型那一步不教,其餘都傳授給她, 但可以預見人手依舊不夠。

    隨著何七郎和崔郎君的步子越邁越大, 他們所需的豆腐與日俱增, 現在她們還能做的過來, 後期定是要再將其分割出一部分雇人來做, 再者客棧打掃衛生、漿洗被褥、跑上跑下都需要人。

    客棧又與豆腐分不開, 總不能招來個狼卻始終惦記她家豆腐,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她家可還有年幼的孩子。

    實在不行,她便多忙些就是了,轉頭看向院子裏抓耳撓腮的辛離離,她眼眸彎起,露出溫暖的笑來,隻要她的家人還在,她還有什麽怕的,無非是苦些累些。

    回頭抬眸不經意撞進被她一笑恍了神的陳柏卓眼中,兩人俱是微微一愣,袁依婉下意識避過他的目光,低頭看向鞋尖,隨即自己卻被這個動作弄得疑惑地擰了眉,陳柏卓低咳兩聲說道:“我再給夫人留意著些,尤其是身家清白的流民。”

    袁依婉輕輕嗯了聲,正巧辛離離起身邁著小短腿,風風火火留下一句她去找大郎,從二人身邊穿過,尷尬曖昧的氣氛被打斷,她鬆了口氣,趕忙追上幾步說道:“慢著些。”

    “知道啦從母!”

    辛離離走著小道跑進了抱樸真道觀,眼尖瞧見習慣把司馬佑安推出去,自己在後麵躲清閑的空空子出來溜達了,真是稀奇!

    她小短腿方向一轉,立馬跟上空空子。

    走到小道長們住宿的地方,就瞧見無醜的房間外,小道長們一個疊一個地探頭往裏瞅,她背著小手走過去,悄悄問道:“看什麽呢?”

    他們你一嘴我一句道:“今天師父出去掃山門,發現了扔在山門口的兩個孩子。”

    “你猜那大的幾歲。”

    “也就兩歲,小的一歲多點,真狠心呀,兩個孩子都不要了。”

    就有小道長白了說話的人一眼,“好像你不是這麽大被扔出來的一樣,無醜更慘,繈褓時差點被溺死在湖裏,還是師父救下的。”

    這話一出,所有的小道長都蔫了,辛離離就拍了拍離自己最近的小道長的肩膀,安慰說:“好在你們被撿回了抱樸真道觀呀。”

    “嗯,沒錯!”小道長語氣肯定,也不知把她當成了誰,回頭瞧是她嚇得一個趔趄,差點將身下麵的小道長按到地上。

    其他小道長連連回頭,“噓!”

    然而鬧出的動靜已經被房間內的人注意到了,空空子朝辛離離招手示意她進去,辛離離就聽話地走了進去。

    縮在牆腳髒兮兮的兩個女娃瞪著清澈的眼睛緊張地盯著她,大的才到辛離離胸口高,她本身就矮,可見女娃有多小,小的那個將自己往牆腳和阿姊中間擠,隻敢露出半張臉。

    兩雙眼睛隨著辛離離走進而移動,等走進了再一瞧,兩個女娃腳上連雙鞋子都沒有,黑乎乎的小腳丫肉眼可見地已經出血破皮,身上的衣服也並不能蔽體,大的好歹還穿個小袍子,小的那個身上就是個破布纏著。

    空空子已經為兩人檢查過身體了,好在兩個女娃沒遭受過毒打,他溫和起來便是個和藹的老爺爺,耐心的同她們說著話,兩個女娃卻也隻是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他不嫌乎髒,伸手呼嚕了一下被嚇到偏頭不想被他碰的女娃的頭,挨個呼嚕了一遍,才對辛離離道:“離離啊,你正好來了,你也知道整個道觀沒個會做飯的人,也不好讓她們兩個吃生硬的食物,還得托你給熬煮些軟乎的食物。”

    聽到吃食兩個女娃眼睛倏地睜大,又警惕地縮了回去,辛離離看的心疼,連忙道:“我這便去,煮些快速的疙瘩湯。”

