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良玉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5625
  第55章 、良玉

    這事在保和堂比神醫救人有吸引力得多, 神醫他們天天都能見著,魚姐兒還常東跑西跑地給大家打下手,雖也感慨她的悟性, 但日子一久就逐漸習慣下來。

    趙聰摸脈,就如瞎子複明。秦大夫聽趙掌櫃說了這事兒便一呆, 斬釘截鐵道:“不可能,這一定是謠言。”

    “這不是老母豬上吊頭一遭麽?”張阿公也很詫異, 但他老人家在這方麵很有些心得, 小時候魚姐兒還在菜園子挖土說烤包子用,打幾回都不管事兒,後頭還不是很快就開了竅?便伸手拍拍趙掌櫃肩膀,用過來人的口氣道, “穩住神,很快就可以享道子孫福嘍。”

    趙掌櫃樂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也恭維道:“要說子孫福, 還得數您老,去年魚姐兒不就在竹枝巷子給人紮針了?”

    張阿公聽他說這,也忍不住皺著張老臉感歎:“那會兒她才學了一個多月,就敢上手給人紮,可把我老頭子嚇得夠嗆,唉你們說這孩子怎麽就這麽膽大?”

    魚姐兒才六歲多學了一個月,趙聰現在可九歲了,可是從剛落地就聞藥材香了!趙掌櫃看看張阿公, 甩甩袖子揚長而去。秦大夫年輕得多,剛討上媳婦兒二三年, 家裏孩子還在要奶吃, 看著張阿公笑眯眯的眼神兒, 頓時頭皮一緊,也甩甩袖子走了——回家他就開始教兒子去,決不能在這老家夥跟前兒跟趙掌櫃似的吃這憋孫虧。

    張阿公立在窗口,背手一站小袖子被風吹得微微鼓起,等他平複了滿腔愁緒轉頭一看,驚道:“人呢!他們人呢?”

    趙立誠看著打了場盛仗而不自知的老張大夫直歎——若攀比是一場戰爭,無疑老張大夫就是這道兒上的兵馬大元帥!

    趙掌櫃本來很開心,跟張阿公聊一通後就開始鬧心了,找來魚姐兒道:“魚姐兒,你平時沒事再多教教他,我們教他都不聽,他隻聽你的還一學就會。”

    張知魚點頭道:“沒事兒讓他來我家,顧慈教人可有一套,保準比我管用。”

    隻不過教的是做人,但趙聰的問題不就是不好好做人麽?這個顧慈才是專業的!看看成昭,如今偷溜出來玩兒都夾著屁股繞著趙聰走就知。

    趙聰見了她便如耗子見貓,不也全出在顧慈身上?隻因趙聰雖恨成昭,但顧慈治成昭那法子簡直寒了天下所有瘟豬兒的心,他爽歸爽心裏也毛毛的,就怕哪天魚姐兒站到爹跟前衝他笑眯眯地招手求檢查。

    趙掌櫃不知這裏頭的事,聽了隻道:“是顧家那個小公子?”

    張知魚笑眯眯地看他:“是他,聽說慈姑的保和丸還是掌櫃的給調整的呐。”

    趙掌櫃聽到保和丸便頭皮一緊,看著魚姐兒悄不聲兒地從各位大夫處學了不少東西,他也有些警惕了,高大夫和閔大夫對她跟對自己徒兒也不差什麽,但他可沒打算把保和丸交出去,這是趙家的立家之本!便轉轉眼珠道:“他的病我也治不了,都是祖上留下對早產兒的方子,本來想著試一試,不成想竟真有效,便讓他一直吃。”

    說到方子,知趣的人便不會再問。

    顧慈聽她說了些最近在保和堂的事兒,心裏就不高興,他還是個少年,心思純直,也不去說趙掌櫃如何,隻道:“醫書莫不成隻有他家有?往日我不吃那藥也活著,你去受氣學成了,到時你來我也讓人關了門子不讓你治。”

    張知魚覺得這倒沒什麽,想學人家的東西,人家不願意教不也很正常?誰願意把家中藏書供人閱覽呢?

    顧慈不是討厭趙掌櫃不給魚姐兒書看,他人還小,看不清大人的彎彎繞繞,但心中自有一股敏銳的直覺,想想便告訴魚姐兒道:“他對你這麽好,肯定別有用心,我不喜歡他。”

    趙掌櫃想做什麽,張知魚大概也能猜到,但趙掌櫃雖然心中有些小九九,卻不是個壞人,他願意給人預支工錢,願意給婦人看病走後門,到現在又做了什麽對她不利的事嗎?一件也沒有!

