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發瘋的蜚不知衝到哪裏去了。

  　　蘇嬈小心翼翼避開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回到了棚子裏。

  　　長安城又開始下雨了，原本就糟糕惡劣的生存環境變得更難以忍受。

  　　地上踩得都是濕漉泥濘的腳印，油氈布擋不了太久，已經有雨水順著縫隙往下滴，人坐在底下沒一會兒，身上就漸漸濕了。

  　　衣料變得濕沉，貼在身上，就像穿著冷硬的盔甲般，行動不便。

  　　即使這樣，病入膏肓或是行將就木的人們仍匍匐著，幹裂的嘴唇闔動，朝東方狂熱朝拜。

  　　他們多渴望看見神仙駕著祥雲而來，拯救他們脫離這茫茫苦海啊。

  　　蘇嬈斂眸，不再看這一幕。

  　　她自從見過那位躲在後院裏吐納著金線的溫仙君後，就越發確信，求仙不如求己。

  　　秦霽已經醒了，吃了丹藥，沒了疫氣侵擾，他的狀態日益見好。

  　　蘇嬈很歡喜，拉著他的胳膊問：“地上都濕了，咱們去其他地方吧？”

  　　蜚徹底發瘋，源疫氣急劇擴散，整座長安城的人都染上了瘟疫。

  　　眾人窮途末路，早已亂了套，百姓們逃的逃，死的死，這座原本的疫民營也沒了官兵看守鎮壓，各自逃難去了。

  　　蘇嬈背起秦霽，陳大娘拉著傻兒子，和郭大娘一塊跟在她身後，想一塊走。

  　　並未走太遠，很快就找了間空著的小院，兩位大娘熱情地幫忙收拾著床褥，蘇嬈把秦霽放了上去，又順手理了理他散亂的鬢毛，眸子裏都是笑意。

  　　就好像在摸小狗，或是打理自己所有物的那種笑意。

  　　因為隔得太近，秦霽並沒看她的眼睛，隻是額頭間酥酥麻麻的感覺不斷傳來，讓他抿緊了唇。

  　　不遠，郭大娘和陳大娘坐一塊，感慨著，“他們小兩口感情真好啊。”

  　　“是啊，這關頭還能這麽不離不棄的，真好。”郭大娘想起什麽，目光一黯，垂頭抱著懷裏的包袱輕輕撫著。

  　　-

  　　蘇嬈用術法斂住了這座小院的氣息，不想再招惹外麵發瘋的蜚。

  　　但他的確是瘋了，長安城上空環繞的疫氣越來越多，眼看著快要成為一座死城。

  　　人們自知瘟疫難醫，也漸漸放棄了吃藥治病的想法，而是整日整日虔誠地朝拜東方不起，盼望神仙降臨，一泉仙露，一道金光，足以拯救世人。

  　　所以那些金線也越來越多，刺眼璀璨地穿過那片溢散的黑氣，朝東南角的溫仙君匯聚而去。

  　　蘇嬈搖搖頭，提了一桶水正想去替秦霽擦擦身子，忽然感到一抹氣機鎖定了自己。

  　　這是……蜚！

  　　蘇嬈反應過來，把手裏水桶一扔，正欲逃命。

  　　誰知黑氣忽而瘋狂湧動而來，竟在她腳底生成了小小的龍卷漩渦，牢牢鎖住她的身形。

  　　該死。蘇嬈咬住唇角，掌心浮出靈力，正要施法，忽然聽見郭大娘尖叫一聲。

  　　蘇嬈一邊回頭一邊大喝，“有什麽事衝我來，傷害普通百姓，你算什麽本事？”

  　　“小嬈啊！”郭大娘的聲線一直在顫抖，不可思議地望著懸空的蘇嬈。

  　　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蘇嬈不一般。

  　　“大娘，你沒事吧？”蘇嬈回過頭才發現，郭大娘好生生地站在那兒，周圍一絲黑氣也無，不知她剛剛在尖叫什麽。

  　　“沒、沒事……”郭大娘驚魂未定，可她一直抱在手裏的包袱不知為何被扔到了地上。

  　　郭大娘指著那包袱，抖成了篩子，“它、它怎麽在動！”

