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清夜無塵, 第一輪明月懸上仙界低空。

  　　這意味著，仙界的夜晚來臨。

  　　秦霽牽著蘇嬈，撩開霧色, 兩人身影消失在眾仙視野裏。

  　　行走在蒼茫天地間, 蘇嬈不解地問秦霽，“我們要去何處？”

  　　“星辰仙宮。”秦霽薄唇微啟, 吐出四個淡淡的字, 卻是讓蘇嬈神色一滯。

  　　那是她從古籍中便看到過，星辰二仙的居處。

  　　他要帶她去那裏。

  　　知道去處, 想起星辰二仙的隕落，被世人唾罵萬年的現狀, 她的心情隨著腳步沉重起來。

  　　氣氛逐漸冷凝，蘇嬈不想這麽沉默, 便故意扯開話頭，“你說那些神仙怎麽知道今日我要出來？”

  　　看她就像看那奇珍異獸似的，一個個都不像她以為的仙人那般仙風道骨，超塵脫俗。

  　　秦霽瞥她一眼，“他們並不知道。”

  　　其實, 這些神仙們也不清楚蘇嬈何時會出來。

  　　隻不過近日他們一直都守在這兒，仙生漫長, 對於他們來說守在這裏不過數日，能勸一勸每日進出的仙尊幾句，或是恰巧撞見蘇嬈出來，那都不算虧。

  　　蘇嬈勾勾唇角，原來是守株待兔。

  　　說話間, 兩人已經到了星辰仙宮。

  　　這兒並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破敗, 反而簡樸幹淨, 像玄清殿那樣，一直有兩縷清風作伴清掃。

  　　秦霽拉著她，走上台階，許久未曾動過的宮門悠悠開合，他也隔了數年，才重新踏進此地。

  　　可一入星辰仙宮，眼前影壁卻已破碎，之後這片廣場般的空地，更是支離破碎，許多地磚玉石、法寶碎片甚至衣袍仙料翻飛懸在半空中，仿佛能讓人看到數萬年那場慘烈的大戰。

  　　“這是……”蘇嬈心驚肉跳，沒想到外表和祥寧靜的仙宮竟保留了這血雨腥風的一幕。

  　　“當年，他們說我爹娘背叛仙界，和魔勾結，要擒拿他們。”秦霽說起這事，眉目清淺如畫，嗓音輕淡，好像在說與他無關的事，“他們不願承認，抗拒眾仙抓捕，便在此處大戰。”

  　　“那你呢？”蘇嬈問這話時，心尖抽出一絲淡淡的心疼，說不上是為何。

  　　“我不肯相信，隻身去了魔界尋找證據。”秦霽雖說得毫無波瀾，可牽著蘇嬈的掌心卻握得很緊。

  　　蘇嬈回握住他，語氣清脆堅定，“我也不信。”

  　　秦霽的眸光掃過來，氤氳著淺光落在她身上。

  　　看著她眉眼生動鮮活，語氣執拗不屑地說道：“雖我沒見過你爹娘，不知他們秉性，可仙界之人都是些什麽樣子，我如今卻知道得不少。”

  　　她指著西邊魔界的方向，“你看那姬龍，便與仙界的神仙勾結，將我師父、尤玉還有許多女子當成玩物，隨手轉來送去。”

  　　她又伸手往下遙遙指著偌大人間，“再看碌碌一生的凡人，最怕天災人禍，因此求仙問道，卻不知災難都是因神仙而起，隻為多得些信仰金線，增加自身實力。”

  　　蘇嬈越想，越覺得可笑。

  　　“世人皆以為神仙能渡眾生皆苦。殊不知神仙都在忙忙碌碌，為送眾生如苦海。”

  　　她眼尾挑起的悲憫與嘲意，讓秦霽胸腔中深藏的情緒微微有了共鳴。

  　　他握緊蘇嬈的手，已經不必問，就知道她同樣討厭如今這世道。

  　　秦霽鬆手，修長指尖在身後結出一個小印。

  　　遙遠的虛影瞬間心領神會，搖曳起虛虛的影子。

  　　滅世陣法，終於將迎來它的璀璨！

  　　而秦霽收回手，指尖順勢摩挲著蘇嬈腕間那玲瓏剔透的雪焰手鏈。

  　　他沉聲道：“無論何時，都別取下它。”

