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雪滿頭      更新:2022-06-24 21:14      字數:5819
  第2章

    蘇漾的傳音被切斷得突然,她愣愣看著手中歸於平靜的玉牌,竟被氣笑了。

    他好得很。

    他答應過她的話,果然是忘了個徹底。

    既然這樣,他幹脆別回來了。

    蘇漾將傳音玉牌一扔,算到這時候該是辰寒在外間守著,便揚聲喚了聲“辰寒”。

    辰寒打起簾子進來,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聽蘇漾咬牙切齒吩咐:“不管司景行什麽時候回來,都不必為他開山門。”

    辰寒聞言一怔,但見她明顯是在氣頭上不欲與自己多說,應了一聲“是”就退了出去。

    蘇漾自己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床榻上,心頭火氣慢慢消下去。

    床榻邊錯金銀螭紋的香爐透出縈縈嫋嫋的香霧,從帷帳的間隙散進來,輕柔包裹住榻上的人。

    她倒是經常一個人入睡,偌大一張床榻,她習慣了隻睡一側,留下一半空來——司景行有時會在半夜回來,為了不吵醒她,他動作一向很輕,若是蘇漾不提前留出空來,他就會去書房睡。

    就算兩人同榻而眠,也是一人睡在一邊兒。司景行神魂不全,貿然與他神魂相交,怕會損及她根本。母後在他們成親前,叮囑了她不知多少回,在達到破心境,神魂道心穩固前,他們二人不能雙修。

    蘇漾不知道母後有沒有叮囑過司景行,但他確實克己本份得很。

    安神香縈繞在床榻間,效力逐漸顯現出來。半夢半醒間,蘇漾恍惚回到了他們初見時。

    司景行身上總若有似無地帶著香氣,她聞不出是什麽香,隻是覺得與她夜間時常會點的安神香有些神似。是那種,一聞到就能讓她安定下去,一顆心穩穩落地的味道。

    她當年第一眼見著司景行時,就在一片血腥味中,聞到了他身上的沉沉香氣。

    那時她腳下的地麵被獸群的鮮血染紅,她提著劍渾身緊繃,與最後一隻噬獸對峙著的同時,還要分出靈力去抵禦劍塚中帶了劍氣的罡風。

    這是獸群中最聰明的一隻,趁蘇漾與其他噬獸打鬥時吞噬了不少同類的屍體,身形已經膨大了好幾倍。

    那隻巨大的噬獸好整以暇地盯著她,混著同類血水的涎液從大張著的口中滴落,正耐心等待著她靈力不支的時刻。

    她手裏還捏著三顆靈氣珠,全部捏碎足夠短暫地補充一下靈力。再說,她乾坤袋裏還有兩三樣足夠保命的法器。就在蘇漾打定主意要破罐子破摔賭一把的時候,一道劍意突然自前方斜切而下,有什麽東西切進了噬獸的身軀,又直直飛出來,剛好落到蘇漾腳邊。

    她隻聽見一道細微的“哢嚓”聲,噬獸的妖丹上布滿裂紋,而後碎成了一片。噬獸轟然倒地,蘇漾不由得往後飛掠了幾步避開它濺起的血水,這時才看清,腳邊斜插入土的,是一片翠綠的樹葉。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隨手甩了甩,抬頭望向前方那正朝她一步步走來的人。劍塚中裹挾著淩厲殺意的罡風揚起來人的衣角,他一身月白衣袍,似是承了天邊那一輪圓月的清輝,不染俗世纖塵,像謫仙一時興起步入凡世,也像是名劍出鞘時那一瞬閃過的冷冽寒光。

    很突然的,蘇漾從濃重的血腥氣中,嗅到了一絲沉香。那香氣沉沉的,卻若隱若現著,存在感本來不強,隻是在此情此景下,縈繞在鼻尖被捕捉的那一縷香仿佛分外明顯,明顯到能讓她一直緊繃著的心陡然一鬆。

    滄澤十八境中,驚天境是個荒境,也是劍塚所在。整個滄澤,但凡是修劍道的,多少都有個來劍塚選劍的夢想。隻是劍塚之中凶險重重,不光有劍氣肆虐的不散罡風不說,還有遊蕩其中找尋機會吞噬闖入者的噬獸,洞虛期以下的修士誤入其中,怕是骨頭都不會剩。

    但劍塚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入口進去的。再說驚天境中雖條件惡劣,凶獸遍布,但也有靈珍無數,這其中便藏了許多機緣,總有人不惜舍命來求一個突破。

