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正文完
作者:希昀      更新:2022-06-24 21:08      字數:18068
  第69章

    蒼穹幽深,風雲際會。

    丹樨的風比往前哪一日都要冷冽,似邊關的朔風灌入她衣領,滲透她肺腑。

    她仿佛置身王桓生死那晚的冰天雪地裏,感官被麵前混沌不堪的夜色所剝奪,風掠過廣袤無垠的心地,帶不起一絲漣漪。

    腦子遲鈍地反應,這個身份與她而言重要嗎?

    不重要。

    昔日不會因為無父無母,在麵對明德長公主威脅時而退卻。

    今日也不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身份,而自矜。

    要說唯一的感觸,她真的是王桓的妹妹,嫡親的表妹。

    阿兄,,

    她在內心深處呼喚了一聲王桓。

    若你還在,該多好。

    還有那個總是在不經意間見麵時,望著她出神的皇後娘娘。

    去年端午,皇後落水,她打水裏浮過去救她時,心裏前所未有的慌亂,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抽離她而去。

    當時不解,現在回想,原來是這份血濃於水的祈盼。

    祈盼她活著,祈盼她一切安好。

    兩年多了,與她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僅有的幾次奉命探望,她總會盯著她出神,和顏悅色對她噓寒問暖。

    那時她疑惑,皇後對朱承安如此疏離,為何對她這個小太監另眼相待,原來也是這份血濃於水的守望。

    守望她活著,守望她早日歸來。

    現在,她回來了,,

    奉天殿的光景已被火光與夜色攪得混沌不清。

    容語怔愣地盯著,思緒如陷泥沼,拔不出來。

    直到,餘光裏那道清雋的身影踉蹌一退,猛地咳了幾聲。

    容語方才回神,視線往他投去,卻見那張一貫不行於色的臉,煞白如紙,如逢大難,渾身的矜傲與銳氣被拔空,蒼茫的眼底布滿了揮之不去的黯淡。

    “謝堰!”

    容語一躍而下,腳尖滑落在地,探手,扶住他後退的胳膊,碰觸到他那一瞬,明顯感受到他渾身一僵,容語眉尖微蹙,目光淒凝盯著他唇齒間溢出的血色,心倏忽一痛,“你這是怎麽了?”

    謝堰腦中紛亂的弦似在一瞬間被擰斷,他木了一陣,僵硬地將手臂從她掌心抽出,不去看她的臉,隻用寂寥幹枯的嗓音,應了一聲,“我沒事,,”

    他這樣子哪裏是沒事,分明是出了大事。

    容語再次拽住他,握住不放,一字一句咬道,

    “謝清晏,你給我聽好了,無論我容語是什麽身份,我的承諾不變。”

    她眼底堅毅的光幾乎要灼破他的側臉,掌心的熱度更是竄入他四肢五骸,他勉強抽出一絲冷靜,將那滿腔的鬱碎抑在心中方寸之地,重新朝她露出極淺的笑來,

    “我明白的,,”

    每一個字幾乎用盡一生的力氣。

    容語心卻涼了半截。

    他眼一向是深邃的,那抹幽光從來都如烈火灼灼,此時此刻,她卻恍覺,那抹光再也燎原不起。

    “你就這麽介意嗎?”她嗓音兜兜轉轉飄入夜色裏。

    謝堰心口鈍痛,喉間腥甜翻湧。

    對麵的王暉也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旋即心底湧上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手揮開攙扶的侍衛,大步往前來,“語兒,你過來,過來舅父這裏,,”他朝容語招手,露出激色,“你身上留著我王家的血,你是我們王家的人,快過來!”

    容語依然盯著謝堰,

    謝堰漸漸緩過神來,從未像現在這樣,用哄小孩的語氣,溫聲勸著,

    “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更不會怪你,,”

    容語眼底的茫然漸漸化為一絲怒意,她默然盯了他一眼,回眸,冷冷盯著王暉,眼底血色森然,

    “王相,這裏沒有什麽嫡公主,隻有司禮監掌印容語。王相若想李代桃僵,行王莽之事,也得看我答不答應!”

    王暉臉色霍然一沉,幾乎是咆哮而起,“傻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話,你嫁給太子,便是太子妃,更是未來的皇後,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你的母親和王家!”

    王暉心裏瘋狂地滋生臆想,神色飛舞,“你且想想,聖旨上賜婚的是李四小姐,偏偏,你就成了李四小姐,這一切不是天命嗎?語兒,可見你與承安乃天作之合,你比任何人更有資格做這個太子妃!將來你們二人之子,便是大晉的繼承人,哈哈哈,天意呀,這是天意!”

    他兩眼放光,“孩子,還猶豫什麽,快過來!”

    謝堰聽到這席話,隻覺每一個字如刀在他心尖滾過。

    她與朱承安有那樣剪不斷的緣分,那麽他呢?

    老天爺為何要跟他開這麽大的玩笑,,

    周身的官員無不警惕地盯著容語,容語一身功夫絕頂,手握重兵,一旦她倒戈,江山當真要易主了。

    身旁一官吏忍不住朝容語拱手,“公主殿下,,你可不能被王暉這個狗賊說動,,”

    容語本能地抗拒這個稱呼,一個眼風劈過去,“這話還輪不到你說!”冷冷掃了周遭一眼,將滿腔戾氣壓下,注視王暉片刻,平複心情道,

    “王暉,嫡公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罷,我容語首先是大晉的子民,我曾與邊關將士浴血奮戰,見過無數官兵客死他鄉,也曾與朱贇飲酒聽曲,享受這人間浮華,我更親眼看見百姓易子相食,背井離鄉。”

    “無論我是什麽身份,我與所有臣民百姓一樣,要的是朗朗乾坤無垢,昭昭日月高懸。”

    “我不會為了你王暉一己之私利,棄江山社稷於不顧,更不會讓百官成為你爭權的棋子,今日,你袖手,我且看在阿兄的麵上,留你一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以掌印身份,手刃國賊!”

    “你,,”王暉被氣得嗆出一口血來,臉色脹紅如鐵,“你你,你這個狂悖之徒,你屠殺嫡親舅父,將背上千古罵名!”

    容語不屑一顧,“朝堂穩,則百姓安,百姓安則我心安,何懼身前身後名?朱承安已無繼承大統的資格,你死了這條心。”

    王暉怒不可赦,掉頭往上方的北鶴罵道,“北鶴,你教出什麽不忠不孝之徒!”

    “哈哈哈,”北鶴負手一笑,閑庭信步走至欄杆前端,“朝權,乃天下之公器,豈容爾等奸詐之輩竊取?”

    “語兒,你舅父執迷不悟,無需與他多言,讓他見識下,什麽叫‘雙槍蓮花’!”

    “雙槍蓮花!”王暉瞳仁在瞬間凝成針眼,一陣駭然過後,他氣得咆哮,指著容語喝道,

    “你敢!我是你嫡親的舅父,你敢動我一根汗毛?”

    容語往前大垮一步,雙袖一抬,眼底蘊藏著兵戈之氣,“你看我敢不敢?”