    況且她可不是真的小孩子,哪能被趙掌櫃坑呢?而且關鍵的從來不是書,是人呐,書是不會進步的,隻有人才會,隻有跟這些大夫待在一起,她才能知道怎麽治病,便對顧慈微微一笑,李氏就是這麽忽悠夏姐兒的。

    顧慈卻是個早熟的孩子,見她不說話,還疑心她要去趙家找苦吃,便起身道:“你跟我來,我家也有醫書,往後你要多少我都給你尋了來,才不讓他占便宜。”

    張知魚看著他氣鼓鼓的樣子就笑:“可是你家的醫書先前我就看完了呀。”

    顧慈拽她起來,見四下無人便湊過去悄悄道:“我家好多呢,但都是我爹的遺物,我娘不讓放出來,如今都在庫房裏收著。”

    但禁地不禁自家人,鑰匙顧慈也有一把,但他從來沒有在娘開口前進去過,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告訴他,讓他別去。

    如今見魚姐兒為了自己在外頭與趙掌櫃虛以委蛇,他覺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能讓女孩兒受苦?隻不過拿些書看看,看完了他們就出來,相信爹不會怪罪他這棵獨苗。

    倆小孩兒一路避著人走到庫房,門一開就都愣住了,誰也沒往前走。

    魚姐兒道:“我們真的能進去?還是跟阮嬸嬸說一聲吧?”

    “他是我娘的丈夫,也是我的爹。”顧慈牽著張知魚進去,靜靜道:“我娘說,這裏隻能她親自打掃,每次我問她打掃了嗎,她都點頭說得空了就來,但她一直沒有空。”

    張知魚看著眼前的景物,心道難怪阮氏不願意來。

    這哪裏是庫房?分明是一間按著姑蘇顧家擺放的臥室,連桌上的杯子裏都還有幹涸的茶葉,每一個物件顧慈都能想起來時什麽時候買的,若非四處遍布灰塵,便如此間主人有事外出,不久將歸。

    阮氏素來愛紅,連床賬都是銀紅,顧教諭愛穿黑,衣架上便搭了一件黑色大衫,顧慈摸了下,覺得觸感不對,伸手一掀便見到一件袖口滾了紅邊的女子衣衫被純黑的大衣密密地籠在裏頭。

    顧教諭走時正是初冬,這件衣衫是彩鳳樓的大繡娘在初秋親自給顧教諭做的,相同的款式顧家三口都有一件。阮氏嫌顏色沉悶,做好了便一直放著沒穿,顧教諭卻愛得不行,日日穿在身上外出辦事。顧慈記得很清楚,那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爹去相熟的鋪子裏買鮮肉月餅家來吃,穿的就是這件衣衫,他興高采烈地出門卻被同窗抬著回家,不消三月就與世長辭。

    倆人將衣衫擺回原位,讓兩件衣裳一起靜靜地待在楠木架子上。

    裏頭阮氏的那件領口也露在外邊落了一層銀灰,和顧教諭的這件已經難分新舊渾然一體。

    看著滿屋子的父親舊物,顧慈沉默了一會兒,熟門熟路地鑽到屏風後,果見著有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又傷心又高興道:“這裏就是我家的醫書,我爹常坐在這兒翻,他喜歡坐在地毯上邊烤火邊看書,還能給我和娘剝栗子吃。”

    說完他從旁邊翻了翻果然見著一簍生栗子和軟鐵絲做的小烤架,栗子是堅果放得久了也不會壞,顧慈摸出火折子往小爐子裏放了碳點燃,等火旺了又把栗子放上去烤。

    張知魚湊過去一看就笑:“你爹肯定不是這樣烤的,那栗子能跳起來打得你滿頭包。”

    顧教諭是從鄉裏苦出來的寒門學子,顧慈就是個泡在藥罐裏的小少爺,他確實不知道怎麽烤,眨眨眼看著魚姐兒不說話。以前都是他爹烤了給他和娘吃的。

    張知魚怕他觸景傷情更添心病,也樂意哄哄他,便取了小刀將栗子從中間劃開,再用鐵絲裹了吊在爐子裏,果然沒多會兒裏頭就有劈裏啪啦的爆炸聲。

    屋子裏灰塵多,顧慈待久了就有些咳嗽,張知魚不忍心動裏頭的東西,便道:“你的帕子呢,拿出來我用用。”

