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三生糖      更新:2022-06-29 17:33      字數:4084
  第一章

    雲霏霏是被凍醒的。

    新年將至,落雪晝夜不停,偌大的碧霄宮堪比天牢,不止沒有炭火取暖,甚至連象樣的過冬襖子都沒有。

    寒氣無孔不入,直往骨頭縫裏鑽,雲霏霏躺在破舊的木床上,感覺全身的血骨都被凍成冰一樣。

    昏迷前,陸驍曾跟她說:“我們很快就能出宮。”

    然而自保都難,又要如何出宮?

    陸驍身邊親信,早在三年前被告謀逆時就全都被處死,心腹至交無一人幸存。

    看守他的太監也被人收買,別說克扣衣食柴炭,就是欺淩作踐都敢,若非陸驍自幼習武,身強體壯,怕早就跟她一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或許,陸驍也知道她撐不過這場嚴冬,才會這麽哄她。

    雲霏霏喉嚨疼得厲害,想下榻倒杯水喝,卻才剛剛撐起身子就又跌了回去,劇烈地咳嗽起來。

    蓋在身上的布衾順著下滑一些,露出洗得發白的碧色宮服。單薄的衣裳下,纖細柔弱的腰肢彎曲成痛苦的弧度。

    雲霏霏極力壓抑著身體的不適,依然咳得撕心裂肺,鮮血無情的順著指縫蜿蜒而下,從細瘦的手腕沒入衣袖之中。

    陸驍端著剛熬好的藥回來,聽見她痛苦破碎的咳嗽聲,三步並作兩步,一瘸一拐進到屋內。

    雲霏霏飛快地將自己裹在被子裏,不想讓陸驍發現她又咳血,卻又忍不住偷偷露出雙眼,看他。

    男人高大清瘦,背脊筆挺,即便成為階下囚,被軟禁在碧霄宮後瘸了一條腿,甚至得自己劈柴煮飯、漿洗衣裳,一雙手凍得生了瘡,都困不住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矜貴與優雅。

    陸驍放下灑了大半的湯藥,擦幹手,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雲霏霏麵前。

    她的身體實在太差,剛被扶起便又急促咳嗽起來,似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般,難受得渾身顫|栗。

    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雲霏霏咳得昏天暗地,沒有發現掌心裏成型的血塊,陸驍卻猛地停住,怔了片刻才回過神,將她連人帶被抱到腿上。

    懷裏身軀纖細柔弱,好似輕輕一折就會斷,不足巴掌大的小臉憔悴消瘦。

    陸驍邊幫她順著背,邊拿過幹淨的帕子,仔細地拭去她臉上及手裏的血。

    她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可那是一種病態且脆弱的蒼白,襯著粘稠深紅的黑血,更顯怵目驚心。

    陸驍捏著白布的手指泛著青白,動作卻愈發輕柔舒緩,仿佛害怕碰碎了她:“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他麵色平靜,嗓音低緩溫和,雲霏霏卻感覺到那雙抱著自己的手臂在輕微顫抖。

    許久之後,雲霏霏終於緩過來,陸驍下榻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喂著她。

    “我們今晚就走。”

    雲霏霏看著他狹長昳麗的眼,嘴角浮起甜甜的笑:“好,殿下在哪,奴婢便在哪。”

    也不問他要走去哪、能走去哪,那強撐著讓人放寬心模樣,著實讓人打心裏憐愛。

    陸驍忽地俯首,貼在她唇瓣上安撫輕吻。

    雲霏霏僵在他懷中,一動都不敢動。

    這不是陸驍第一次吻她,更加親密的事也做過。

    遊走過每一寸肌膚,顛來倒去擺弄無數次,甚至從裏到外都烙上隻屬於他的印記。

    她卻始終不敢逾矩。

    吻淺嚐輒止,陸驍很快就解開剛才帶回來的包袱,為她換上嶄新的衣裙,裹上厚實溫暖的大氅,又細心地係了鬥篷。

    雲霏霏骨相美,皮囊也媚,即便病弱成了這樣,還是壓不住她的豔色,帽兜到領口那一圈柔軟的狐毛,襯得她小臉越發柔美精致。

    她許久不曾穿得如此暖和,看著仍是一身粗布舊衣的陸驍,漂亮的美人眸慢慢瞪大:“這些都是哪來的?殿下呢?您沒有嗎?”

    陸驍微微彎了一下眉眼,不答反問:“還冷嗎?”

