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
希昀 更新:2022-06-24 21:08 字數:10005
第68章
午時初刻,日影疏橫。
京城往西北三十裏,鄉間村舍,歇腳的客棧酒肆,綿延一路,甚至亦有浮船畫舫打德勝門的水關而出,沿著往西北的西山河,一路飄搖至西山行宮附近。
那些在城中被拘束慣了的世家子弟,日夜在此尋歡作樂,醉生夢死。
容語的快馬縱在一片林道,犬馬聲色的笑語越過林木浪影,伴隨著颯颯的風聲,灌入耳中。
容語心靜得出奇,近乎凝滯。
兩年了,為了這個妹妹,她殫精竭慮兩年。
離她越來越近,反而越不安。
越過一片茂密的林木,隱隱望見一座金碧輝煌的皇家寺廟矗立在山巔。
容語飛快勒緊馬韁,打山道一躍而上,到了山門下,卻無一人值守,她心中生疑,將馬拴好奔入寺內,偌大個皇家寺廟,空空蕩蕩,落英滿地,唯有一掃地僧不疾不徐在院前清掃,容語立即上前,拽住他胳膊問道,
“明嘉長公主殿下是不是在此處清修?除她之外,是否還有一年輕女子,眉間一點朱砂痣,也寄居在此?”
那掃地僧猝不及防被她擰住,愣了一下,掃了一眼容語的穿著,是宮內大璫的所著飛魚服,便知身份貴重,連忙回道,“施主說的可是紅纓姑娘?”
容語心倏忽一緊,“正是,,她人在何處?”
掃地僧露出一臉苦笑,“施主來晚了,殿下與紅纓姑娘今日晨起,便無故失蹤,,”
容語臉色一變,“何人將她們帶走?”
掃地僧搖了搖頭,“不知,昨夜小僧還親自給殿下送了夜宵,殿下神色並無異樣,可今日晨起,小僧去殿外叩門,卻不見人回應,擔心殿下出事,著女尼推門而入,卻已人去樓空,,”
“那紅纓呢?”
“紅纓姑娘亦是如此。”
容語目色蒼茫,鬆開了他。
掃地僧得以站穩,後退一步,朝她雙手合一,道,“不僅如此,半個時辰前,已有一批侍衛前來寺廟,說是迎接長公主殿下與紅纓姑娘回程,也是空手而歸。”
“你可知來的人是誰?”
掃地僧略一回想,輕皺眉心,“不識得,不過,聽他們言語,仿佛是一位姓王的大人所遣。”
容語閉了閉眼,顧不上心頭紛亂,問他道,“紅纓住在何處?”
掃地僧當即將掃帚擲於一側,“小僧領您去。”
容語跟在掃地僧身後,疾步來到觀音堂東北角一間小院,院子不大,卻極是清幽,不僅如此,一應用具也甚是精致,容語踏入內室,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
簾角綴著珠花,牆麵還掛了一幅她繡好的雙魚戲珠的繡畫,長案,桌椅,乃至床榻,都是紅纓在秀水村家中一貫的擺設。
淚意盈滿眼眶。
容語拽緊了拳頭。
原來這兩年多,紅纓便住在此處。
紅纓每有異動,定會留下痕跡,若被人擄走,或自行外出,都該給她留下線索的。
容語滿屋子翻找,可惜翻遍整個房間,也不曾找到那熟悉的金絲如意結。
紅纓,你是什麽意思?
交給我做選擇是嗎?
恰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容語視線越過窗欞投去,卻見謝堰麾下一名侍衛疾步行來,容語連忙迎了出去。
“你怎麽來了?”
“容公公,主子派屬下來尋您,讓您即刻回城,已有紅纓姑娘的消息了!”
容語一驚,二話不說與他下山,一道上馬回奔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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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暉一身仙鶴補子官服,被下人攙扶著打馬車出來,額頭汗涔涔地往府內步去,一麵不耐煩問,“發生什麽事了,這麽急著將我喊回?”
管家撲過去跪在地上,“主子,大事不好,屬下派去觀音堂的人回來稟報,說是紅纓小姐不見了!”按照約定,今日王府派人去觀音堂,將紅纓接回送入李府成親。
王暉腳步猛地一凝,差點往前栽倒,扭頭一把揪住管家衣襟,喝道,“你說什麽?紅纓不見了?那麽多人看守著,她能去哪?不是還有長公主嗎?沒看住她嗎?”
