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雪滿頭      更新:2022-06-24 21:14      字數:3598
  第60章

    蘇漾握著劍的手顫了一下,神色掙紮而痛苦。

    “你不殺他滅口,他隻要將今日所見一五一十說出去,甚至不必添補些什麽,滄澤諸境會如何猜想雲境,你難道想不到?”司景行神情譏誚,握住她的手腕,替她穩住赤霄劍,而後向前推了她一把。

    蘇漾踉蹌了一步。

    邁出第一步後,似乎就順理成章起來。

    她劍光極快,本身就半步不退的劍意同赤霄劍一往無前的劍意相符,赤霄劍在她手中與在葉卿卿手中全然不同,她揮劍落劍毫不遲疑,招式間快得幾乎看不見劍影。

    陸昱珩被她劍光逼得退無可退,隻能橫劍去擋。

    她幾乎是不要命地以一搏一的打法,她沒有神智,陸昱珩還清醒著,自然不可能對她下殺手,不免處處受製,身上不覺已經落了幾道傷。

    其實他隻要捏碎身份牌,便能安然脫身。

    但他一走,蘇漾會如何?

    司景行絕不是這百年間表現出來的這般純良端方,他既已撕破了最後一層麵紗,必不會到此為止。

    陸昱珩不禁分神看了一眼司景行。他正在地上畫著什麽陣法,那陣法不像滄澤一貫的畫法,許是古陣。

    隻這一眼的分心,蘇漾抓住他的破綻,一劍刺向他腰腹。

    多年習劍的本能讓他回手一劍橫挑向她腰側,可劍鋒不過剛剛劃破她衣裙刺破半寸血肉,他便生生止住去勢。

    她空門大開,半點回防的意思都沒有,這一劍若是實打實砍下去,不堪設想。

    赤霄劍貫穿他腰腹,握在劍柄上的那雙手卻顯然頓了頓。

    “蘇漾!”陸昱珩借機抓住她的手,欣喜看著她眼中的麻木消下去一些,可還不等他探向她的身份牌,她眼底茫然便悉數退去,抬腿踹在他心口,順勢將赤霄劍拔出。

    他們兩人這場交手結束得極快,陸昱珩翻倒在地,捂住腰腹血洞,赤霄劍意灌入他的筋脈,讓他一時爬不起身。於是他隻抬頭看著她拖著劍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偏了偏頭,對著他舉起了手中長劍。

    陸昱珩緊緊盯著她懸在身上的身份牌。

    赤霄隨萬鈞之力刺下,卻隻刺碎了他腰側的身份牌。

    蘇漾眼底血紅一片,赤霄劍深深插入土中,整個人伏在劍柄上不住地打顫,隻來得及吐出一句:“快走!”

    陸昱珩甚至來不及有所動作,愕然抬頭,身形已徹底消失在她眼前。

    她體內司景行的元嬰占據了靈府,她能看著自己一切動作——可也隻是看著。身軀的操縱權全然握在司景行手中,她拚盡全力,也隻能夠送陸昱珩出去而已。

    掙紮間她跌落在地上,意識再度淪陷,她痛苦蜷起身來。她感覺到有雙手將她抱起來,那人似乎還歎了一聲。

    他在對她說話,可那聲音很遠,遠到她聽不太清。他說的似乎是什麽“馬上就結束了”,還說讓她留在他身邊,他說他會保下雲境,可落到她耳朵裏,更像是種變相的脅迫。

    再往後她的感知就弱下去。她被他抱進陣中,同他一道傳送進劍塚深處。他對劍塚極為熟悉,來去自如,回想起初遇那時,他說他是第一次進劍塚。

    她竟就那麽信了。

    她站定那刻,看見正前方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劍上縛著層層枷鎖,黑氣繚繞。

    在劍塚深處,這樣的劍,隻能是傳言中那把魔神劍。

    她被他操縱,伸手握住魔神劍的劍柄——竟真就握住了。

    不止如此,魔神劍在她手下乖順無比,她幾乎沒費多少氣力,便借它的劍光斬碎了枷鎖,將它從中拔出。

    司景行是白虎為軀,脫離了原先的身體,魔神劍是司寇鈞的本命劍,不會再認他,他連劍都摸不到。

    可她竟將魔神劍拔了出來。

    一切似乎都在司景行意料之中。

    她被他牽走,是比上個陣法更複雜的陣。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看不到也聽不到,再有些許感知的時候,她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天是猩紅的,腳下的土地皸裂泛著腥氣,半分生機都沒有。

    手中的魔神劍卻像是感知到了什麽一般震顫著。

    直到看見層層封印下的分魂燈,蘇漾才想起來這是何處。

    九幽,鎮壓司寇鈞另外那半神魂的地方。

    誅天之戰司寇鈞落敗後,不知為何,滄澤並未將他誅殺,而是大費周章地借分魂燈將他的神魂撕作兩半,善的那半洗去記憶重新化形為司景行,惡的那半留在分魂燈中,鎮於九幽。

    分魂燈曾是神族所屬,神器自然不被凡鐵所傷,也唯有魔神劍能破開它的封印。

    魔神劍橫掃而過,九幽之中天崩地裂。

    站在她身後的人倏而失了蹤影。

    一片飛沙走石中,他的元嬰漸漸抽離,蘇漾意識回攏的那霎,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為什麽她能拔出這把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魔神劍,為什麽她記憶裏那卷姻緣契同重圓夢出來後斷離火燒毀的那卷姻緣契不同。

    姻緣主自然不可能弄錯,蘇潯也沒記錯,雲境的姻緣契確實是銀紅同心紋。

    可若是當初結契之時,他在雲境的姻緣契上又藏了一份姻緣契呢?