    “所有人退至城樓下!”

    整座城樓內環已被謝堰的人控製,另有源源不斷的兵士,自各處暗道湧入樨台。

    不消片刻,人人退離容語身後一丈,百官均被侍衛拱衛其中。

    容語抽空,瞥了一眼跌跌撞撞從城樓下來的王夫人,吩咐身側內侍,“扶我舅母一側歇息。”

    “是,,”

    就在這時,一聲怒吼自樨台上方的白玉石台傳了來。

    “夠了!”

    眾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

    一道孤寂的身影,自光影裏踏了出來。

    更深露重,他久久地凝立在石台最前,眉宇如結了一層寒霜。

    他木然地望著底下林立的虎賁衛,與城樓下兩相對峙的朝臣。

    攢動的人頭,熙熙攘攘的甲士,巍峨的殿宇,廣袤的明空。

    麵前的這一幕變得模糊而虛幻。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皇城四角的更鼓房,傳來綿延不絕的鍾聲,城牆內外,更有浩蕩的廝殺聲漫天蓋來。

    錚鳴聲沿著台階灌入他胸口,他心漏的像是篩子,空空落落。

    難怪皇帝怪他不肖父,難怪皇後對他不親近。

    原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竊賊。

    嗬!

    朱承安麻木地笑出一聲,有那麽一瞬,他雙腿發軟,仿佛連站在這個白玉寬台都不能,沒有資格,亦沒有底氣,,

    他不是大晉的太子,他不是中宮嫡子。

    他隻是顆來路不明的棋子。

    他甚至連底下這些普通將士都不如。

    生來被人冷落,被人掣肘,被人左右,,

    夠了,這樣的日子夠了!

    他往前一個踉蹌,伏在望柱上,募的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用再討好誰,亦不用逼著自己去熟悉那紛繁複雜的朝務,甚至不用去想得到什麽,他什麽都不配擁有,他隻是一隻螻蟻。

    卸下一身負擔,這位以溫潤清和著稱的太子,一瞬間釋放了過往的沉悶與壓抑,朝著王暉大吼,

    “夠了!王暉,我不做你的棋子,我也不用娶任何人,我什麽都不是,你現在放下兵刃,否則我死給你看!”

    “你瘋了!”

    王暉隔著人海潮潮朝他嘶吼,他惱羞成怒抓起身旁的王達,往前一推,

    “去,你現在給我把他抓起來,讓他好好想想,他要不要容語,他要不要這富貴無極的江山!”王達待走,王暉又一把揪住他胳膊,語氣摻了幾分寒冽,“旁人想要這份福氣而不得,我將江山拱手送在他麵前,他偏不要,你去教他好好做人。”

    “是!”王達立即打了個手勢,十幾名侍衛迅速往玉台湧上,將朱承安給拽了回來。

    “放開我!”朱承安發了瘋似的甩開侍衛的手,又往玉台圍欄上撲,侍衛礙著他身份,一時進退兩難。

    直到王達趕來,使了個眼色,侍衛方才狠下心上前,將朱承安重新拽了下來,再一掌劈在他後腦。

    朱承安身子一晃,跌落在地,四仰八叉躺在地麵,茫然望著深穹,一片又一片薄雲從月華下滑過,卻不曾有一片雲為他停留,

    闔上目後,他喃喃一笑,“我什麽都不要,,”

    卸下一身強架的枷鎖,也未嚐不好,,

    這頭王暉見控製住了朱承安,眼風橫掃一周,

    “本相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此處虎賁衛有一萬人,謝堰這點人手還不夠保住你們的命,想好了,現在過來,還來得及!”

    百官滿口吐沫,

    “我呸,王暉,我等寧死不成為你帳下之狗!”

    “無恥之徒!”

    王暉憤然指著他們,“愚不可及,謝堰已與朱靖安決裂,你們跟著他作甚?難不成跟著他造反!”

    眾臣頓時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無言,倒是楊慶和等老臣心裏已有了一個念頭。

    容語看了一眼上方的師傅,又瞥了一眼身後的謝堰,她算明白了,師傅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位置公開她的身份,不僅是為了揭露王暉的陰謀,更是為了讓所有朝臣知曉,朱瀛的子孫不配當皇帝,師傅曾與乾幀陛下出生入死,師傅回歸,不僅是送她回來,更是為了迎獻王歸位。

    容語當即出聲,“不是還有獻王嗎?”

    朝官募的一震。

    王暉聞言驚愕地倒抽涼氣,

    “容語你瘋了,你要把江山拱手讓人?”

    官員們反應過來,紛紛振袖,

    “對,還有獻王,今上竊國自居,大逆不道,咱們要迎獻王回宮!”

    王暉望著振振有詞的百官,後背募的生出一抹涼意,狠得咬唇,“來人,弓箭準備,將這些亂臣賊子就地正法!”

    容語聞言雙袖一抬,徐徐寒風緩緩往袖內一蓄。

    就在這時,一大批將士如潮水自東側文昭閣方向湧了進來。

    一人徐徐如風,如履平地,自如潮的士兵中掠向丹樨,

    “慢著!”

    李蔚光遙遙送來一聲。

    又一人縱馬打西側武成閣方向奔入,在他身後跟著成千上萬的神機營將士,正是謝堰之父謝照林。

    與兩隊人馬一道湧入皇城的,還有剩餘的文武百官。

    兩廂人馬,涇渭分明。

    長刀出鞘,寒光如水。

    原先李蔚光欲將謝照林攔在宮牆之外,不曾料到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珣乃謝堰的暗棋,當即裏外夾擊打開宮門,放謝照林入宮。

    李蔚光無奈,隻能帶著五千將士從東華門入宮,而謝照林則領著戚寧與種滿誌等一萬神機營的將士,打西華門破入。

    戚寧與種滿誌正是謝堰在北征大軍的心腹,此二人驍勇善戰,麾下皆是久戰之士,真打起來,朝中這些禁衛軍不是對手。

    謝堰立即越眾而出,朝李蔚光方向一揖,

    “老師,想必您已知道王暉李代桃僵,混淆皇室血脈一事,如今真相大白,老師還要為他張目嗎?老師為人康正,不該被此宵小之徒牽連。”

    李蔚光緩緩步至玉台最前,吩咐王達將朱承安帶走,問謝堰道,

    “清晏,那我問你,你打算如何?”

    謝堰微微一怔,緩緩押下一口寒氣,一字一句道,“迎獻王歸位!”

    李蔚光似也不意外,而是抬眸望城樓上的北鶴望去,拱手一揖,

    “二十多年未見,先生風采依舊!”

    “哈哈哈!”北鶴撫須一笑,腳踩風浪,“老夫行將就木,倒是停雲老弟,風采不減當年。”

    “不敢當。”李蔚光神色凝重再揖,“敢問北鶴兄,也是打算替獻王奪宮?”

    北鶴神色幽幽點頭,“老夫深受乾幀陛下之恩,朱瀛無道,自當讓賢。”

    李蔚光也沒多餘的表情,隻隔著人海問王暉道,

    “王暉,你可聽清楚了,願意袖手嗎?”

