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清夜染塵, 月色如血。

  　　蘇嬈抱膝坐在某處不為人知的山洞裏，眼眶通紅，沾滿濕淚。

  　　她一遍又一遍地抬手, 通過追根溯源的法術, 想要重新看到那兩個光點。

  　　和她修煉同源功法的人，一個是師父, 一個是晏明煦。

  　　可不久前還能看到的兩個明亮光點, 如今全都消失在視野裏。

  　　師父不知去了何處，光點消失, 代表她已不在魔界。

  　　或許她和小師弟一樣，也已經……

  　　一個“死”字剛浮現在腦海, 就把蘇嬈的心口攥得呼吸不過來。

  　　她驀然起身，掐起法訣, 瞬移消失。

  　　在她剛剛的影子處，幾道魔影浮現，剛探出頭來，就被她布下的法陣燒灼得一幹二淨，連慘叫聲都未留下。

  　　魔物們還在追捕蘇嬈。

  　　這樣舉世無雙的美人兒, 姬龍絕不願意輕易放過。

  　　他發話，就是把魔界翻個底朝天, 也要把蘇嬈找出來，送去她的行宮，好好珍藏起來。

  　　誰要是抓到蘇嬈將其奉上，他直接封其魔將稱號，統領千萬魔物。

  　　這對所有魔物來說, 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上天入地, 都是尋找蘇嬈的魔物。

  　　她仗著自己逃命的本事, 一邊傷心，一邊夾縫中求生存，一顆心如同烈火烹油，難受得緊。

  　　蘇嬈無依無靠的時候，是靠著傳音鏡支撐下來的。

  　　她躲在石縫裏，藏在暗河中，埋在深淵黃土之下，躲避魔物探查時，都緊緊握著那枚傳音鏡，用意念給她思念的人傳話。

  　　發給師父的消息不知多少條，從沒回音，但她還是問。

  　　問師父身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她也給晏明煦發。

  　　問他有沒有成功逃脫，問他傷口痛不痛，問他們倆在什麽地方回合，繼續去找師父。

  　　還要訓斥他一兩句，怎能把他的血脈特殊暴露在魔界，他的血是魔物的天生克星，這下他們肯定更瘋狂地要殺他。

  　　“不過沒關係，這回輪到師姐保護你。”蘇嬈抱著傳音鏡，擦擦眼角笑出的淚。

  　　原來悲傷到了極致，是克製與鎮靜。

  　　除了師父和小師弟，蘇嬈也會給秦霽傳音。

  　　她知曉隔著界壁，她的消息傳不到他手裏的傳音鏡上，於是也就肆無忌憚，以前不敢說的，現在不願說的話，都能恣意說給他聽。

  　　比如，她有多傷心，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想見到他。

  　　不知不覺，他已成了她的一束光。

  　　在她需要的時候，他總是在，照亮她看起來慘淡無比的灰暗世界，讓她重新看到新的出路。

  　　這時候，蘇嬈並不是乞求他的出現，她不怕被追殺，也不怕受委屈，更不怕辛苦。

  　　她隻是怕小師弟的死毫無意義，怕師父永遠都找不到，怕她變成自己心目中沒用的人。

  　　她給秦霽發的消息隻有她自己知道，與其說是給秦霽傳音，倒不如說是給她自己聽。

  　　不斷告訴自己，要勇敢。

  　　像當年她還那麽小的時候，他就告訴她的事實那樣。

  　　能拯救自己的，從來不是神仙，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

  　　蘇嬈並不知道，她發給秦霽的消息，他全聽到了。

  　　隻可惜，他來得太晚。

  　　她在合歡宮時，和他傳音說要離開的時候，他去了仙界，所以傳音恰好被界壁隔絕。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他並未在仙界多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處理了一些小事，再回到人間，傳音鏡亮起，收到的卻是她幾日前傳來的消息。

  　　秦霽急匆匆帶著虛影趕到魔界，但還是晚了。

  　　她的消息鋪天蓋地傳來，字字句句不說委屈，卻藏滿委屈。

  　　晏明煦的死在秦霽看來是必然，他並不在乎，但她不該為此痛苦。

  　　她的眼淚，更不應該因此而流。

  　　她不斷有傳音送來，秦霽甚至不忍再聽，隻想出現在她麵前，抱住她吻她，不要讓她的淚珠再從眼眶裏掉出來。

  　　秦霽這麽想，也的確這麽做了。

  　　魔界於他，雖力量有所壓製，但仍舊隨處可去。

  　　他掐指尋出蘇嬈所在的地方，知道她又在躲避魔物追擊，他長眸微沉，長袖甩出千萬道蔓延而開的仙力，化為雲霞吸收魔氣。

  　　頃刻間這片深淵的魔物全都湮滅。

  　　沒了魔氣支撐，它們全支離破碎。

  　　蘇嬈正在跑路，忽然察覺到這變化，怔忡片刻，還以為又是這群魔物耍的什麽詭計。

  　　不過，她從不上當。

  　　蘇嬈沒有久留多看，轉身打算繼續跑，一扭頭卻撞進某人懷裏。

  　　熟悉的清淺香縈繞在鼻尖，那是她至今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什麽味道的香氣，卻讓她精神一振。