    疙瘩湯便是用麵煮的有塊狀的麵糊糊,最適合長時間沒有進食的人食用,她打了兩顆雞蛋在裏麵,還放了一小勺雞肉丁,最後撒上蔥花提味。

    一路端過來,小道長們鼻子吸得都快不夠用了,可一個都沒有說要嚐嚐吃一口的,懂事的怪讓人心疼的,她便壓低聲音道:“我煮的多,一會兒你們自己去廚房找。”

    小道長們壓低聲音歡呼了一下,辛離離已經將疙瘩湯端到兩個女娃身前,大得那個宛如猛虎撲食,將飯碗抱到懷裏,也不怕燙,死死抱著,惡狠狠盯視著他們半晌,倏地轉身喂起身後阿妹,喂一口就回頭看一眼。

    這是被人搶過打過,才會有的下意識防護動作。

    空空子在一旁道:“慢著些,沒人跟你們搶,都是你們的,不著急,小心燙。”

    他的話兩個女娃充耳不聞,小的那個也十分懂事,辛離離不用墊腳也能瞧見碗中隻被吃下去了一個邊邊,小的就不吃了讓大的吃。

    大的直接就著碗喝,不停氣地喝了大半碗,又將剩下的給小的喝了,待一碗喝盡,小的想伸出舌頭舔碗時,空空子伸手將飯碗拿了過來,對怒視著他的女娃,盡量用最淺顯好懂的話說道:“觀中還有吃食,但你們脾胃弱吃不得太多,日後在觀中生活,再吃其他的東西好不好?”

    兩個女娃不吭聲,早就等在一旁的無醜已經上前了,她拉住大女娃的手,大女娃掙紮了兩下,認命地鬆懈下來,由著她拉到凳子上坐好。

    小女娃就跟在自己阿姊身後,拉著她的衣角蹲在地上。

    無醜、無寅、無卯三人就像是做過無數次一般熟練,由無寅和無卯按住大女娃,無醜則用剪刀和菜刀為其剪頭發。

    長時間沒有洗過的頭發,已經全部粘連在了一起,上麵甚至生出了虱子,需要仔細清理幹淨。

    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她們年紀小小便被拋棄,又被撿回道觀,便不遵從俗家規矩了。

    大女娃雙手緊緊握住衣裳,眼淚就從她眼眶中往外冒,很快就在小黑臉上衝出一道道白印。

    她完事便是小女娃,小女娃要嗦手指,被無醜製止,她阿姊頂著冒風的光頭,安撫地拉住她的手,她便安靜下來,讓無醜收拾她,還咧著小嘴衝辛離離笑。

    廚房裏燒著滾燙的熱水,小道長們齊心協力給一桶桶搬過來,之後要為她們清洗身子,其餘人就不方便再在這裏待著,空空子出去後,辛離離幫忙,將兩個女娃抱進浴桶中。

    兩個女娃輕飄飄的,稱得上是瘦骨嶙峋,根本沒用多大力氣就能將她們抱起來,無寅、無卯年紀尚小不太會控製力量,她們便一人一個給無醜和辛離離打下手。

    好好給兩個小女娃搓了個幹幹淨淨,又用皂角給她們衝了一遍,浴桶中的水都變渾濁了,大女娃明顯更知事些,不好意思地蜷著腳趾。

    “無醜,你這裏有幹淨的道服嗎?”辛離離抬頭問道。

    無醜點頭:“有的,我去拿。”

    萬民登天梯修建好後,每日來道觀的人絡繹不絕,小破道觀今非昔比,小道長們吃得飽也穿得暖了,每人還有兩身換洗衣裳,都不舍得穿留著呢。

    因著兩個女娃身形小巧,無醜的衣裳定是穿不了的,隻能先借用無寅、無卯的衣裳,兩個小女冠(女性道長)心疼自己的新衣裳,又懂事的知道這是給師妹們穿,無寅就掐著腰道:“觀裏不按年紀排序,隻按入觀順序,日後你們便是我們的師妹,要叫我師姊的知道嗎?”

    換上幹淨道袍的大女娃終於開口說話了:“師姊。”

    無寅被這樣一叫,之前的囂張氣焰頓時滅了下去,支支吾吾道:“做什麽突然就說話了。”

    哪料那大女娃又開口說道,“我今年四歲了,”她眼眶還紅著,拉過小女娃,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是我阿妹,才一歲多,尚且不會說話。”

    “你都四歲了!”

