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雪滿頭      更新:2022-06-24 21:14      字數:3137
  第33章

    暗河水流平緩,那兩盞鬼燈的光線柔和,映得那一小圈都粼粼閃著光,在水波推搡下逐漸遠去。此處人少了些,不似長街上那般熙熙攘攘,但遠處的熱鬧隱隱傳過來,也不至太冷清。

    蘇漾立於暗河前,金線暗紋繡並蒂蓮的暗紅裙袂被風稍稍揚起,她笑著望過來時,眼底清潤一片,叫人情不自禁地想去信她說出的話。

    司景行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她根本不想留在這裏——生死垂危之際,都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軟話來央他,自然不可能許什麽想要留在他身邊的願望。

    他明知她所言是假,他自然也不會信,但就這般看著她笑靨,他竟真動了兩分心思——想把她長久拘在身邊,百年,甚至千年萬年。

    司景行靜靜看著她,身側擋在袖中的手勾了勾,以暗河邊為中心,整個東都山的邪氣悄無聲息飛轉,驟然匯聚到他手邊,親昵繞在他指尖。

    讓她改修魔道,倒也不必非叫她自個兒心甘情願洗髓轉道。

    他將她這一身礙眼修為悉數廢掉,為她重塑靈府,再以邪氣澆築,重引靈流,便可引她入道。

    她若是同他在同一條道上,護一護她免受邪氣操縱,倒也未嚐不可。

    恰在這時,有焰火“嗖”一聲自司景行身後遠處騰空,在天幕綻開,似是燃掉一整片夜空,又稍縱即逝。

    這樣大規模的焰火,莫說東都山,就算是在清心宗,也是難得一見。

    蘇漾驚喜抬眼,兩步跳過來,因著太高興甚至拍了拍他一邊肩膀,“你看!”

    司景行沒回頭。

    她仰頭專注盯著不斷騰空綻開的焰火,那些瞬息萬變的色彩便映在她眸中,他隻看向她雙眼,便能覷見這天碧星河,火樹銀花。

    不知為何,幾乎是下意識地,他藏在袖中的手向下虛虛一壓,集了整個東都山邪氣的靈流頃刻間便四處潰散而去。

    煙花自夜幕垂落,化作冷寂塵埃,天邊火光散去歸於寂靜,蘇漾才小小地呼出一口氣,眼中歡欣尚未散去,扭頭看向司景行,正要說些什麽,卻在撞上他幽深目光時怔了怔。

    司景行抬手將她鬢邊碎發捋到耳後,淡然道:“年年都有。”

    冬陰節一年一回,她若是留在東都山,往後機會還多得是。

    “看過一回也便罷了。”她這話乍聽顯得有些意味深長,可對上她坦蕩笑容時,便叫人疑心隻是自己多想了。

    司景行的手停在她耳後,她慢慢又補了一句:“這世間好景本就不長留。”

    司景行順手替她整了整衣襟,“長不長留,隻看想不想留。”

    “若是想留呢?”她說這話時,周身往常那同他劍拔弩張的氣勢被刻意收束起,不經意便帶了幾分難明的繾綣意味,是存了心思在試探他的反應。

    下一刻司景行的手卻驟然摟在她後腰,將她往懷裏一箍,瞬息間旋身而過踏出十數丈遠——而他們原本站著的那地兒,地麵上斜斜插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劍,插入地下數寸,沒了大半個劍身進去,露出的那半截劍身猶帶血,劍柄震顫著,蕩出純白法光。

    靠近劍柄的那部分劍身上刻了“玉成宗”三字小篆,一擊不中,長劍兀自浮空,飛回不遠處一白衣修士手中。

    玉成宗首席弟子,秦柯。

    他那身白色道服早被血跡和塵土泥垢所染,頭上玉冠半斜,發絲被血跡黏成一縷縷,再沒有半分往日名門大派首席弟子的矜貴,整個人狼狽不堪。

    秦柯找到魔君這一路並不是一帆風順,中間不可避免地與魔修纏鬥過兩回,所幸今日特殊,他遇到的都不是什麽厲害角色,才能一路闖過來。可饒是如此,一路損耗也不可小覷,兼之方才那一擊耗空了他幾乎全部靈力,此時他握著劍的手都在微微打著顫。

    但他隻有這一次機會,退無可退。

    若不是他手裏還有宗門傳下的秘寶,他連魔君的蹤跡都尋不到,遑論報仇。

    司景行挑了挑眉,“漏網之魚,倒上趕著送到眼前來。”

    他仍環著蘇漾,兩人間的距離可謂是親密無間,就連身上衣裳都是極為相似的款式和質地,秦柯死死握著劍,掃視了他們一圈,又看向蘇漾,頗為鄙夷地冷笑了一聲:“清心宗那個小師妹?清心宗竟自甘墮落至此,將弟子送給一個邪物,”他眯了眯眼,眼神輕蔑繼續道:“做爐鼎。”

    不過……他本沒有把握直接對上魔君,有她在他身旁,若能先殺了她擾亂他心緒,似乎還有一線機會。

    司景行察覺到身邊人登時僵住,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將她往身前又帶了一步,手仍箍在她腰身,姿態曖昧,俯首附在她耳邊問道:“認識?”