    王暉聞言募的來氣,指著容語喝道,“停雲,你也看到了,這個孽障聽信北鶴,竟是要我死,我豈能罷手?停雲啊,你我可是說好了,君子一諾,駟馬難追,你說過會幫我到底,不能食言!”

    “婚書我已給你,你若說話不作數,有損衡門之譽。”

    衡門一派以重信著稱海內。

    容語氣得喝道,“王暉,你這是君子欺之以方!”王暉將臉撇過去。

    李蔚光並不曾回應王暉,而是抬目環視四周,整個奉天殿前的廣闊之地,布滿了黑鴉鴉的士兵。

    人人扶刀舉矛,從高處望去,如一片刀槍劍林。

    這些人,不是冰冷的兵刃,而是無數個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親。

    這些,更是大晉未來的棟梁。

    一旦禍起蕭牆,便是血流成河,元氣大傷。

    李蔚光雙目被悲憫覆著,長長籲了一氣,朝北鶴一揖,

    “雙槍蓮花出手,不見血不收!”

    “北鶴先生,今日一旦兵戎相見,便是累累白骨,血洗上京,這是您願意看到的嗎?”

    北鶴微微一震,當年蕭關外的慘烈景象如潮水漫蓋雙目,他身影一晃。

    這二十多年來,他每每一閉眼,雙槍蓮花的龍頭便張開巨大的血口,似要將天地一切生靈吞沒,眼前被濃烈的血腥彌漫,他仿佛被釘住似的,邁不動步伐。

    明嘉長公主知他舊疾複發,當即上前攙住他,柔聲地給他注入力氣,“北鶴,,”

    北鶴恍惚回神,眼底的血色漸漸褪下,往明嘉長公主安撫看了一眼,抬目望向李蔚光,

    “停雲老弟,沒有不流血的政變,倘若你說服王暉,讓他麾下的虎賁衛倒戈,我自不出手。”

    “好。”李蔚光慨然頷首,夜風掀起他白色的衣袍,他朗朗一笑,似不折風骨的道仙,

    “聞北鶴兄,幽冥火陣冠絕天下,恰好,愚弟當年亦以此陣燒退蠻夷,不如,你我替兩軍將士一戰,若我贏了,北鶴先生退出皇都,不問前路,若先生贏了,我自押王暉出宮,不問後果,消弭這場宮變,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哈!”北鶴聞言縱聲一笑,眼底生出敬重之色,“停雲老弟還是這副悲憫心腸,欲以一己之力消弭爭端,挽將士之死,老兄佩服。”

    “隻是,這事,你問謝堰答不答應,問身後的朱瀛答不答應?”

    李蔚光稍一思忖,麵無表情道,“我隻管真假太子之爭端,至於獻王與朱瀛,交給謝堰他們去料理。”

    北鶴所言不差,沒有不流血的宮變。李蔚光不是天真之人,不會蠢到以為朱瀛與謝堰之間,可不動兵戈。

    但王暉這場爭端,是他能左右的。

    北鶴神色未動。

    李蔚光望向王暉,聲音淡淡的,

    “王暉,若你應我,咱們承諾依然作數,若你不應我,我李蔚光現在離去,王家是生是死,我撂下不管。”

    王暉臉色千變萬化,咬著牙悶聲不吭。

    容語與謝堰同氣連枝,又有謝照林攜兵來援,他不確定自己有幾分勝算。

    但李蔚光正值壯年,北鶴卻老了。

    明顯,李蔚光比他更有成算。

    王暉權衡一番,猶疑問道,“停雲啊,你不會故意輸吧?”

    李蔚光聞言撫須大笑,不以為意,“王暉,你簡直是個混賬,北鶴先生名貫四海,我早年便有意與之一戰,可惜不得機會,今日能領教先生高招,平身快慰,豈敢不竭盡全力?”

    王暉知李蔚光從來一言九鼎,遂一咬牙,

    “好,若你輸了,我便放下兵刃!”

    子時,雲團漫卷,黑漆漆的夜如同沉寂的潭水。

    紅纓與明嘉長公主隨北鶴一同踏上玉台,李蔚光隨身侍童已在玉台中心布下伏火。

    人人屏息望著台上一幕。

    李蔚光抬袖一揮,腳下一百四十九盞伏火一躍而起,他站在一片火光裏朝北鶴一揖。

    北鶴推開紅纓與明嘉的手,示意二人退後,提著青色的衣擺,緩步踏入火圈,望李蔚光一笑,

    “衡門一諾值萬金,停雲老弟不愧是衡門十八士之首。”

    李蔚光目色微凝,“君子一諾,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視為勇。若以我李停雲換數千將士之命,吾往矣,北鶴先生不必留手,停雲生死不懼!”

    北鶴慨然一笑,“好,老夫時日無多,能與停雲一較高下,足以瞑目,停雲先請!”

    霎時,夜風湧動,伏火如流矢,在二人之間來回竄動。一青一白,兩條身影如影似箭,隨陣而動,頃刻,台上綻現一片電石火光。

    容語立在台下,看了一眼奉天殿,問身側的謝堰道,

    “奉天殿情形如何?”

    謝堰順著她的視線望了一眼,回道,“帝後還在殿內,自上回徐越毒害皇帝,他如驚弓之鳥,已不讓人隨意近身,黑龍衛日日伴駕,除了曹冉,等閑之人不得靠近。”

    “倒是怕死得很!”容語不屑道。

    謝堰深深看她一眼,無奈一笑,看來容語還沒把皇帝當她父親。

    “金吾衛與羽林衛皆握在他手心,他到底當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倒是十分敏銳,早早的便將兩衛布在奉天殿內外,這邊動靜一鬧,他便封鎖奉天殿,吩咐備戰。不僅如此,上回過後,他加強南宮戒備,獻王那邊的兵力比往日增了兩倍。”

    容語臉色凝重,“看來,上次許昱之事,讓他有了十足的戒心。隻有將丹樨的文武將士擰成一股繩,上下一心,方能以勢脅迫他退位。”又看了一眼謝堰,道,“我已吩咐董周帶兵前往南宮,將獻王營救出來。”

    謝堰遲疑片刻,問她,“你當真不管他嗎?畢竟他是你,,”

    容語截斷他的話,“我是師傅養大的,除了他,我誰都不認!”

    謝堰無言以對,招來邵峰,沉聲吩咐,“暗中靠近王暉,擒賊先擒王!”

    他不會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無論北鶴與李蔚光孰勝孰敗,王暉必須死,隻要拿住王暉,虎賁衛群龍無首,他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必令其俯首。

    屆時,他方能攜大勢,與奉天殿決戰。

    玉台之上,無數火光化作刀光劍影,震天撼地。二人身影溺在光影裏,分辨不清。

    幽冥火陣似已發揮到了極致,火光形成一股旋風裹挾一青一白兩道身影,急旋不停。

    容語看得觸目驚心。

    驟然間,隨著一聲悶哼的痛呼,那道白色的身影從火光中一破而出,如流光跌在玉台一角。

    “太傅!”

    “老師!”