  　　雪焰燃著透明的焰火，氤氳在兩人眸色裏，像燎出一朵朵熾烈的火焰，分外美麗。

  　　蘇嬈不明所以地點頭後，見秦霽伸手湧動仙力，將星辰仙宮的一切都恢複原狀。

  　　原來，這裏曾是練武場。

  　　旁邊列著整齊的架子，由低到高擺放不同的法寶。

  　　秦霽告訴蘇嬈，他從小便在這兒修煉，他爹娘都是神仙，所以他出生時便是神仙，可也不過是實力最低微的仙人。

  　　蘇嬈從他一言一語裏才知道，原來他走到如今這修為通天的三界第一，除了天賦，還有苦修。

  　　秦霽一萬歲時，爹娘出事。

  　　在那之前，他漫長的年歲除了修煉，再無旁事。

  　　神仙不需吃喝，秦霽又不需玩樂，所以他夜以繼日苦修，十二個太陽與月亮是他永遠的夥伴。

  　　他從未離開過練武場一步。

  　　仙界再盛大的宴會，萬仙恭賀的熱鬧節日，從來都與他無關。

  　　即便是爹娘、好友尋他，也隻能來這練武場……

  　　蘇嬈聽完覺得好奇，“那時你爹娘都是厲害的神仙，你應當從小的無憂無慮長大，一直是天之驕子，卻為何如此苦修？”

  　　“因為你。”秦霽淡然說出的三個字，讓蘇嬈恍惚地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因為我？”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那可是兩三萬年前！那時我祖祖祖祖祖祖輩都還沒出生吧？”

  　　秦霽眸光一晃，也跟著抿了抿唇，情緒藏在瞳眸深處，分辨不出真假。

  　　蘇嬈隻當他說的是玩笑話，也一笑置之。

  　　兩人在秦霽長大的星辰仙宮轉了一圈，不過秦霽的所有成長都在這練武場，又全都是枯燥乏味重複了一日又一日的修煉，實在沒什麽好回憶。

  　　還不如當時蘇嬈帶秦霽回她家那個小院子時，可以和他絮叨的事兒多。

  　　蘇嬈無奈地撇撇嘴，挽著秦霽的手回玄清殿。

  　　秦霽並沒有告訴他，其實他漫長三萬年的時光裏，最開始的十七年並不是這樣乏善可陳的度過。

  　　隻不過是因為遇見她，才改變了一切……

  　　他不想說。

  　　那些苦，都苦過了，她不必知道。

  　　-

  　　回到玄清殿前，神仙們還未散去，似乎在翹首以盼等著他們。

  　　之前猝不及防蘇嬈出來，他們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

  　　如今是特意等在這裏，等蘇嬈回來，他們有許多問題想要蘇嬈。

  　　“蘇嬈，你真願意看到三界戰事因你而起？”

  　　“蘇嬈，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蘇嬈，你覺得你比三界更重要？”

  　　“……”

  　　不止是那些拈酸吃醋的仙子，就是男神仙們也在逼問。

  　　兩萬年了，神仙們過慣了和平安穩的好日子，誰願意和魔界生戰事。

  　　他們每天下下凡，收收信仰，好友之間串串門，簡直再舒服不過。

  　　所以看到蘇嬈這事不關己的樣子，更加痛心疾首地指責她。

  　　一位人麵馬身的神仙走出來，頭頂的鬃毛大無畏地飄著，他大聲提議道：“為何不能將蘇嬈送去魔界？犧牲她一個，便能讓整個仙界安穩和樂，更不會殃及凡間生靈……我覺得，我們就應該將蘇嬈交給灼日，你們同意嗎？”

  　　其他神仙當然覺得是，可看著秦霽越來越沉的臉色，漸漸都熄滅了原本的氣焰。

  　　就在大家莫名其妙安靜下來的時候，忽然竄出一道流光，直逼蘇嬈而去。

  　　那流光速度之快，眾仙隻見殘影，連目光都無法捕捉，卻被秦霽隨手握住。

  　　三界第一的實力，仍舊震撼著所有神仙，仿佛無聲壓製。

  　　這是一柄匕首，乃無主神器，卻極為歹毒，隻要能碰到蘇嬈一根頭發絲，便能將她瞬間湮滅。

  　　秦霽的臉色沉得不能再沉，將那匕首擲在地上，沉聲問：“誰的東西，自己認罪。”