  　　因為這是秦霽身上才有的香味。

  　　秦霽來了。

  　　腰被他攬住，蘇嬈抬眸撞上他清淺如畫的瞳仁。

  　　“抱歉，我來晚了。”秦霽抬起指尖，將她眼尾處一點濕痕抹去。

  　　他不願看見她哭。還是為其他男人。

  　　蘇嬈望著他，好像沒想過他會來，抱著他挺拔腰身，她蹭了蹭恢複靈力，便想鬆開。

  　　秦霽卻反手將她攬得更緊，撩起眼皮問她，“又想過河拆橋？”

  　　“不是……”蘇嬈低頭咬唇，“這等小事，你不必出手。”

  　　這也是她沒等他，便自己前來魔界的原因。

  　　“為何？”秦霽倒是想聽聽她的理由。

  　　蘇嬈波光瀲灩的雙眸透出幾分澄澈與認真，“我這行為救師父，便是要與魔界為敵，但也不過是區區凡人與魔界對抗，算不上什麽大事。可你是仙尊，你若出麵，盡管不提仙界，在其他眼睛裏，那也是仙界與魔界之間的大事。”

  　　“……三界和平最是難得，不要因為我以小失大。”她又勸他一遍，因為看他平淡無波的眼神，她心裏有些慌張。

  　　怕這事他管定了，因她鬧得仙魔兩界不可開交，甚至再次大戰。

  　　那將有多少生靈塗炭，人間化為煉獄。

  　　蘇嬈碧眼盈波，小心翼翼地盯著秦霽的神色，想從中看出些他的態度。

  　　可他眉目清雋冷淡，雖因她而鍍上幾層溫柔暖意，卻也不是可以輕易揣測。

  　　躲在最暗處的虛影卻是興奮無比，打起來鬧起來那是最好，反正三界很快又完蛋，和不和平又有什麽關係。

  　　果然，還是他跟了秦霽多年，比蘇嬈更了解他。

  　　秦霽站了許久，攬著蘇嬈的手一直未鬆。

  　　等到蘇嬈不安地動了動，想要從他懷裏掙開時，他卻又重新抬起手，將她摁住。

  　　“別動。”

  　　他峻拔寒鬆般的氣質透出淡淡冷意，不是對蘇嬈，而是對這魔界。

  　　“這事，我來管。”

  　　“可仙界——”蘇嬈惴惴不安的話頭剛起，又被他按下去。

  　　“三界和平是小事。你受委屈，才是大事。”他的語氣淡而穩，像在說鄭重其事的大道理。

  　　……可蘇嬈覺得，這是什麽歪理。

  　　-

  　　秦霽既然決定，就將虛影喚出，與它謎語幾句。

  　　虛影很快做點頭狀，瞬移離開。

  　　如今虛影的存在對於蘇嬈而言，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但她並不知道秦霽的計劃是什麽。

  　　她若問他，他也隻答“放心”二字。

  　　蘇嬈坐立難安，怕自己成了三界的罪人，但想起古籍上都說開霽仙尊雖清冷但慈悲，總想著他不至於為了她做出什麽翻天覆地禍害眾生的大事。

  　　她再次抱著自己的傳音鏡翻來覆去，給師父瘋狂傳音。

  　　如果能在事態發展前收到回音就好了，說不準就不必走秦霽安排的最後一步。

  　　隻要救出師父，那就皆大歡喜。

  　　姬龍殺小師弟的仇，她以後親自報，多少年都不算晚。

  　　蘇嬈心中著急，可傳音卻不抱希望，她純粹是司馬當成活馬醫，並未想到自己的鏡麵忽然一燙，竟然真有消息傳進來。

  　　她懷著激動的心情點開，一顆心卻仿佛從沸水裏忽然掉入冷水，沉了好幾截。

  　　傳來消息的，是尤玉。

  　　“蘇嬈，你來了魔界？”

  　　尤玉聽到了姬龍要捉拿美人的消息，雖然姬龍不知曉蘇嬈的名字，但他用魔氣描出了蘇嬈的畫像。

  　　尤玉一看，這美人不就是蘇嬈？

  　　她拿出凡人界才用的傳音鏡，果然聯係上蘇嬈，兩人同在魔界，沒了界壁幹擾，傳音便開始自由。

  　　蘇嬈回：“嗯，你也在魔界。”

  　　“是，我還以為是去仙界，白高興一場。”尤玉的語氣有幾分失落。

  　　“仙界有什麽好的。”蘇嬈不以為意。

  　　尤玉話鋒一轉，“蘇嬈，你在何處，若是近的話，我們見麵再說。我帶來的靈石快用完了，傳音鏡很快失效。”

  　　蘇嬈有些詫異，“你能出來隨意走動？”