    李蔚光數位隨侍一擁而上,將他摻了起來,他胸前暈開一團血色,望著漸漸停歇下來的火陣,極輕地笑了下,笑意持久地歇在他唇角,如釋重負道,

    “北鶴先生陣藝精湛,停雲甘拜下風,,”

    旋即扭頭吩咐侍衛,“將王暉與王達拿下,虎賁衛虎符一應交給司禮監掌印容語!”

    “是,”

    王暉聽了這話,雙膝一軟,胸口募的噴出一口淤血,當場昏厥過去。

    幽冥火陣緩緩停下來,最後隻剩一圈幽火,圍繞北鶴徐徐而動。

    他雙腿盤膝,不動如鬆坐在正中,形容仿佛又老了數歲,原先尚有半闕黑絲,頃刻化為滿頭白雪,襯得他若雪山之巔的老仙。

    他似耗盡心力,自幹涸的唇角慢慢綻開一笑,“停雲老弟承讓了,,”

    容語看得分明,北鶴雖贏了陣法,傷勢卻越發沉重,當即迅馳而上,欲撲去火圈攙他。

    “師傅!”

    身子一靠近那圈幽火,火光陡然迭起,將她逼退。

    火光似淬了血氣的刀影,一點點割在她眼底,她心裏陡然升起一團不妙的預感。

    隻見北鶴朝她緩緩搖頭,示意她不必靠近,

    目光旋即落在李蔚光身上,

    “當年我退居漢中,夜觀天象,見天府星勢弱,擔心皇後出事,然然與我有師兄妹名分,遂不顧傷重,趕赴西山行宮,果然撞見皇後難產,我施針壓住她亂竄的血氣,王暉趁她昏迷,於善堂抱來一男嬰,行李代桃僵之計,彼時我身負重傷,奈何他不了,後見他欲將小公主送往江南,心中意念一起,將孩子奪來,悄悄帶回秀水村,至而今已二十載。”

    李蔚光眉梢如聚濃霧,緩緩推開隨侍的手,往北鶴鄭重一揖,“停雲替然然謝先生一番苦心。”

    北鶴搖頭,含笑看著容語與紅纓,“她二人承歡膝下,亦是我北鶴之福!”

    “師傅!”

    “爹爹!”

    二人齊齊跪了下來,重重磕下一頭。

    子時剛過,天際到了最為幽黯的時候,皇極門上的燈火輕浮不定,北鶴望著樨台下綽綽的身影,視線最後釘在了奉天殿的方向,渾闊的嗓音驀然拔高,似鍾鳴回蕩在樨台,

    “當年蕭關一戰,我心氣全絕,負傷奔走漢中,不成想,四王爺朱瀛你,借此空檔,竊取國柄,待我緩過神來,思及主幼國疑,爾壯年繼位,也未嚐不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隻要上乃明君,我北鶴不會妄起爭端,”

    “然,你朱瀛,縱容黨爭,奪利於民,賣官鬻爵,酒池肉林,朝中看似欣欣向榮,實則內裏虛空,此次蒙兀南侵,若非謝堰運籌帷幄,北境十四州早已生靈塗炭,故,臨死前,拚一口氣,將語兒送回朝堂,迎獻王歸位,還政以清明。”

    遠在奉天殿的皇帝,聽到這席浩蕩之言,氣得直錘龍塌,

    “北鶴,你個狂妄之徒,有本事你殺進來,朕要將你碎屍萬段!”

    可惜他的聲音被巍峨的奉天門給攔住,似井底蛙音。

    北鶴瞭望黝黑的蒼穹,桀然一笑,“我北鶴得罪的是朝堂顯貴,護的是萬千百姓,我無悔。”

    抬手一揮,那圈幽火募的往上空一竄,形成一個火柱,將他封鎖其中。

    容語見狀,雙目駭然睜大,

    “師傅,您要做什麽?”

    她蓄勢往前一撲,謝堰見狀飛快掠過來,幾乎是攔腰將她抱住,

    “幽冥火陣生口已關,你進去便是送死!”

    “不,”容語在他懷裏拚命掙紮,恍若溺水之人,雙手往前探抓,眼中的血絲被那幽火映得猙獰。

    北鶴目色溫煦與她搖頭,

    “我一生殺戮過多,罪孽深重。蕭關十萬蒙兀鐵騎,秀水村一百二十名百姓,皆因我而死,我當以死以告亡靈,,”

    幽火竄動,他若浮在火光中的佛陀,笑容悲憫,“語兒,你聰慧,通透,明達,內敏。為師此生最鍾愛,唯你而已,一身本事皆傾授於你,為師送你至此,往後的路,你自己走,,為師去也,,”

    火光明滅,煙色晃動,他的笑容被煙火分割,在她眼前無限扭曲抽離。

    “不,”淚水交織著血色,漫蓋她的眼眶。

    眼前似浮現過往北鶴諄諄教導她的身影,他霸烈不羈的笑容,一絲不苟的嚴苛,種種光景最後均幻化為眼前一簇烈火。

    她拚命將謝堰往旁推,謝堰任她拳打腳踢卻巋然不動,死死撈住她腰身,容語匍匐在地,雙手往火圈的方向爬,雙手頃刻劃出深深的血痕,“放開我,,”

    謝堰掰住她身子奮力往懷裏一扯,將她死死扣在胸口,“你冷靜些,先生這一世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立功無數,死前能葬在這奉天台樨,也未嚐不是一種歸宿!”

    容語渾身一震,一身力氣仿若被抽幹,從謝堰懷裏滑了下來,她雙目幹涸,麻木地靠在他肩頭,盯著漸漸被火光湮滅的北鶴,心口空空茫茫。

    北鶴視線最後落在一人身上,隻見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目色繾綣,

    “明嘉,你我緣分來世再續,,”

    “不,,”明嘉長公主的臉色異常平靜,仿佛麵臨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一場尋常的依偎,

    她信步跨過那圈幽火,無視渾身焦灼的痛,俯身輕輕將他抱住,堅定而柔和望入他的眼,“我不要來世,這三年有你相伴,此生足矣,我要與你,一同生,一同死。”

    北鶴微怔,垂眸,目光一點點描繪她的容顏,依稀還能在她眉梢裏窺見年少時的曼妙與張揚,他撩眉一笑,

    “我北鶴,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侍奉雙親,善待鄰裏,不負君恩,不虧老友,此生所愧,唯卿矣,”

    ,,,

    火光灼烈。幽冥火陣被徹底催動,那雙依偎的身影最後化成一片燎原的烈火。

    這團烈火仿佛自她心尖綻開,漸漸的將她血液裏那不屈不撓的血性給激發,她緩緩自謝堰懷裏起身,將淚水一拂,身影疾馳,如鶴立在玉台望柱之上,瞭望四境將士與百官。

    抬手,一道明黃的卷軸自袖下彈出,她眼中綻出與北鶴如出一轍的霸烈,

    “本座,司禮監掌印容語,手中所執乃乾幀陛下臨終之密旨,凡以下犯上,篡奪君位者,乃國賊,天下共擊之,爾等臣工隨吾正社稷,護大統,擒朱瀛!”