    顧慈剛剛鬧了笑話兒,便乖乖的什麽也沒問,掏出方竹青色的帕子遞給她。

    張知魚將一粉一青兩條帕子一疊,抽了袖口一點絲綁住,眨眼的功夫就做了個簡易口罩給顧慈扣在口鼻處,多少也能擋些灰。

    顧慈嗅嗅鼻子,果然覺得好受了許多,亮晶晶地看她笑:“這個真管用,我覺得好多啦,你趕緊看書吧。”

    張知魚點點頭,兩人合力將大箱子打開,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起來。

    看著上頭滿滿都是顧教諭的筆跡,張知魚便明白為什麽顧家不肯把這些書擺出來,隻因上頭記的每一行字都跟顧慈和阮氏有關。

    顧教諭看見裏頭寫一個丈夫的妻子病了心情難受,也會附和一句深有同感,字裏行間都能看出他是一位性格活潑的人。

    有本《女症雜談》,卻隻有他寥寥幾句話,張知魚起了興趣便仔細看起來。

    這書記載的乃是前朝一位名醫記錄的女子求醫瑣事。

    前朝某代皇帝從小就在他國做為質子長大,登基後也帶回來不少塞外習俗,要求女子求醫必須得帶著麵紗,大夫給女子看病也必須得帶手套把脈,再尊貴的女子得了病隻能由人轉述,就連宮中妃嬪也不例外,甚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管得更嚴密,有的還得自己判斷病症讓人拿藥,僅此一朝宮女嬪妃便病死無數。

    皇帝卻認為是大夫不盡心,他在位時太醫院每日都得往外抬受罰的太醫,杏林女科大夫本來就少,幾十年下來更是興起一股“寧醫十男不治一女”的風氣。

    民間婦人即便願意也求醫無門,有錢醫治的貴婦受禮條約束更深,怕墮了家族名聲,更是寧死也不肯見醫。《女症雜談》裏便有這樣一個故事,在某年某地有位婦人得了怪病,雙手高舉不能放下,家中請來名醫為她治療,名醫到後便一件一件地脫女子衣衫,脫到隻剩中衣時,女子羞憤難忍竟將雙手放下捂住胸口,此症從此不藥而愈。

    顧教諭內斂的筆鋒在此一轉,龍飛鳳舞地寫了五個大字。

    ——玉願為良醫。

    張知魚便猜“玉”是顧教諭的字。

    顧慈的臉上也浮現出一點懷戀的神色,“我娘和我的病,我爹看了幾本書就把自個兒當神醫去,常自己給我們開方子。”

    阮氏也算官家女眷,前朝遺風尚存,她本就是鄉間婦人出身,一個圈子的人常拿她的粗野打趣顧教諭,阮氏不想給丈夫再添麻煩,回回都忍著不說不肯出門看病,顧教諭勸她不過便自己學著看,有關女醫的書記錄的都是與阮氏相關的病症。

    張知魚將這些書輕輕挑出來,整理出一份兒科書籍,上頭果然就全是與顧慈相關的,但小兒金貴,能在民間流出的書不多。往往一本書從頭翻到尾才隻能找到一兩個有用的信息,就這她也逐漸發現顧教諭的醫書許多都與五髒相關。

    顧教諭是一個很認真的人,每一個他覺得有效的方子都會去求證真偽,裏頭就記錄到他發現顧慈與許多胎裏就弱的孩子不一樣,顧慈似乎是五髒出了問題,恐怕五髒沒有完全成熟就生了出來,其實早產兒多少都有這個問題,隻是顧慈的要嚴重些,那些缺陷會隨著抽高的身體不斷地被拉,等徹底不能夠維持他身體正常運轉時,便再也回天乏術。要讓他像常人一樣活著,就要讓他的五髒重新長好。

    保和丸能對顧慈有如此奇效,那肯定裏頭就有可以彌補五髒缺陷的法子。

    顧慈道:“保和丸的效果還不是最好的,往常我爹給我吃過一顆他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宮中秘藥,我娘說我就是吃了那顆藥之後才能逐漸下地的。”

    據說他小時候身體還要弱些,隻能成日躺在床上度日,顧家找了多少大夫都說他活不成了,顧教諭卻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宮中有專治小兒不足的秘藥,便想盡辦法給顧慈弄了兩丸,顧慈吃了一丸就好了許多。顧教諭想再買,卻沒了路子。

    他便將第二丸切了一小塊後就封存下來給顧慈留著日後救命,切下來的那一塊兒他常用水化開一點,用舌尖去嚐味兒,企圖把能肯定的都記錄下來,說不定以後能還原五六分也未可知。

    這當然是妄想,顧教諭再厲害他也不是大夫,味覺再靈敏,沒有劑量也做不出藥,但顧教諭怎麽也是個舉人,他能不知道嗎?