  　　蘇嬈心生疑惑，定睛看向那包袱。

  　　誰料與此同時，她腳底的黑氣陡然消失，竟化成一道黑線，朝郭大娘的方向急射而去。

  　　蘇嬈一驚，大喝一聲“你敢！”，她指尖掐出合歡花的火焰光罩，護住了郭大娘的身形。

  　　沒想到，蜚所化的那道黑氣的目的，不是郭大娘，而是那包袱。

  　　一陣痛苦刺耳的呻.吟聲響起，包袱被黑氣纏繞，狠狠一撕，布料瞬間化為齏粉。

  　　包袱裏，裝著郭大娘女兒的骨灰盒中，升騰起一抹黑色虛影。

  　　虛影似乎飽受折磨，扭動著，抱住自己幾乎快虛幻得看不見的那團扭曲影子。

  　　黑氣皆是一滯。

  　　郭大娘含淚的聲音喊出，“茹茹？你是我的茹茹？”

  　　自己的女兒，化成灰也認得。

  　　郭大娘像做夢一般，滿臉淚痕地望著這一幕。

  　　她衝過去，想抱一抱自己的女兒。

  　　哪怕女兒現在隻是一道鬼影。

  　　可郭大娘根本無法靠近，又是一陣颶風將她掀翻在地。

  　　風力之大，小院的屋頂也被掀飛，到處都是揚起的灰塵、稻草，視線裏一片狼藉。

  　　當重新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時，人形的蜚站在虛影旁，表情狠戾，含著恨意，已經狠狠掐住了那道虛影細弱的脖頸。

  　　“終於找到你了。”

  　　“你竟然死了。”

  　　“沒事，我照樣還能再殺你一次！”

  　　蜚自顧自地說著話，然後出乎蘇嬈意料之外的是，他明明在掐著那虛影，卻在把體內剩餘所有的靈力都注入那道虛影中，在虛影體內結出複雜的印記。

  　　這是一種特殊的術法，回春鬼印。

  　　可以讓鬼魂恢複生前的血肉之軀，但頂多持續半個時辰，且靈力耗費巨大，幾乎要用盡一位元嬰的畢生修為。

  　　此等術法，蘇嬈即便時常聽說，但也沒見過真有人舍得用。

  　　沒想到，今日卻會見著。

  　　虛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塑白骨，血肉生出，不消一炷香的功夫，重新成了一位姑娘。

  　　蘇嬈終於見到了郭大娘每日都要念叨的“茹茹”。

  　　柳葉眉，鵝蛋臉，穿著她最愛的那條桃花連襟長裙，雙眸盈盈都是霧水，眉心蹙成一片淺淺的漣漪。

  　　郭大娘已然失聲，不斷地喊著她女兒的名字。

  　　蜚的大掌仍然握著郭茹的脖頸，輕輕一折，就能擰斷。

  　　他剛剛消耗了那麽多的靈力，已經穩不住人形，露出了蛇尾和牛角，但眼神依舊恨意滔天。

  　　“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恢複原本的樣子嗎？”

  　　郭茹雙眸含淚地望著他，不說話，顫顫的淚珠兒往下滑，蹭過他的手背，滾燙灼人。

  　　蜚的手指微曲了曲，狠聲道：“我說過，我要親手殺了你！”

  　　郭茹終於有所反應，卻也隻是勾起唇角，朝他笑著。

  　　也不知在笑什麽，一邊笑，一邊掉眼淚。

  　　蘇嬈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她已經不急著逃命了，甚至感覺沒她什麽事兒了，搬了條板凳到秦霽的床邊坐下，望向院子裏的這一場鬧劇。

  　　她扭頭和秦霽說話，“秦真，你說這個蜚是不是傻的呀。茹茹早就死了，他非要把她‘複活’，然後再殺她一遍，那不就把他自個兒也折騰廢了嗎？”

  　　修到元嬰期的所有靈力啊，就這麽都消耗一空了。

  　　……到底是多恨一個人，才想和她同歸於盡。蘇嬈完全不理解地嘀咕。

  　　秦霽淡淡地望著門外，嗓音沉得幾不可聞，“也許，不是恨。”

  　　蘇嬈歪起腦袋，茫然的長眸眨了眨，忽然反應過來，郭大娘衝過去了。

  　　糟糕，她忘了攔著郭大娘。

  　　可不知道是蜚的力量用盡還是如何，郭大娘不怕他是妖怪，跑過去對他又踢又打，大聲罵他。

  　　他竟然全都沉默地忍受著。

  　　明明他一拂袖就可以把郭大娘扇飛，或是一掌就殺了他。

  　　但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緊緊捏著郭茹的脖子，似乎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扒皮抽筋，拆吃入腹，恨不得立刻就折斷這纖細的脖根，卻又遲遲沒有下手。

  　　而蘇嬈，也終於聽清了郭大娘在罵什麽。

  　　“快放開我家茹茹！”

  　　“明明是你這個負心漢！”

  　　“我們都不嫌你是妖怪了！你卻不告而別！”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還有臉口口聲聲要殺我家茹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