    百官震動,幾乎沸反盈天。

    謝照林於喧鬧中,率先撩袍一跪,“臣謝照林接旨!”

    緊接著,楊慶和,周俊等老臣相繼跪下,“臣等接旨!”

    一片又一片將士如潮水撲跪在地。

    容語擰起密詔,側目望台上的李蔚光一瞥,慢聲問,“李太傅呢?”

    李蔚光抿唇片刻,掀起染血的衣擺,“臣李蔚光接旨!”

    “好!”容語眉色飛揚,目色掃了一眼群臣,“中書舍人崔令何在,速速查驗此詔,以告萬民!”

    一著鷺鷥補子朝服的官員越眾而出,立在台下朝她一揖。

    容語將密詔往他手裏一丟,鳳目橫掃全場,

    “百官隨太傅與謝侯避退文昭閣!”

    “諾!”

    容語移目向謝堰。

    謝堰朝她頷首,正色道,“剛剛得到消息,朱瀛密令宣府大軍馳援京師,大軍最快將在白日午時抵達西直門下,咱們要盡快控製奉天殿,搶得先機。”

    宣府是離京城最近的邊鎮,土木之變後,此地一直是重兵把守,乃京畿之門戶。

    皇帝朱瀛心知此地生死攸關,一直派心腹將領駐守在此。謝堰北征,幾度有意滲透宣府,皆被朱瀛駁回,可見朱瀛身為帝王,這點警覺性還是不差。

    內有金吾衛與羽林衛,外有宣府大軍為援。

    朱瀛還有戰力。

    容語臉色一凝,“好,我這就去迎獻王,奉天殿便交給你,此外確保皇後安虞。”

    她身影如燕往下一躍,落在台下,望著西北方向喝道,

    “虎賁衛何在?”

    “末將在!”四位副指揮使排眾而出。

    她雙臂一抬,“上甲!”

    立有內侍將她慣用的銀色軟甲往她身上一套。

    容語親自將軟甲一銜一銜扣好,最後望了一眼台上的幽火,那幽冥火陣已徹底熄滅,師傅與師母已塵歸塵,土歸土。

    她拂去眼角的淚痕,帶著無往而不利的堅決,飛身上馬,長嘯一聲,“將士們,隨我迎獻王回宮!”

    “諾!”

    容語點了五千虎賁衛將士,打武成閣而出,出西華門,往瓊華島方向奔去。獻王朱景初正被囚禁在瓊華島上的南宮。

    謝堰待她遠去,緩緩抬手,目視前方巍峨的奉天殿,下令,

    “諸將,攻門!”

    “是!”

    霎時,震天動地的廝殺聲,將這座瑰麗城台化為挺槍縱馬的疆場。

    謝堰布陣過後,回眸,見李蔚光正親自將北鶴與明嘉長公主的骨灰給抔起,置於一小罐。

    他上前,望李蔚光一拜,

    “老師,宣府守將薑延,乃昔日隨朱瀛南征北戰之心腹,此人心性堅毅,胸有大略,為不世出之名將,我不欲與之惡戰,昔日在帳中,此人猶服老師您,能否請老師前往西直門,說服薑延俯首。”

    李蔚光募的一頓,回想了一番昔日情景,抬眸望向漸亮的長空,緩緩起身,“好,我這就過去,以防萬一,讓戚寧帶五千神機營將士隨我出發。”

    謝堰頷首,“也好,此乃皇城重地,不宜動槍火,有戚寧護衛老師,我也放心。”

    謝堰招來殿後的神機營將士,吩咐戚寧隨李蔚光前往西郊。

    這場廝殺從天明持續到天暗。

    八月十五的月,不經意地爬上了夜空。

    危急時刻,謝堰安插在朱瀛身邊的曹冉,見刺殺朱瀛不成,帶著一百東廠衛士從內裏破門,謝堰當即調兵猛撲那一處,將金吾衛與羽林衛兩條防線撕開一道口子。

    這場戰亂終於在中秋之夜戌時初刻消弭。

    謝堰以死傷三千的代價,殺五千人,降兩萬,拿下整個金吾衛與羽林衛,控製住奉天殿內外。

    殿門洞開,三品以上的官吏,皆隨謝堰步入大殿,彼時,李蔚光也已成功說服薑延退守宣府,帶著戚寧回到了奉天殿。

    殿內,帝後二人端坐金鑾蟠龍椅上,周身還有數十黑龍衛,黑龍衛號稱以一敵百,勢不可擋。

    金殿之上,麵對百官逼宮,皇帝比想象中要鎮定很多,不僅鎮定,仿佛還很從容。

    他拽住身側皇後的手腕,扶在龍椅上,陰沉地盯著李蔚光,

    “李蔚光,你瞎摻和什麽?你不顧然然生死了嗎?”

    李蔚光緩緩抬目,往上方的王栩然望去,皇後一身藍紫的鳳袍含笑,神色凜冽而決然,甚至帶著幾分痛快。

    這是她離李蔚光最近的一次,能毫無所懼地看清他眉目的憂愁與寒霜。

    二十多年了,當年桂花樹下的濯濯少年,額間已生華發。

    王栩然仿若初見時,與他嫣然一笑,時光總是格外眷顧她,她眼底有著與容語如出一轍的清透,容顏依舊靈秀,顧盼若有熠輝。

    “停雲,我聽小內使回稟,容語乃我親生女兒,她人何在?”

    李蔚光目光不偏不倚與她交視,怔然著凝視她不動,她模樣當真沒怎麽變化,一如年少時動人心魄,袖下依然握著與她定親那枚玉環,觸感溫膩而熟悉,愣了片刻,方回,“容語接獻王去了,,”

    王栩然仿佛不覺滿殿的刀戈之氣,雙眼雪亮,露出初生般的祈盼,“這麽說,我很快就能見到她了,是嗎?”

    見二人這般兩兩相望,目若無人,皇帝氣得拂袖,將禦案一應瓜果掃下,咆哮道,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成功了嗎?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的人是你!”謝堰見他氣定神閑,隻當他還指望薑延來馳援,冷冷一笑,

    “薑延已被老師勸服,退回宣府,皇城已盡在我手,你插翅難逃!”

    “哈哈哈!”朱瀛不怒反笑,“誰說我要逃?這是朕的奉天殿,誰也奪不走!”

    “謝堰,別以為你奪下奉天殿就能得逞?”朱瀛猙獰一笑,“容語雖強悍,但南宮四麵是水,唯有一條小橋通往宮城,易守難攻,我在南宮布下天羅地網,我兒朱靖安已混入軍中,前往南宮刺殺獻王,即便容語能帶獻王回來,帶回來的怕也是一具屍身!”

    朱瀛話音一落,殿內外的大臣霍然一驚,一片喧嘩。

    “這怎麽是好?咱們可等著獻王登基,若是獻王出了事,這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可不是嗎?”