    無寅震驚的看看辛離離又看看她,“你隻比她大一歲吧?”

    辛離離:……

    “我比她大兩歲!”

    過年了就長一歲了,她現在六歲!不就是最近吃得好了點麽,拿她和小貓崽一樣的人比是不對的。

    無醜拉著大女娃的手笑了一聲道:“別鬧了,我要領她們去師祖那看看,讓師祖給賜名,離離你?”

    辛離離趕忙道:“我跟著一道去。”

    幾人出了屋去尋空空子,空空子已經回了他自己的屋子,她們便要穿過重重人群,有不少與她們相識的香客同她們打招呼。

    小女娃貼著大女娃亦步亦趨,不知道看見了什麽,掙紮著要離開,被她阿姊狠狠打了手,隻能頻頻回頭掉金豆子。

    大家都以為是小孩子鬧脾氣,辛離離卻蹙起眉,若她沒看錯,剛才小女娃望著的方向,有一道人影藏起來了。

    該不會是她們的父母吧?

    她冷淡地轉過頭跟了上去,觀中本有五位女冠,輪到兩個女娃便叫無午與無未,兩個人住到無醜她們的屋子裏,成為了道觀中第十四位與十五位師妹。

    小道長們正是好奇的年紀,早課做完後便爭搶著要和師妹們說話,觀中的香客都不想搭理了,被無虛道長瘸著腿挨個打了下後腦勺,才吵吵嚷嚷著去幫忙引領香客們。

    好在香客們都明事理,要不就自己親眼所見,要不就聽說道觀中多了兩位小女冠,是今早被人扔在山門前的,紛紛表示憤慨與理解。

    許是被無醜和辛離離照顧,無午與無未兩個小女娃特別喜歡黏在兩人身邊,辛離離自己覺得她們就是喜歡自己做的飯才要跟著自己。

    無醜倒是習慣了,前兩年無寅、無卯初來道觀的時候與她們一樣,兩人一手領一個,給她們講道觀的規矩,教她們認道觀的路。

    正走到前院,讓她們認太極八卦圖,就聽山門前的百姓們驚恐地喊道:“有人上吊了!”

    “男的女的?在哪上吊的?因為什麽啊?”

    “是個婦人,剛從歪脖樹上救下來,人還沒醒,讓讓,快叫空空子觀主來看看!”

    百姓香客們一窩蜂湧進了道觀,辛離離手裏牽著的大女娃無午卻掙脫開她的手,逆著人流拚命朝外跑去。

    辛離離回頭看了一眼同樣神色難看的無醜,當即拔腿追了上去。

    她拉住激動的無午喝道:“別亂跑,你又不認路,跟我來。”

    抓著一個相熟的嬸子問了上吊人的位置,她帶著無午從小道鑽了過去,期間無午著急不小心被樹根絆倒,她上去將人背了起來。

    即使在奔跑中,她也能感受到無午身體的顫抖。

    索性上吊之人沒選在離道觀太遠的地方,等她將將跑到時,圍觀的百姓左一層右一層歡呼,“醒了,醒了,快給順順氣,送到道觀裏去!”

    附近的百姓們日日來道觀,都對辛離離熟的不能再熟,見她背上還背著個小孩子,上氣不接下氣樣子,指著她們,罵了一句小崽子看什麽熱鬧,到底將她們兩人送了進去。

    一進去瞧見那婦人的模樣,無午就從辛離離背上跳了下來,朝那婦人奔了過去,哭嚷道:“母親!”

    圍觀的人瞧瞧無午身上的道袍和光禿禿的腦袋,再瞧瞧衣衫襤褸的婦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婦人脖子上紫粗的一條印子,話都說不利索,半躺在地上,身邊便是斷裂的腰帶,無午紮進她懷裏嗚嗚哭著,她便咳嗽著想坐起來抱孩子,奈何沒力氣,起了半天沒起來。

    還是一個嬸子看不過去,將那婦人扶起來靠在大樹坐好,小小的無午小心伸手摸著自己母親的脖子,“母親別扔下大丫,大丫和二丫吃得少少的。”

    但凡能養活兩個女娃,婦人都不會想出將孩子送進道觀,自己自盡的主意,她泣不成聲,隻一遍遍親著無午的額頭,滾燙的熱淚灑在無午稚嫩的麵龐上。

    有人仔細辨別了婦人相貌的,問道:“可是梁村的蕙娘?”