    司景行在遇見蘇漾以前,就被“暫時安置”在驚天境。

    蘇漾來驚天境,本是為了找個像樣些的奇珍異寶,給蘇潯做生辰賀禮。她年紀輕輕已是化神大圓滿,是滄澤這一代裏的翹楚,膽子大得沒邊兒。

    帶好裝滿針對各路凶獸法器的乾坤袋,她就隻身這麽來了。

    一切原本很順利,直到她看見了一株往生草。

    往生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靈草,極為稀有,若是煉化得當,煉製出往生丹,能從閻王手裏搶人回來。

    她當機立斷,斬殺了正在爭奪往生草的兩隻凶獸,剛回過頭來,便見一隻通體雪白的小兔子,一口將往生草從根處咬斷。

    她起手捏訣,想連草帶兔一起招過來,但那小兔子似是察覺到了危險,豎著的長耳朵微微動了動,叼著往生草便跑開。

    小兔子身形靈活,上蹦下跳躲過好幾個蘇漾轟過去的法訣。蘇漾眉一挑,跟著它追過去——這一追,不知不覺便闖進了劍塚。

    她是在抓住了小兔子,將它丟進了單獨的乾坤袋,又將往生草收好後,才意識到周遭環境不太對勁的。

    但她開始時,壓根沒往劍塚上想——多少人一心尋劍塚求劍都不得其門而入,她追隻兔子,便能追進劍塚?

    蘇漾憑著自己殘存的方向感,找定一個方向走下去。可走著走著,她便察出異樣——風聲愈發大了,且這風中,似是裹挾了無盡劍意,吹到人身上便像是被劍尖挑開皮肉劈刺下去般地疼。蘇漾張開靈力屏障,手中長劍剛剛警覺出鞘,便見到一群噬獸自四處匍匐接近。

    這下子,就算是再遲鈍,也該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蘇漾看了一圈四處的噬獸屍體,長長出了一口氣,朝那人拜了一拜,“道友救命之恩,雲境蘇漾感激不盡。敢問道友尊姓大名,來日必將備厚禮以謝。”

    她話說得十足十誠懇,手心握著的靈氣珠卻並未收回去——那人方才出手那一下,怕是有邀天期的能耐。他並未朝她施加威壓,修為又在她之上,她看不出他究竟是什麽境界。

    隻是,滄澤所有邀天期大能,她不說都見過,多少是都聽過一遍的,什麽時候出了這麽一位?

    雲境就隻一家姓蘇,她這話算是自報家門了。

    司景行的視線淡淡掃過她握著的手,“救命之恩談不上。公主劍意無匹,足夠自己應對。”

    他繞過了名字的回答。

    蘇漾眉頭微皺,下一刻,眼睛卻倏而睜大——眼前這人修為突然暴跌,一路跌下幾個大境界,最後將將維持在元嬰中期。就連他運轉在身周護體的靈力屏障都眼見著單薄下去許多。

    而他麵色不改,似是毫無所覺。

    蘇漾下意識上前一步,去摸他的脈門,“你受傷了?”

    她一時著急,把他當成了自家人,這動作全然沒過腦子,等反應過來時,手已經伸了出去,抓住了他手腕。

    修道之人,脈門是不好隨便給人抓的。

    蘇漾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動作一僵,收手也不是,不收手又多少有些唐突。

    她也沒想到隻是下意識地抓了一下,還真讓她抓到了。

    他都不會躲的麽?

    司景行垂下眸子,看著她的手。

    蘇漾清了清嗓子,正兒八經試了試他脈,卻並未覺出哪裏有靈氣淤堵之象。

    許是看出她的疑慮,司景行適時開口,聲線低沉,“方才那一擊用盡了靈力,短時間內會跌到元嬰修為,過幾日便好了。”

    蘇漾一怔。

    她也靈力枯竭過,但大多是發一場高燒罷了,隻要及時將靈力補充起來,不會有什麽大礙。

    再說,大境界間可謂是天塹,一旦上到新境界,除非道心破碎傷及神魂,不然斷不會跌下大境界。

    怎麽會有人靈力枯竭後,修為一連倒跌幾個大境界的?

    思及此,她突然靈光一閃,記起一個人來。

    驚天境,魔神司寇鈞善的那半神魂,司景行。

    她在學堂修習不同境界的區別時,司景行曾作為典型例外出現在書上。

    司寇鈞的修為甚至不能以邀天境來衡量,但司景行神魂不全,就像是個缺了底的籃子,即便原身修為再深不可測,也裝不住多少靈氣。是以平日裏他堪堪維持在破心境,盡全力時短期能達到邀天境修為,但靈力枯竭得很快,枯竭後隻能維持在元嬰境。

    元嬰境而已。

    猜到了他的身份,蘇漾暗暗鬆了一口氣,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司景行似是沒聽清,抬眼看她,“什麽?”