    朱瀛兀自狂笑不止,

    恰在這時,南宮方向傳來一聲巨響。

    奉天殿跟著一震,滿殿倏忽無聲,朝臣愣了片刻,連忙踱出內殿,往西北方向張望,隻見一片火光躍至半空,濃煙四起,似要將那通明的月色給遮去。

    謝堰與李蔚光相視一眼,臉色急轉直下。

    王栩然思及容語去了南宮,心下募的一空,拽住身側的皇帝怒道,“你做了什麽?”

    朱瀛依然笑得瘋狂,他得意地勾著唇角,痛快地欣賞謝堰的表情,“朕在南宮埋了伏火雷,一旦有人破島,便點燃此物,可將獻王與賊兵一網打盡!”

    “你們以為我為什麽留獻王至而今,因為我根本就不懼,這一招我已防備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今日終於派上用場了!”他像得誌的小人,神態間的醜陋已一覽無餘。

    謝堰臉色一白,

    不,他在南宮也安插了心腹,朱瀛不可能得手的,,

    他轉身疾步掠出內殿,迎麵見一侍衛飛撲而來,連忙喝問,“怎麽回事?”

    侍衛灰頭土臉,打人群擠出,撲跪在地,“主子,南宮埋有炸藥,幸在咱們的人發現及時,撤了出來,隻是朱靖安偽裝成侍衛,混在虎賁衛中,趁混亂之際,往獻王身後刺了一刀,如今獻王失血過多已昏迷過去,容公公著人請了太醫,此刻獻王殿下被安頓在崇智殿。”

    朝臣聞言如當頭一棒,臉色布滿陰霾。

    朱瀛聞言呲牙冷笑,“哈哈哈,我還告訴你們,我早早的,就給獻王喂了雷公藤與斷腸草,他哪怕活著,也永遠不能誕下子嗣,你們擁立這樣的君王,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嗎?啊?哈哈哈,哈哈哈!”

    朱瀛狂誕不羈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大殿。

    些許朝臣兩兩相視,已有了動搖的念頭。

    朱瀛滿意地看著眾臣臉色數變,最後將目光落在赫然立在殿門口的謝堰身上,

    “謝堰,難道,你要造反?你即便再有本事,也終究是個臣子,沒有大義名分,便是竊賊,比我朱瀛還不如,,”

    一語未盡,卻見殿門前那道清俊的身影募的一笑。

    “嗬,”他仰眸,望向蒼穹。

    閑雲退散,月破雲出,十五的月,如玉盤,傾落在奉天殿當空。

    雪色掠入他眼底,漾起一陣驚異的冷芒,他回眸,挺拔的身影似山峰矗立在殿門口,眉峰驟然變得鋒利,他立在台階之巔,俯瞰四周林立的甲士與文武百官,視線從一張張麵容掠過,最後直視殿內的朱瀛,目光在撞上那異常熟悉的蟠龍寶座時,變得沉默而惘然。

    “你錯了,我不是造反,我不過是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什麽意思?”朱瀛笑意僵在唇角。

    百官愕然望著他,一陣發愣。

    冷肅的秋風被月光浸潤,掀起他月白的袍角。

    謝堰立在一片明光裏,抬手緩緩揭起下顎一片薄薄的皮,

    那層皮粘得極緊,仿若已與他血水交融,他是怔然的,更是昏懵的。

    有那麽一瞬,他已不記得當年是怎樣從那陰濕昏暗的地窖裏爬出,又是怎樣如壯士斷腕般,決然地換景初入那暗無寧日的人間煉獄受難。

    每活著一日,心受一分煎熬。

    十幾年來,他一麵以謝二公子的身份,談笑風生,傲睨朝堂。

    一麵如陷在深淵泥沼的逆行人,背負枷鎖,踽踽攀爬。

    朔風將蒙塵的煙雲蕩滌而開,皓月當空,郎朗無邊。

    奉天殿前這一片天地,在一瞬間倏忽無聲,樹靜風止。

    腳下的衣袍不再揮動,而是肅然,冷冽的覆在他周身。

    他心緒自紛亂中掙脫而出,一鼓作氣將那薄皮徹底掀開,露出一張與獻王朱景初近乎一模一樣的臉,也是一張顛倒眾生的臉。

    “因為,朕,才是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

    容語自崇智殿奔回,剛從轉角越過,恰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她一下子怔住了,腦子更像被驚雷碾過,呼吸在一瞬間被奪走,整個人呆如木雞。

    難怪謝堰今日情緒很不對勁。

    原來他們同是皇室中人,身上留著同一絲血脈。

    腦子裏繃著的那根弦,轟然斷裂,五內空空盯著那張臉,腳步跟釘住似的,再也挪不動。

    四下響起此起彼伏倒吸氣聲。

    朱瀛瞳仁更是縮成一線,見鬼似的指著謝堰,慌亂閃過眼底,“你是何人?你是哪裏來的鬼魂!”

    謝堰一字一句回,

    “朱瀛,二十二年前,祖父乾幀皇帝將皇位傳與我,是你從我手中將皇位奪走,今日我要一筆一債與你討回!”

    “不可能,你是獻王,那南宮那個是誰?”朱瀛從龍椅上跌落在下,伏在禦案,滿目交織著惶恐與驚疑。

    這時,謝照林往前一步,朗聲與眾人解釋,

    “諸位,二十三年前,懷明太子妃懷的實則是雙生子,臨盆那日,皇長孫於午時順利誕出,次子遲遲在肚內下不來,至夜裏,太子妃曆盡艱辛,總算把小殿下給生下,隻可惜小殿下身體羸弱,經太醫診斷,活不過一月,,”

    “那一夜天象有異,雙生子一強一弱,為不詳之兆,為了不引起朝中動蕩,乾幀陛下被迫將此事掩下,隻將皇長孫紀錄在金冊,取名朱景鉞,正是後來的獻王殿下。”

    “然而,彼時我夫人明德長公主滑胎不久,心中憐惜小殿下,便經乾幀陛下首肯,悄悄將孩子接入謝府,”

    “小殿下一日一日長大,竟是奇跡般存活下來,原是打算待孩子康健後,再送回皇宮,恰恰不久後,蕭關大戰,乾幀陛下戰死宣府,朝局動蕩,朱瀛趁機上位,應了當初那不詳一說,是以,我們夫婦決心將小殿下養在謝府,記為謝府二公子。”

    “起先朱瀛為了穩朝臣之心,不敢動獻王,再加之獻王年幼,也威脅不到他什麽,他便將獻王扔在南宮不管,七年後,也就是獻王殿下八歲那年,朱瀛不知怎麽想起這個孩子,打算將他弄死,獻王敏銳察覺到殺機,刻意接近五皇子朱佑安,得了朱佑安的眼緣,朱佑安纏著獻王,不肯撒手,朱瀛無奈,暫時放過了獻王。”

    “我聞此密訊,回來告之長公主,恰恰被小殿下所聞,小殿下雖存活下來,可身子依然不好,大夫斷他活不過三十歲,他百般懇求我們夫婦,換兄長出宮。”

    “我與長公主權衡再三,答應了小殿下的懇求,趁著一日入宮赴宴,我們誘使朱佑安將獻王帶出南宮,在花園裏完成了瞞天過海之計,成功地將真正的獻王帶出皇宮,從那之後,小殿下頂替獻王的身份,備受朱瀛摧殘,而獻王以謝堰的身份,留在謝府。”

    “這些年謝堰承乾幀陛下衣缽,出將入相,端委廟堂,其功勳想必諸位看在眼裏,自不必多言。”

    朝臣漸漸回過神來,

    “原來如此,,隻是,何以證明謝堰便是真正的獻王呢?”