    他本就眉目如畫,笑起來更是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雲霏霏原本亂跳的心撲騰得更厲害了:“不、不冷了。”

    直到溫熱苦澀的湯藥入喉,雲霏霏才如夢初醒。

    哪來的藥?她被扔進碧霄宮的第一年就病了,看守太監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雲霏霏想起當初為何會被四皇子扔進這個地方,以及他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神色俱變。

    難不成藥和保暖衣物都是四皇子給的,他並不打算停止折磨她?

    陸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凝視著她,慢慢地說:“老四反了。”

    陸驍被廢之後,太子之位就落到了三皇子身上。兩個月前,三皇子溘然長逝,眾人以為四皇子會坐上儲君之位,病入膏盲的帝王卻遲遲不下旨意另立太子。

    直到昨日駕崩前才終於下了聖旨,立的卻是五皇子。

    朝野上下雖然震驚,卻不意外。四皇子畢竟與陸驍一母同胞又自幼病弱,實在不是合適的儲君人選。

    然而四皇子為了這個皇位忍辱負重、籌謀多年,甚至不惜誣陷自己的親生兄長私藏龍袍,如何甘心將這大好江山拱手相讓?高皇後與高氏一族也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寒風吹得門窗咣當作響,也吹得雲霏霏的心兒亂顫,她害怕的捉住陸驍手臂,想說什麽,體力卻開始不支,轉眼就倒在他懷中不醒人事。

    她最近總是毫無預警的陷入昏迷。

    “當啷!”

    雲霏霏醒來時依舊被陸驍抱在懷中。

    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向來肅穆靜謐的皇宮滿是匆忙紛遝的腳步聲,兵器相撞的殺伐之聲不絕於耳,哭喊聲及慘叫聲此起彼落。

    雪不知何時停了,兩人身邊也多了一隊甲胄分明的侍衛,逢人就砍,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雲霏霏臉色煞白:“殿下……”

    “噓……別看。”陸驍腳下步子沒停,扣著她腦袋摁進自己懷裏。

    直到被抱上馬車,雲霏霏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們已經離開碧霄宮。

    一股不真實感油然而生,她想掀起簾子往外瞧一瞧,卻被陸驍摁住手腕:“外邊寒氣重。”

    馬車開始行駛,雲霏霏虛弱的依偎在陸驍懷中,望著他喉結旁那顆不明顯的小痣,沒來由地回憶起過往。

    十四歲那年,她被送進宮中,最大的心願便是平安出宮與家人團聚,東宮當差三年謹小慎微,直到得罪四皇子前,也不過是外院灑掃的婢子。

    被扔進碧霄宮後,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不可能出宮,卻忘了,有的人即便陷在絕境掙紮浮沉、狼狽不堪,依舊傲骨嶙嶙。

    陸驍就是那樣的人,哪怕太子之位被廢,風光不再,他也依然是那個滿朝文武齊聲稱讚,克己自持的謙謙君子,言出必行。

    說能出宮,便不是在哄她。

    雲霏霏還發著高熱,腦袋昏昏沉沉的,望著陸驍的一雙眼卻亮得驚人。

    “這麽高興?”陸驍摸摸她的臉。

    男人手很大,掌心微涼,貼在臉上很是舒服,雲霏霏側過頭,撒嬌般的在他掌中蹭了蹭,臉上浮現心滿意足的笑。

    這個幸福的笑容卻沒能維持太久。

    馬車剛出城不久,雲霏霏就聽見駕馬的侍衛揚聲喊道:“殿下,追兵來了!”

    車轅上的另一名侍衛跟著挑開車簾:“殿下,隻需再行五裏,翻過山頭便安全了。”

    陸驍微微頷首,像是早有準備,飛快地抱起雲霏霏鑽出車廂,躍上馬背,揮刀斬斷駿馬身上套車的繩索。

    馬車旁的侍衛們紛紛拔劍,迎向追兵,為兩人爭取更多逃跑時間。

    凜冽寒風迎麵而來,如刺刀般割裂整個心肺,雲霏霏咳嗽不止,鮮血順著蒼白的唇角滑落下來。

    “殿下,馬馱著兩個人跑不快……奴婢的身子早就不行了,橫豎都是死,您趕緊放奴婢下馬!”