    蘇漾一挑眉,“怪不得我沒見過你。若是見過,輕易不會忘。”

    聽到這話,司景行輕咳了一聲,瞥了她仍抓著他忘了鬆開的手一眼。

    蘇漾為了掩蓋尷尬,幹脆將他的手翻過來,把另隻手裏抓著的靈氣珠一股腦塞到他手心,才收手回來,慢慢道:“我這回帶的靈氣珠少,眼下隻剩這些了,於你而言大概隻是杯水車薪,但稍微補充一點靈氣,興許能好受一些。”

    司景行深深看她一眼,“多謝。”

    蘇漾看著他修長的五指捏碎靈氣珠,似是又嗅到了那陣沉沉香氣。

    靈氣短暫充盈在他身周,又迅速幹癟下去,像滴水落入幹涸開裂的塘底,半點漣漪都未打起。

    頭一回見到這場麵,蘇漾難免有些擔憂,“你……”

    司景行聞聲抬眼望進她眼底。

    明明是初見的陌生人,就算他剛救過她一回,也仍算是不知底細。可她眼底關心不似作偽,那情緒太過真實,司景行像是被灼了一下,移開了視線,“無妨。出了劍塚,過幾日便好了。”

    許是兩人在這耽擱的久了一點兒,蘇漾的耳尖動了動,從遠處的風聲中聽出了些不祥的征兆。

    劍塚之中,能大片存在的,唯有噬獸。

    蘇漾皺了皺眉,噬獸數量本也不算多,她這是什麽運氣,能接二連三碰上。

    司景行也察覺出了周遭的不對勁,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壓低了聲快速道:“噬獸的屍體在這兒,會不斷引來新的噬獸。”

    蘇漾看他一眼,掂量了一下現下兩人的實力,當機立斷伸手拉住他手腕,“跑!”

    她的神識鋪陳開,一麵拉著司景行跑,一麵尋找著庇身之所,不知跑了多久,她眼眸一亮,指著前方一座山頭,回頭對司景行道:“前麵有個山洞,我們先進去避一避。”

    有噬獸追著他們跑了一段,終於意識到與其追眼前不一定能追得上的獵物,不如回頭吃同類現成的屍體。

    蘇漾拉著司景行好不容易跑進山洞裏,她撒開他手靠在岩壁上,喘息了好一會兒。

    她已經許久沒遇到過險境,今日這一日便算是把先前欠下的刺激補全了。心在胸膛裏跳得厲害,血液不斷衝擊著,蘇漾笑起來,長長出了一口氣。

    一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遞到她眼前,她抬頭看過去,恰恰撞進司景行的眼底。他有雙很好看的桃花眼,因著方才被她拉著這一通跑,眼尾微微泛了些紅,認真看過來的時候,仿佛能絲絲纏繞住她。

    幾乎是同時,他身上的香氣也跟著傳過來,若有似無。

    蘇漾抬手拉住他遞過來的手,任由他將自己一把拉起來。

    岩壁確實有些涼。

    兩個人各自平息了一會兒,蘇漾在洞口處設下結界,又用旁邊的藤蔓掩蓋好洞口。

    已是月上中天。

    司景行看她做這些,不免帶了幾分探尋問她:“劍塚的出口在何處?”

    “我剛要問你,”蘇漾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竟也不知道?”

    “你不是來劍塚求劍的?”司景行一愣。

    求劍之人尋到劍塚入口,隻要求劍的心智足夠堅定,在劍塚內便會得到指引。

    “我一個化神境,哪敢來劍塚求劍?”蘇漾眼眸一眯,“你久居驚天境,怎麽會不知道劍塚出口?”