    謝照林似早料到一般,“為了今日奪宮一計,我二人籌謀十載有餘,豈能辜負諸位?當年乾幀陛下心疼小殿下,原想待時機成熟,再將小殿下接回皇宮,是以特意留了宮廷秘檔,以為佐證,除此之外,給太子妃接生的嬤嬤,並太醫猶然在世,來人,將他們帶上來。”

    不多時,侍衛領著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太醫並兩名老嫗上殿。

    為首那名老太醫,有妙手回春之能,侍奉過兩任帝王,為在座所熟知,隻消看他一眼,已是信了大概。

    隻是皇室血統不容馬虎,左都禦史周俊當眾驗證一番,待核驗證據,看過謝堰身上有著當年皇長孫誕下的胎記,再無二話。

    可謂是柳暗花明,虛驚一場,眾臣不由長籲一氣,重振聲威,對著朱瀛一陣口誅筆伐。

    麵對朝臣毫不留情地辱罵,朱瀛喉間湧上一股血腥,氣急敗壞。

    就在他臉色沉沉,如無頭蒼蠅之時,忽然瞧見殿門口轉出來一人,正是容語,

    朱瀛像抓住救命稻草,朝她大吼,

    “語兒,語兒,你是我最出色的孩子,父皇命你,立刻拿下你身邊的謝堰!”

    “父皇後宮還有一稚兒,朕封你為監國大公主,由你攝政,語兒,快些到父皇這裏來,你武藝高強,定能奈何謝堰!”

    謝堰在這時,緩緩側身,

    容語抬目,

    二人視線在半空相撞。

    月色如煙,掠過他清雋的眉眼。

    久久的凝望,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楚,從眼裏溢了出來。

    那來不及宣於人口的愛慕,那如芳草萋萋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少艾之心,頃刻遇火殞滅。

    哪怕他模樣有了變化,她依然覺得,他是極好看的,每一處長在她喜好,每一眼都似拂在她心尖。

    無妨,不能相守,便相望。

    容語艱難地將視線從他身上抽離,緩緩跨入內殿,一步一步往皇帝走去。

    朝臣頓時心生防備,忍不住往後退了數步。

    侍衛當即執甲上前,將所有朝臣護在殿外。

    唯有李蔚光孑然而立,目色從容語身上掠過,本能地生出一絲慌亂,擔憂地看向王栩然。

    王栩然也在這時站起身來。

    她驕傲又無畏地看著自己女兒,那個功績足以彪炳千秋的孩子。

    她眼角的笑,如蒙塵的玉,霎時染了璀璨的浮光,繞過禦案,來到殿中,迎著滿殿燈火惶惶,望著慢步而來的容語,一字一句道,

    “朱瀛,你沒有資格當言言的父親!”

    王栩然說出這話時,視線從容語身上,漸漸移向另一側的李蔚光,她眼底浮現一抹迷離與怔惘,

    “停雲,當年觀音寺一遇,乃我有心為之,,那一夜過後,我便懷有身孕,,”

    李蔚光募的一震,臉色白一陣紅一陣,目光盯了王栩然一會,不可置信挪向容語,幾乎是顫了顫,視線再也挪不開半分。

    朱瀛腦海轟隆滾過雷聲,雙目睜得如銅鈴大,“你,,你們,,奸夫□□!”

    謝堰在這一瞬,猛地抬頭,視線迫不及待在人群中尋到她。

    二人目光再次相交,滿殿的兵戈似被揮退,他們更像是立在了時光之外。

    他眸底熠熠,如映著滿川明月。

    容語也自唇角綻開怔然一笑。

    “容語乃我與停雲之骨血,而非你這狗賊之女。”王栩然桀然一笑,壓抑在心底多年的鬱憤在這瞬間宣泄而出,她回身,冰淩淩地睨著朱瀛,

    “朱瀛,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當年我與停雲已結婚書,是你用了肮髒的手段,抹去了文籍,強奪我入宮,這麽多年,我無一日不厭惡你,也從未把你當過丈夫,在我心裏,我隻是停雲一人的妻!”

    “然然,”李蔚光立在她身後,雙目如燭,洞然凝望她。

    王栩然回眸與他一笑,露出如年少時一般的爛漫與純真,“停雲,我日日夜夜枕著我們的婚書,唯此心中能得片刻皈依,現在,我們還有孩子,我們的女兒回來了,,”

    正當王栩然朝容語伸手之時,容語瞥見眼前寒光一閃,黑龍衛刀鋒出鞘,朝她刺來。

    她飛快將王栩然往李蔚光懷裏一推,抬掌往黑龍衛的劍鋒迎了過去。

    擋在最前的侍衛也瞬間湧動,另有十幾條身影躍了進來,

    幾十人頃刻角鬥在了一處。

    謝堰親自抽出腰間軟劍,往容語身側來援,容語得了間隙,往後一退,數十枚銀針自袖中的雙槍蓮花溢出,射向圍繞在朱瀛附近的黑龍衛。

    二十多人左支右絀,一半被射了個正著,另一半尋遮蔽之處滾躲而開,其中幾名欺身而上往容語撲來。

    容語募的展袖,催動銀蓮。

    銀蓮似感受到了主人滿腔的肅殺之氣,一瞬間綻放璀璨銀芒,如銀蛇吐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黑龍衛絞殺而來。

    血霧在半空炸開,隨著搖落的燈芒撲入朱瀛的眼。

    他如嗜血的毒蛇,露出猙獰的獠牙,“啊!”他蓄勢往龍椅一側的按鈕一壓。

    無數短鏢自朱瀛身後的髹金雕龍寶座射了出來。

    這是他給自己留的最後一條路,一條同歸於盡的絕路。

    “受死!”他低吼一聲,同時按下另一側的機關,密密麻麻的暴雨梨花針漫射而開。

    容語雙目駭然瞪大,迅速舞動銀蛇,兩條巨龍在半空來回交疊,形成一片綿密的銀網,將大部分短鏢與銀針給擋了回去,然而,依然有不少銀針與短鏢漫天迅射而來。

    侍衛們齊齊湧上,抬劍阻擋,嘈雜的錚鳴聲伴隨人仰馬翻,殿內頓時一片混亂。

    銀蛇蓄力自雕龍寶座上方一盤旋,猛地往下一栽,一頭將朱瀛的腦袋給撞成一團碎末。

    就在這時,一名倒在柱後的黑龍衛,趁著混亂之際,猛地抓起淬毒的短鏢,射向最近的那個人。

    那個來不及往外撤的人。

    李蔚光正抱住王栩然,一麵將她往懷裏一帶,一麵抬袖舞動,將那射來的梭鏢銀針給揮去。

    王栩然雙手扒在李蔚光肩頭,目光恰恰與那名半死不活的黑龍衛對了個正著。

    淬毒的暗器在她瞳仁無限放大,無邊的恐懼籠罩心頭,她不做半分猶豫,緊緊摟住李蔚光,用盡全身力氣翩然一轉。

    “啊,,”

    隨著暗器沒入她背心,她淒美的嗓音如煙火,在他耳邊驟然凋落。

    李蔚光摟著漸漸軟下的身子,腦海一片空白。

    容語將最後一名黑龍衛絞殺,聽到那聲呼喚,驀然回眸。

    王栩然的身影如折翅的翩蝶,緩緩往下滑去。

    連帶著她的心也被一同拽了下去。

    她寥落的,空茫的,木了一瞬。

    也僅僅是一瞬,腳底生風朝她掠去,從後方接住了她。

    “來人!”