    其實算不上認識。蘇漾極少出宗門,與其他宗門的內門弟子頂多是互相有所耳聞,真正見過麵的也沒多少。

    但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說明清心宗有個小弟子留在了魔君身邊這事兒,該是傳出去了——也難怪,她在東都山這麽久,司景行又勉強算是為她殺過麾下一員大將。

    蘇漾麵色一白,他能這樣說,證明外間肯定不止他一人這樣作想,若是他們都以為蘇漾是清心宗向司景行投誠送出的禮物,那清心宗在名門正派中的處境……多少會有些難堪。

    但她沒來得及想太多,麵前的秦柯已經攻了上來,劍尖卻是直指她心口,與她所修之道相同的法光逼近的瞬間,她瞳孔緊縮,卻始終不曾起手反擊——直到那法光隻差一線便要觸到她衣裳,一股強橫的邪氣才以她為中心向外震去,竟連衝至她身前的劍身亦一寸寸震碎!

    兩種截然不同的法光相撞,劍身攜來的白光連像樣的反抗都不曾有,瞬息便被壓製吞沒。秦柯被向後震飛出去,半跪在地上滑出數丈遠堪堪穩住身形的那刻,當即嘔出一大口鮮血。

    他渾身筋脈已被毀了大半。

    蘇漾甚至沒察覺身後的司景行有什麽大的動作,他自始至終皆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似是完全未將秦柯放到過眼裏。

    司景行語氣淡然說了一聲:“自不量力。”緊接著便抬手——蘇漾心下一驚,知道他是起了殺心,當即便握住他抬起的那隻手,“不要。”

    司景行動作一頓,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

    蘇漾咬了咬下唇,輕聲道:“今日是冬陰節,我們那邊兒過節的時候,是不興見血的。他既已受了重傷,不如就放他走罷?”

    司景行重複道:“不興見血?”

    蘇漾點點頭,卻聽他倏爾一笑,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語調溫柔:“那不看,不就好了?”

    他身上殺意半分未減,蘇漾神色一冷,抬手打掉他擋在自己眼前的手,“一整個玉成宗,你殺得還不夠麽?”

    司景行看著她笑起來,輕柔問道:“怎麽,這就裝不下去了?”

    他雙臂自她身後纏上來,牢牢擁住她,同時也製住她雙手。蘇漾掙了掙,卻被環得更緊。他微微俯下身,附在她耳邊問:“你想救他?你以為,你救了他,他就會惦念你的好,惦念清心宗的好?”

    他這動作落到不遠處被他威壓牢牢壓跪在地上的秦柯眼中,便是如情人耳鬢廝磨一般,似是在吻著懷中人的耳朵。

    秦柯啐了一聲吐到地上,輕蔑一笑:“正道沒有你這樣的敗類!救我?你以為我稀罕?”

    “玉成宗的血債,必要你們血償!”

    說完,他便閉上眼,脖頸一伸,安然等死。

    蘇漾垂下目光,似是沒聽到眼前人的謾罵,隻對身後環著自己的人淡淡道:“我想救他,不是為了讓他為我和清心宗正名,也不是挾恩圖報,叫他去做些什麽。”

    “我救他,隻是因為想救。”

    他怕是玉成宗僅剩的唯一傳承。仙門愈少愈式微,相對的,魔修便愈多愈強盛。再這樣下去,興許就算司景行死了,餘下的名門正派修士,也再無力對魔修做什麽,仍是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分食。

    蘇漾在他懷裏轉過身,看著他道:“我求你,可以麽?”

    司景行一挑眉,“求人,是要有誠意的。你拿什麽,來同我求?”

    蘇漾腦中閃過無數片段,那紙包後來不知所蹤的桂花糕,寢殿設下的消音陣,格外安穩的每個雷雨夜,睡的同一張榻,以及他明裏暗裏對她的種種寬縱……

    她從未這樣清晰地意識到,她自己就是最好的餌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拿我自己。”

    司景行笑起來,慢慢貼近她,鼻尖與她相觸,彼此的呼吸溫熱著交纏作一團,卻恰恰停在離她雙唇隻有一線距離的地方。

    她緊緊閉上了雙眼,身側的手卻緊握成拳,用力到有些打著顫。司景行就這般看著她,看了良久,倏而輕笑了一聲。

    等了半晌,蘇漾疑惑睜眼,卻見麵前之人站直了身子,鬆開對她的桎梏,話音猶帶笑,應了一聲“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