  　　無人應答。

  　　秦霽也不在意，隨手一道仙力劃出，將碧荷仙子拎到眼前。

  　　眾仙嘩然，都不信是碧荷仙子，因為她最是溫柔善良，楚楚動人，修行的也是治愈仙術，連一招殺招都不會。

  　　蘇嬈站在秦霽身邊什麽都不怕，看到碧荷仙子那漸漸花容失色的美貌，倒是眸子眯了眯。

  　　她聽雞雞鴨鴨們說過，仙界心悅秦霽的仙子眾多，要數這碧荷仙子最是癡情，愛慕他兩萬多年，為他煉了九萬盞荷花燈，刻滿愛意，從未得過一絲半點的回應，卻仍日日如此。

  　　麵對秦霽那雙深邃漆黑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碧荷的確從剛開始的堅定否認到漸漸說話都有了顫音。

  　　但她還是一遍遍重複，“這匕首不是我的。”

  　　秦霽定定地看著她，“我知道是。”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能讓秦霽多看她幾眼，可此時此刻，卻隻有驚顫。

  　　“你有何證據。”碧荷發梢束著的那一抹碧紗都跟著在晃動。

  　　“仙界治人，何須證據。”秦霽撩起眼皮，卻是說了這麽蠻不講理的一句。

  　　眾仙一愣，旋即反應過來。

  　　當年秦霽的爹娘被捉拿，竭力反抗，戰至死。

  　　後來秦霽歸來，追問仙帝，到底有何證據證明他爹娘通敵。

  　　那時仙帝回他的話，不也是這樣一句。

  　　看來，他並沒有忘。

  　　隻是那時的秦霽實力還不足以反抗整個仙界，可如今，卻是能輕易拿捏眾仙。

  　　秦霽說是，那就是。

  　　秦霽並沒要碧荷死，而是淡聲道：“送她去長淵深處，永不得出。”

  　　他的語氣毫無波瀾，像在宣布一樁與他毫無幹係的事。

  　　他轉身的背影幹脆果斷，也的確似乎與他無關。

  　　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罷了。

  　　碧荷頹唐地坐在地上，再無仙子之姿，她默默垂淚，卻不後悔。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想殺蘇嬈的，確實是她。

  　　她不知秦霽到底如何得知，明明那神器上的所有氣息她都小心翼翼抹得幹淨。

  　　碧荷隻是恨。

  　　她淚眼盈盈望著秦霽背影，恨他無情，恨他冷漠，恨自己癡心錯付。

  　　長淵，那是仙界唯一一處沒有雲霞流光，沒有仙力浮沉，冷寂得如同魔界一般的深淵。

  　　在那裏，仙界漫長的歲月仿佛隻是一瞬，而每一瞬又仿佛漫長得永無止境。

  　　那是犯了錯的神仙永遠無法逃出的牢籠。

  　　在眾位神仙憐憫又慶幸的目光裏，碧荷終於明白為何都說開霽仙尊慈悲。

  　　他從不殺犯錯神仙，因此顯得慈悲。

  　　可他讓他們那幾近永恒的生命在深淵中腐朽發臭，又何嚐不是更痛苦，更殘忍。

  　　神仙們隻看到碧荷僥幸活命，便說仙尊仍舊慈悲，碧荷也算走運。

  　　卻不知她此後經年，日複一日，生不如死。

  　　待碧荷被拖走，其他蠢蠢欲動的神仙不敢再對蘇嬈動手，但還是腆著臉皮湊上來，試圖勸秦霽將蘇嬈交出去。

  　　又或者，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想勸得蘇嬈“良心發現”，自願前往魔界。

  　　但蘇嬈油鹽不進，並不可能被說動。

  　　而秦霽，則更是無論怎樣都不同意。

  　　他始終隻有三個字。

  　　“我選她。”

  　　蘇嬈望著他堅決側臉，恍惚間又想起被宗門無情拋棄時，大宮主勸她為宗門考慮，舍身忘我成全其他宗門的場景。

  　　那些嘴臉和眼前仙界這些神仙勸她犧牲自我換取三界和平的嘴臉重疊影綽。

  　　她揉了揉眼，終於慶幸地發現——

  　　原來她也會被人堅定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