    這時,殿內外所有人均看了過來,恰才銀針射死了不少侍衛,及些許朝臣。

    謝堰正忙著調度太醫來救治,猝不及防聽到這一聲呼喚,扭頭朝這側望來,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容語飛快抱著王栩然來到殿角一側,將她放在地上,二話不說掏出袖中銀針替她壓住毒性,李蔚光回過神來,連忙撲跪過來,手忙腳亂查看王栩然身後的短鏢。

    短鏢已沒入大半,血色見黑。

    “見血封喉!”

    他手抑製不住顫抖,就要伸手去拔,卻被容語蓄力給推開,容語冷靜地掏出鉗子,將暗器往外一夾,置於一旁,

    汗水自額尖滑落,一滴一滴墜在毛毯。

    她鎮定的,將王栩然身後的衣裳給剪開,將能用上的藥粉撒上,

    已有宮人自覺地抬來一屏風,將三人圍在裏側,謝堰立在圍屏外,怔然盯著容語那抹衣角,麻木地吩咐太醫,

    “取見血封喉的解藥來!”

    太醫稍稍一怔,見血封喉頃刻斃命,哪怕有解藥,取來也遲了。

    但謝堰既然如此吩咐,他隻能照做,連忙闔宮搜尋解藥。

    這頭,容語做完能做的一切,慢慢將王栩然翻轉過來。

    經過她一番處置,王栩然眼皮頜動,緩緩睜開了眼,她躺在李蔚光懷裏,神色是溫和的,亦是沉靜的,期許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交織,滿心的歡喜與快慰要溢出來。

    “停雲,,”她艱難地拽緊李蔚光寬大的手掌,一麵摸到容語的手,將三人的手交疊在一處。

    “我的言言找到了,,停雲,你看看我們的孩子,她長得好美,,”她虛弱地吐著蘭息,見李蔚光失神,麻木地盯著她不動,委屈的淚水自眼角溢出,孱弱地哽咽,

    “停雲,你怎麽不看看她,她是你的骨血,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覺她像極了年少時的你,芝蘭玉樹,風采濯濯,,若是那時,我知道她是我的孩子,該多好,,”她氣息不穩,輕微地咳了一聲。

    李蔚光喉間滾動,肺腑如遭淩遲一般,怎麽都發不出聲來,半晌,似好不容易轉動的古鍾,點了下頭,旋即一下又一下,拚命頷首,清矍的身軀顫得厲害。

    他像是立在陰陽兩界血口的枯木,眼神空洞洞的,

    王栩然見說不動李蔚光,視線緩緩下移,挪到跪在她跟前的容語身上,這一瞬間母愛似綻開的朝花,瀲灩又昳麗,

    “言言,你喚我一聲娘可好,”她臉頰蒼白毫無血色,勉力從李蔚光懷裏坐起少許,白皙又瘦弱的手臂輕輕地朝容語臉頰探來。

    容語茫然又麻木地注視她,本能地將臉往前一湊,貼住她冰涼的指腹,淚珠無聲的,自眼角一滴又一滴,漸漸匯成一行,滾落而下。

    隨著她眼神漸漸渙散,容語猛地咽了下嗓,一聲“娘,”猝不及防從喉間溢出。

    暗啞又粘稠,壓根聽不清,王栩然沒有絲毫反應。

    容語心口絞痛,笨拙地,用力回握了下她的手,又努力地,更清晰地喚一聲,

    “娘,,”

    這一生第一聲娘,也是最後一聲。

    王栩然雙目仿佛是蒙塵的明珠,霎時一亮,回光返照般,露出無比鮮活的光彩來,

    “言言,,”

    她幸福地笑了,貪婪,不舍地,用目光逡巡她的臉,似要將她的模樣永遠銘刻在腦海,這樣,過孟婆橋時,她不至於忘記這個遺失多年,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骨血,,又或者,來世,再當一回她的母親,替她洗手作羹湯,替她繡花梳妝,將她親自送上花轎,

    百姓人家再尋常不過的煙火氣,是她這一生永遠無法企及的夢。

    來世,寧為林間鳥,不為籠中雀。

    “停雲,答應我,照顧言言一生一世,給她找一位好夫君,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倘若她有半點委屈,將來九泉之下,我定不見你,”

    李蔚光漆灰的眼募的一頓,心碎成漫天雪花,兜兜轉轉,落不了地。

    王栩然太了解這個男人,他眼底已無生機,倘若不把孩子交給他,他定隨她而去,

    見他無動於衷,王栩然咬著銀牙,以決絕的語氣起誓,

    “李蔚光,李停雲,你若不應我,我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要見你,”

    李蔚光聞言,所有的堅持與守望在這一瞬間決堤,無邊的絕望與淒楚將他徹底淹沒,他抱著王栩然縱聲哭了出來。

    他寧願與她一起下煉獄,一起永世不超生,也不願與她陰陽兩隔,生如行屍,死無所依。

    王栩然卻在這一刻釋然地笑了,也放心地笑了。

    李蔚光這是應下了她。

    衡門一諾,生死相隨,李停雲這輩子都不會食言。

    抬目,望向殿外的蒼穹,

    皓月當空,無極無邊。

    視線漸漸模糊,偏偏這輪月在她眼底映得清晰。

    那一年,秋光正好,桂花香裏,正值豆蔻年華的她,捧著一抔剛采的晚露,悄悄拂開水榭垂下的珠簾,偷偷往那定親的未婚夫瞥了一眼,

    這一瞥,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她便陷在這一眼秋光裏。

    一隻野貓打樹林竄了出來,將偷窺的她撞了個正著,她哎喲一聲往簾內跌去。

    連帶猝不及防的他,一同滑落水泊。

    滿池的月光被打碎,如星星墜入他眼底,化為自矜冷淡眸裏唯一一絲柔和。

    那一晚秋月正明,一如眼前。

    飛鳥自月盤滑過,輕輕拂去這一生所有的坎坷斑駁,唯剩一抹浩瀚無痕的月刻入她神識,王栩然緩緩將父女倆的掌心交握在一處,自心底綻出一笑,

    “八月十五,月正圓,我們闔家,終於團圓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