    陸驍蹙眉不語,回頭看眼追兵,全力夾緊馬腹,策馬狂奔。

    積雪凝寒,路更難行,雲霏霏聽見後麵傳來的陣陣馬蹄聲,心急如焚。

    若不是因為她,陸驍不會搭乘馬車,早已乘著快馬全身而退。

    雲霏霏顧不得口中不停溢出的鮮血,邊咳邊道:“當年要不是殿下……奴婢早已投井自咳咳咳……盡,您已經讓奴婢多活兩年,奴──”

    “嬌嬌,”陸驍打斷她的話,利落的下顎線條繃緊,隱隱帶著一股怒氣,“我允許你死了嗎?”

    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住,雲霏霏忽然沒了聲音。

    尖銳的破空聲響起,一道道利箭猶如催命符般向兩人追來,陸驍熟練地駕著馬在林間穿梭,哪怕快得隻留一片殘影,箭矢依然無情的射中馬腿。

    馬兒長嘶一聲,暴躁地想把背上的人甩落,陸驍不得不抱著雲霏霏棄馬。

    也終於看到,那件由他親手穿上的鬥篷,不知何時已被鮮血浸染得通紅。

    陸驍一愣,隨即背起人往山林裏竄去。

    他瘸了一條腿,又要躲避亂箭,逃得十分狼狽。

    一支流箭飛來,正中雲霏霏後肩。

    離開馬車後,她的咳嗽再沒停過,利器入肉的聲響顯得微不可聞。

    雲霏霏咬牙悶哼,強忍著劇痛,用力拔下左肩上的箭,顫著手解掉身上的鬥篷。

    帽兜上那一圈白狐毛在夜裏太惹眼。

    會害死陸驍的。

    她的動作太大,像在掙紮著要下地,陸驍猛地厲聲喝道:“嬌嬌!”雙目隱有血色蔓延。

    “……你聽話,”平靜和克製開始崩潰,沙啞的嗓音壓抑著極致的惶恐,“抱緊我。”

    抱緊我。

    這句話雲霏霏初到碧霄宮就曾聽陸驍說過。

    當時屋內一片漆黑,連月光都沒有,陸驍倒在冰冷的地麵上,渾身發顫,素日裏被他隱藏得很好的陰戾與脆弱全都湧了出來。

    他就像一頭受傷發狂的野獸,狼狽又無助,與眾人印象中清冷沉穩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雲霏霏吃力的抬起頭,看了眼漆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林,又看回陸驍俊美昳麗的側臉,遲疑片刻,唇瓣緩緩印上他的耳廓,與他耳鬢廝磨。

    “別怕。”陸驍以為她在撒嬌,將人往上托了托,更加奮力向前奔跑。

    雲霏霏一怔,勾著嘴角無聲地笑了笑。

    明明是她想要安慰陸驍,反倒被他搶走要說的話。

    後頭的追兵漸近的同時,雲霏霏蒼白的臉龐多了幾分血色,昏沉的腦袋也無比清明起來。

    “殿下,”她不再咳嗽,就連聲音也充滿朝氣,就像許多年前兩人初識時一樣,“快,再跑快一點!”

    “好。”

    “殿下,等奴婢身子好了也想學騎馬。”

    “我教你。”

    “殿下,您說山裏能有熱水沐浴嗎?”

    “有,待會兒便讓人燒水。”

    “太好了殿下,不過奴婢實在太累,要先睡一會兒,待會兒到了您再叫醒奴婢好不好?”

    回光返照的時間是那麽短暫,雲霏霏拚命地收緊手臂,想抱緊陸驍,眸光卻逐漸渙散。

    “嬌嬌,別睡!”陸驍皺起眉,語氣焦急,“翻過前麵的山頭就到了,那裏不止有我的人,你阿兄也在。”像是怕她睡著,他一改平時的沉默寡言:“嬌嬌,你可有看到火光?雲侍衛已經往我們這兒來了。”

    雲霏霏本就是強弩之末,撐到現在全憑一股意誌堅持,聽見接應陸驍的人來了,身心徹底放鬆下來,慢慢閉上眼睛。

    “殿下……”

    “嗯?”

    殿下,我舍不得你。

    纖細的手臂轟然垂下。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雲霏霏感覺自己被人用力抱進了懷裏,她努力地想要睜開眼,想象之前每一次昏迷那樣笑著對那人說:“殿下,奴婢沒事。”

    想再看男人沉默而又溫柔的凝視她,用他的體溫溫暖她的所有。

    卻再也沒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