    顧慈低低道:“但我爹自我兩歲起,為了維持味覺靈敏,除了嚐藥時,就隻吃清淡的食物了。”

    張知魚又扒拉了幾本書,果然見著有零星的筆跡提到這事,忽而心頭一動問:“剩下的藥呢?”

    門口站著的阮氏聽到這句話,看著兩個孩子身邊熟悉的爐子,身子一沉差點栽到地上,林婆子趕緊扶住她,阮氏穩住身子看著兩個靠在一起的小人喃喃道:“這兩個孩子,實在是跟玄玉太像了。”

    林婆子也長歎道:“老爺真的走的太早了……”那樣的人物,怎麽就走得這樣早?

    火中熟栗不停地發出響聲,張知魚和顧慈一起用力將箱子推回原處,轉頭看到阮氏,兩個素來大膽的孩童一時都不敢細看她的臉色,都低了頭鵪鶉似的立在門口不敢動。

    阮氏走過去,看著兩顆都快垂到胸口的小腦袋,半天才道:“把你們看到寫了秘藥的書都給我找出來。”

    兩個人心裏愧疚,不到兩刻鍾功夫就將書翻了出來,為了防止遺漏,還互相檢查了對方的書堆。

    阮氏坐在地上,素白的衣裙堆在地上沾了厚厚的一層灰,跳動的爐火從她的眼底浮現,阮氏拿起書一頁一頁地撕下往裏燒,待一頁燒盡了才又放第二頁進去。

    這都是顧教諭對妻兒的遺書,鮮活的人就藏在這些紙上。

    慈姑和魚姐兒都哭了,慈姑打著嗝道:“娘,這都是爹的書,燒了就再也沒有爹來寫了,你要罰就罰我別燒書好不好?”

    魚姐兒也很痛心,她不知道為什麽,但今天自己始終是阮氏燒書的由頭,便也哭道:“阮嬸嬸,慈姑是想給我看醫書才來的,以後我保證都不看了,阮嬸嬸你別燒它。”

    阮氏見了兩個孩子哭成花貓的臉,笑道:“不管你們的事,這件事是我早就該做的,玉郎生前就愛這些書,臨走前還讓我燒給他,但上頭有他的字我一直沒舍得。”

    舍不得的後果可能是失去顧慈,那她怎麽對得起咳血而亡的丈夫?

    慈姑和魚姐兒還是掉淚,但慈姑身體弱,魚姐兒不敢讓他哭久了,把帕子從他嘴上扯出來往地上一丟,隨著飛舞的灰燼一同飄進房內,魚姐兒慢慢拍他的背道:“你慢點兒哭,哭急了要嗆住的。”

    阮氏一張張燒盡了,才終於又有了點力氣,抬頭對林婆子道:“把剩下的醫書都揀出來放到書房去,以後這邊就封起來不要讓人進。”

    說著便邁腳出來,將還帶著餘熱的灰燼重新鎖在門內。

    林婆子喚了兩個丫鬟把剩下的書抱出來,帶著兩個孩子往書房走,慈姑不要小丫鬟拉,還跟魚姐兒一起傷心欲絕地在大門檻上抱著二郎哭。

    二郎嗚嗚叫了兩聲,將舌頭伸出來,在兩人臉上亂舔。

    顧慈拍拍二郎的頭道:“二郎,你說娘為什麽要燒了書呢?”二郎睜大了濕漉漉的眼睛,朝他吐舌頭。顧慈笑道:“真笨,一定是因為爹有事不能讓我們知道。”

    張知魚也拍拍二郎的胖臉道:“秘密是瞞不住的,咱們等著阮嬸嬸告訴你的那一天就好了。”

    顧慈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感歎,“我娘肯定得等我長大了才說,要是明天就能長大多好。”

    作者有話說:

    我在醫藥效果方麵開了很多金手指,大家千萬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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