    婦人淚眼朦朧地點頭,枯瘦的手隻敢輕輕碰著女兒的臉。

    “哎呦,這可真是,”圍觀的人擦擦眼角的淚,忍不住說道,“這是咋子弄的,好好的尋什麽死?”

    “別說了,蕙娘不容易,”和她同村的人小聲道,“她夫君死在年前的大雨裏了,她膝下沒個小郎君,婆母容不下她將她和女郎全趕了出來,連一個銅板都沒給,隻聽說她回了娘家,如今看……”

    娘家也沒讓她進門啊。

    寒冷冬日的瓢潑大雨依舊讓人膽寒,有人幸運的躲過了天災,可也有人在那場雨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百姓們齊齊沉默不語,有的不知想到什麽,忍不住伸出手擦了淚。

    “縱使日子再苦再難,爾都不該拋下孩子,今日未死,日後定會後悔的。”人群外,一道冷冷的女聲響起。

    辛離離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頓時打了個激靈,果然瞧見了看她久久未歸過來尋她的袁依婉。

    袁依婉臉上早沒了一直掛著的溫柔笑意,她眼裏飽含著的痛苦與淒楚,讓人不忍與她對視,她對蕙娘道:“既然死都不怕,人生又有何懼?”

    一滴淚從她臉上滑落,掉進枯枝殘葉中,臉上浮起了一個嘲諷自己的笑容。

    蕙娘抹著淚,羞愧地不敢抬頭,隻默默地推著無午,讓她趕緊走,她也怕,好不容易收下無午和無未的道觀,因為知道自己的存在,再不收她們了。

    袁依婉歎了一口氣,說道:“親子分離,莫過於世上最苦痛之事,這位夫人,若是不嫌棄,吾家尚缺一位幫手。”

    推著無午的手頓時停住了,蕙娘不可思議地望向袁依婉,激動地張嘴要說些什麽,卻因嗓子壞了什麽都說不出來,急的出了一身汗。

    “無妨,”袁依婉趕忙製止了她,“夫人先養傷。”

    辛離離收起自己崇拜的目光,脆生生道:“是啊,夫人,我從母說話最算數了,再說抱樸真道觀已經收下了無午和無未了,道觀裏從來沒有不讓道長和家人親近的規矩,夫人且和我們一起去道觀,讓觀主給你瞧瞧傷。”

    “哎,正是正是,”有人一拍腦子,母女倆一哭,將正事差點忘了,這位小婦人可剛從樹上救下來,“抱樸真道觀的空空子觀主醫術在京口縣都是出了名的,走走,先去道觀。”

    空空子正被人叫了出來,步履匆匆往這裏趕,和他們撞了個正著,他先給婦人草草看了一遍,確認人沒事,便一道往道觀而去。

    “無量壽福,諸位善士今日之事會收福報的。”

    百姓們回以最真誠的笑容,“道長大愛。”

    袁依婉領著辛離離下山,辛離離突然說:“從母,我知道給道觀起什麽名字了。”

    偏頭瞧她,隻見她迎著黃昏暖融融的日光說道:“便叫二十一雲齋!”

    道觀的十九人,加上她、從母、叔三個人,一共二十一人。

    雲取字萬民登天梯旁的祥雲之意。

    最後的齋,代表了客棧。

    日後她們家的客棧便叫二十一雲齋了!

    袁依婉摸摸辛離離的頭,“好名字。”

    作者有話說:

    是的,我回來啦,也感謝久等的你們!麽麽,這章也有紅包雨,上章的我發了哦。

    (我看有人說到從母語言的問題了,解釋一下,從母麵對親近人會說的隨便,麵對不熟悉的人才會咬文嚼字,就像你麵對陌生人肯定會客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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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你們的營養液,這本書會茁壯成長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