    他是以魔神司寇鈞的名義,同她締下婚約。

    他不是司景行,從來都不是。什麽魔神善念,什麽記憶全消,都是騙人的。

    他是司寇鈞啊。

    他演得這樣好,騙過了整個滄澤,自然也騙得過她。

    她隻是他苦心經營布下的這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他需要名正言順地從驚天境先出去,他需要有人替他拔出魔神劍,替他斬破分魂燈。這個人需要一定的身份地位,需要些許劍道天資,需要入得了劍塚,用得好魔神劍。

    而她,隻是他權衡再三後最佳的選擇。她興許是這盤棋裏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也隻是一枚棋子罷了。

    他肯自降身份,肯隻對她溫柔體貼,不過是因為他用得到她。

    對一顆棋子而已,談什麽用心?

    原來月夜裏她暗自心動時,他望著她,隻是在看著獵物入網。

    原來她不管不顧要嫁他時,他真正在意的,隻有那卷姻緣契和天道賦予她的,能夠觸碰到魔神劍的資格。

    原來這幾年的日夜相伴,並非是因為思念不得解,隻是因為她玉佩裏的元嬰不能同他本體相離太久。

    原來他等在她身邊這麽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她先前以為,即使沒有善終,但他們至少有過三年。

    即使後來她發覺他沒那麽愛她,即使聚少離多,可他們也曾有過三年的好時光,是真真切切的。

    原來隻是她一個人一廂情願的真切而已。

    他是司寇鈞,他怎麽可能有半分愛過她?

    他但凡有他口中半分的真情,又怎麽會利用她至此?

    她從前極喜歡他那雙桃花眼,似是能叫人溺斃在其中。被他專注望著的時候,她還以為他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可現在細想想,她何曾從他眼中,真正看見過自己?

    蘇漾低頭看了一眼——魔神劍還留在她手中。

    司寇鈞必然會回來尋她手中這把本命劍。

    分魂燈斬破的刹那,司景行神魂歸位,白虎化形的身軀承載不住魔神的神魂,他睜眼時,已回到了原本的身體裏,那具被稱作司寇鈞的神軀。

    通天石柱前,他背靠石柱跪著,八條手腕粗細的玄鐵鏈死死拷住他,穿過他胛骨,將他鎖在石柱前。神族的愈合能力驚人,玄鐵卻縛著法咒,積年的血痕使鐵鏈和石柱底部都蒙上一層紅褐色。

    這具屬於神族的身軀,就這樣被鎖在神域中,無聲無息供養著滄澤靈脈。

    司景行冷然抬眼,身上束著的玄鐵鏈寸寸碎盡。

    他慢慢站起身,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被鎖了數百年的地方。

    他布置了這樣久,自然不是回到這副身軀就算結束。

    滄澤十八境,除去驚天境、九幽和幾處廢土,已有近半數落進他手中。

    神域裏的血,他自然要一一討回來。

    不過眼下,他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他要去九幽,將人接回來。

    想起蘇漾,他自己都未察覺到他眉目間柔和下去幾分。

    蘇漾在原地沒等多久,便看見那人遠遠朝她走來。

    他的長相沒什麽太大變化,隻是神族似乎更加得天獨厚一些。一身幾近曳地的玄袍隨著他步子微微蕩起弧度,倒有幾分像是重圓夢中那個司景行。

    最後幾步他走得很急,就好像是久別的愛人再度重逢,開口前要將對方擁入懷裏。

    可他卻隻能被迫停在離她一步遠處。

    因為她手中那把魔神劍,正貫穿他心口。

    蘇漾抬眼看著他,眼底冰涼一片,毫不遲疑將手中長劍完全推進去,沒入他胸膛。

    她知道他已經是司寇鈞,誅天之戰中都未能隕滅的神族,想要殺了他,沒有這麽簡單。

    可這也不妨她試一試。

    司景行的視線落到胸前劍柄,又慢慢順著她的手上移,望進她眼底。

    神魂歸位,曾經如影隨形伴隨著他的神魂撕裂的疼痛已經消弭。身上的傷,不管再怎麽重,都不會重過神魂撕裂。可他為何仍是這麽疼?

    蘇漾握著劍柄,並未鬆手,甚至倏而轉過劍柄,劍身在他胸膛中翻轉,絞過血肉。

    饒是神軀,他剛剛神魂歸位,也一時受不太住,當即便咳出一口血來。

    他看著眼前人,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他的神魂完整了。

    司寇鈞將神智和意念留在惡的那半神魂裏,偷天換日,讓他們誤以為是善的那半,引去重化人形。

    他始終都是司寇鈞,所謂分魂燈,隻不過是將無用的善念從他神魂中分離了出去而已。

    所謂愛意,是屬於善念的。司景行不會愛,也不懂什麽是愛,他隻想將她從雲端扯落進塵埃裏,隻想看她碎在泥濘裏,想占有她的同時也想殺了她,占有欲與毀滅欲交織已是他能表達和感受的極限。

    他的那半神魂本不該,也不會愛上什麽人。

    可他清楚,即便少了善念那半,在最後,他依然愛上了她。

    他的神魂裏隻餘惡意,卻還是違背了本能,模糊了善惡的邊界去愛她。

    如今他終於完整了。

    隻是,她已經不需要他的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