    “我無事來劍塚做什麽?”司景行反問道。

    蘇漾被他一噎,想起來司寇鈞是有本命劍的,誅天一戰後,那把魔劍墜入劍塚深處,再無人得見。

    司景行是以白虎為軀,脫離了原先的身體,本命劍不會再認他,他也無法另尋新劍。

    這麽說來,劍塚也算是他的傷心地,他不入劍塚,也是情理之中。

    司景行見她久不接話,又解釋道:“方才沒留意,不知怎麽就走了進來。”

    她點了點頭。她對司景行的顧慮防備幾乎被全然打消,尤其他如今比她低了一個大境界,不會造成什麽威脅,蘇漾徹底放下心來。

    畢竟他是為了救她才靈力枯竭,那她必然要將人好好從劍塚帶出去。

    隻是眼下當務之急,是怎麽度過今夜——這山洞太潮太硬,委實不怎麽舒服。

    蘇漾從乾坤袋裏掏出大大小小一堆東西,將山洞填得滿滿當當。

    她拿出床榻時,司景行隻是挑了下眉,直到她連浴桶都拿了出來,司景行環顧了一圈四周齊全甚至有些奢靡的陳設,一時無言。

    蘇漾拋了一把水珠進浴桶,水珠頃刻間便化作一桶清水,她又扔了火珠進去溫著水,才騰出空來解釋道:“我來驚天境一兩日回不去,就提前在乾坤袋裏裝好了這些。”

    其實她的乾坤袋裏一直裝著這些,出門在外,也斷不能委屈了自己。

    看出她要沐浴更衣,司景行自覺道:“我出去看看。”

    “哎!”蘇漾叫住他,從乾坤袋裏翻出一隻通體潤白的燈燭,響指一打,白燭上便陡然燃起一簇小火苗。

    她將燈燭硬塞給他,隻道:“外麵太黑了。”——也不知劍塚中還有沒有別的猛獸,她這隻燈燭看似尋常,燒起來時卻有震懾野獸的作用,他眼下沒什麽靈力,帶著它出去她放心些。

    司景行的目光在燈燭上一停,從善如流接過來,道了一聲謝,便秉燭走了出去。

    她沐浴須得一段時間,他一時無聊,便走遠了一些。

    劍塚中荒草叢生,草竄到半人高有餘,最易遮蔽視線——尋常人都會繞著走,誰知道那草叢下藏著什麽東西。

    可司景行卻渾然不覺似的,隻選定了一個方向,避也不避往前走,甚至百無聊賴地隨手撥了撥身旁草穗。

    起了風,噬獸的吼叫聲被風遠遠送來,顯得格外瘮人。風過樹梢,葉片唰唰響作一片,若有精通音律的修士來聽,便會發覺這葉片之聲在無形蠶食著聽者的理性。

    不止如此。

    劍塚的夜裏潛藏著無數危機,來求劍的修士隻消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所以他才這麽喜歡夜間來劍塚閑逛。

    畢竟驚天境的其他地方都太無趣了些。

    司景行垂眸看向手中燈燭。

    燭光在這濃稠到窒息的夜色中顯得有些微弱,可依然固執照亮了他身周一圈。

    在這樣的夜裏,未免太不合景,顯得有些礙眼。

    他“嘖”了一聲,抬手在燭火上一晃,食指和拇指往下一壓,生生將火焰撚滅。

    四周霎時沉入黑暗中。

    這燭火一滅,遠處便有異動,草叢低伏下去又迅速彈起——有什麽正快速朝他這而來。

    司景行一眼都未瞥——算著時間,是時候往回走了。

    他身後不遠處,一隻身軀龐大的噬獸低低吼叫著,盯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伏低身子退了回去——它隻有野獸的本能,而此刻它的本能告訴它,前頭不遠處那獵物的氣息極為危險。

    誰是獵物,猶未可知。

    蘇漾動作很快,洗好後便從山洞探出腦袋去叫司景行。

    司景行正在山洞前不遠處,手執她給他的燈燭,燭光繾綣,映著他側臉,愈發顯得他如天上謫仙。

    蘇漾換了一身石榴紅的留仙裙,垂鬟分髾髻下半散的發絲乖順披在她肩側,她從山洞裏探出半個身子,衝他招招手,眉眼一彎,“我好了。”

    司景行隨她進去,掃了一圈四周。

    她甚至為他也準備了一張軟榻,兩張床榻分在山洞兩側,中間擺了碧玉屏風,又設了一道結界。還在她那半邊的一處角落裏圈了個小結界出來,結界裏放了些靈草,還有隻渾身雪白的小兔子。

    今夜外頭必然會有噬獸出沒,既然隻能待在山洞裏,還不如睡一覺養養精神。

    蘇漾將配劍放到枕邊,躺到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同司景行說了會兒話,便睡下去。

    山洞裏的蠟燭被吹熄,寂靜和黑暗霎時湧上來。

    在密不透風的夜色裏,司景行翻身側躺,半支起頭,漫不經心地朝蘇漾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事情至此,似乎比他所設想的,還要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