  　　“自然。”尤玉在傳音鏡中敲出自己的地點。

  　　蘇嬈一看，兩人離得並不遠。

  　　畢竟魔界不大，她有仙尊在身邊，更是有恃無恐，也就把自己的地點給了尤玉。

  　　沒過多久，尤玉就來了。

  　　兩人多日未見，這回重逢，第一眼便有了不同感慨。

  　　蘇嬈發現，尤玉容貌比之前更媚，卻多了幾分風塵之色，那是長期迎合旁人喜好而打磨出來的。

  　　不過尤玉也算得償所願，修為長進，如今也是合體期，快到大圓滿。

  　　尤玉則發現蘇嬈容貌更美，是那種肆意盛放的美麗，天真爛漫，無所顧忌。

  　　大抵是被精心嗬護而不自知吧。

  　　尤玉羨慕的眼風從秦霽身上掃過，她如今還不知道秦霽的身份，但已是羨慕不止。

  　　早知如此，她不該來。

  　　蘇嬈見尤玉並不知曉宗門中的那些齟齬，還以為自己是得了機緣，隻是沒被仙人看上，而是送來魔界而已。

  　　她歎了口氣，不知自己是否要揭穿真相。

  　　尤玉也曾是隨心所欲活得瀟灑的女子，全憑自己喜好而活，多少男人為她生為她死，在她牡丹裙下風流一回，便是做鬼也瀟灑。

  　　哪見尤玉曾藏好所有的小性子，揉搓自己的棱角，隻為討那姬龍喜歡。

  　　“沒辦法，若不迎合他，便是死。”

  　　“既然無法改變現狀，那便隻能讓自己快活些。”

  　　尤玉自欺欺人般打趣，她如今也不算差，至少混成了姬龍的寵妾，出入自由，總比那些以淚洗麵終日難見天日的女子要強一些。

  　　“我這也算自己求的道吧。”尤玉不怨天尤人，已然認命。

  　　蘇嬈又問她師父的事，尤玉搖頭道：“我與你師父並不在一處行宮，對於她的事，知之甚少。”

  　　“……但她必然是不會像我這樣討姬龍歡心的。”連尤玉都對蘇嬈師父的性格十分了解，“不過她若不在行宮，那或許就是去了另一處地方。”

  　　尤玉春蔥般的指尖點了點頭頂，對蘇嬈小聲道：“仙界。”

  　　蘇嬈驚駭之下，尤玉說出姬龍的另一個秘密，“他與仙界某位仙王關係密切，常互贈美人，以示親近。”

  　　說罷，尤玉苦澀笑笑，“說不準過些時日，也會將我送去。”

  　　為求修煉，她如今成了轉手送人的物件，卻也怨不得別人。

  　　“這是我自己選的。”尤玉笑了笑，再次重複，眸中藏著苦澀，眼波流轉卻是媚而嬌。

  　　她勾住蘇嬈肩膀，說笑道：“好了，不說那些傷心的事，瞧你如今也到了合體期，倒真是進步神速。”

  　　“……早知如此，我還來這兒求什麽機緣，直接將你那漂亮道君搶了就是。”

  　　“你搶便是。”蘇嬈也笑。搶得走才怪。

  　　這是她與尤玉習慣性的說話方式，之前幾回尤玉對秦霽真動了心思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回答的。

  　　因為心中篤定，所以順著尤玉的話說，也無所畏懼。

  　　偏偏這回蘇嬈和尤玉的玩笑話，卻落到了秦霽的耳朵裏。

  　　他眉心皺起一池清水，眸色深沉。

  　　……原來他在她心中，是這般一文不值，去留隨意的存在？

  　　秦霽心中泛起重重漣漪，頗不寧靜。

  　　他壓著眉梢，默默走遠了些，不願再聽到她說出任何沒心沒肺的無情字眼。

  　　隻要聽不到，就當沒發生。

  　　他握拳掐著掌心，眸子沉暗暗一片。

  　　-

  　　蘇嬈與尤玉又說了會話。

  　　尤玉勸她快些離開魔界，以姬龍貪圖美色的性子，絕不會放過她。

  　　蘇嬈最終還是沒和尤玉說之後發生的一切。

  　　尤玉已經活得不容易，知道得越少，便越簡單，活得也能輕鬆一些吧。

  　　她將剩下的話都吞進肚子裏，兩人閑話家常，寒暄一會兒，也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尤玉笑道：“這次再見，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蘇嬈則反駁，“那可不一定。”

  　　尤玉睨她，媚眼如絲，“你呀，從小就要和我唱反調。”

  　　蘇嬈彎眸似月牙，“你不也一直明裏暗裏和我比來比去？”

  　　兩人笑起來，融洽氣氛裏夾雜著身在異鄉的重逢感慨與離別傷感。

  　　無人注意到山洞角落處，一道黑影靜悄悄蔓延而來，在快要碰到蘇嬈裙角的時候——

  　　黑影陡然膨脹，長開大嘴，將蘇嬈一口吞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