管家哭道,“咱們派去保護紅纓小姐的侍衛均被迷暈,扔到了後山上,屋內也不曾有打鬥的痕跡,唯獨不見長公主與紅纓小姐!”
王暉麵目皸裂,咆哮道,“找,滿城給我找,上天入地必須把紅纓找到!”
“是是,屬下已派人去尋了。”
“派人告訴李蔚光,紅纓不見了,請他出手相助!”
“已經派人去李府知會過了,,”
王暉麵色灰敗步入書房,換了一件幹淨的直裰出來,抬目看了一眼天,天灰蒙蒙的,急雨將至,他臉色卻比這片天還要陰沉。
紅纓回京都兩年多了,不曾出過事,偏偏在大婚前夕被人擄走。
王暉直覺與明嘉長公主有關。
恰在這時,管家帶著幾名侍衛從廊廡奔來。
“老爺,派去的人回報,找到了明嘉長公主與紅纓小姐的蹤跡,她們不知借助何物,打觀音堂後山懸崖下到溪澗,乘坐小舟從西山河順流而下,如果不出所料,該是往京城方向來了!”
王暉目色一凝,思忖道,“西山河打德勝門外水關入城,往內便是積水潭,快,讓人沿著積水潭一線尋找,明嘉長公主年邁,她跑不了多遠,召五城兵馬司,闔城搜查!”
“遵命!”
,,
大約是未時初刻,容語在西華門內看到了謝堰的馬車,她立即下馬,掀簾而入。
謝堰懷抱那隻雪白的靈狐倚在塌側。
他身著月白長袍,眉目如畫,不笑時,冷雋不易親近,此刻卻是笑著的,眼角如藏著春花秋月,令人移不開眼。
容語望見他,一時呼吸凝滯,
她這一路風塵仆仆,眉梢似沾了粉塵,那雙黑幽的眼卻分外清透。
謝堰不知為何,近來格外貪戀與她相處的時光,明明可以派個人來,卻忍不住親自來接她。
伸手覆在她臉側,輕輕一拂,將那粉塵拂去,指腹碰著她肌膚,微的一顫。
容語在他抽手的瞬間,拽住他,往他懷裏撞來,緊緊抱住了他瘦勁的腰身。
謝堰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下,懷裏那隻靈狐似是極不情願,懊惱地自他肘窩爬出來,打容語肩頭滑下。容語將那靈狐逼走,越發往他懷裏鑽得緊些了。
懷裏像聚了一團火,謝堰臉色一紅,雙手緩緩環住她,啞聲問道,“怎麽了這是?”
容語心撲騰直跳,下頜壓在他肩頭,目光幽幽盯著後方的虛空。
“謝堰,我心裏有些慌,,”
謝堰也是如此,他緊緊扣著她後勺,將她往懷裏一箍,“不怕,再難,咱們都過得去,,”
到夜裏方知,那是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的難關。
片刻依偎後,容語不好意思打他懷裏起身,垂眸道,“紅纓這兩年都住在觀音堂,由明嘉長公主看顧,不過我已去過觀音堂,不見她們蹤影。”
她一路奔波,耳鬢已散下些許碎發。
謝堰抬手幫著她將發絲擱在耳後,回道,“我猜,王暉之所以將紅纓藏著,一是為了隱瞞秀水村一案,二是在等太子大婚,他該是打算讓紅纓嫁給太子為妃。”
容語一驚,抬目看他,“所以,紅纓現在在李府?”
謝堰搖了搖頭,“不,李府與王家正在心急如焚尋找紅纓,我猜些許是明嘉長公主這頭出了岔子,今晨,我的人在德勝門水關附近盤查了一艘不同尋常的船,發現裏麵有一位姑娘,眉間帶一點朱砂,立即報我,我懷疑那是紅纓。”
“這就對了!”容語深吸一氣,“觀音堂在西山河上遊,明嘉長公主定與紅纓從西山河入京,查到去哪了嗎?”
謝堰聞言露出一臉艱澀,遲疑問,“卿言,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嗎?好像有個人在幕後撒網?”
“不,不是撒網,是牽著我的鼻子走,,”容語臉色發木,眼神呆滯,“紅纓的舉動太奇怪了,說她是被人擄走,可偏偏擄走她的人對她極是恭敬,若處得好,何故眼下又驟然失蹤?我甚至在懷疑,她真的是被王暉擄走的嗎?”
就在這時,車廂外傳來邵峰的聲音,
“主子,屬下在海潮庵附近尋到了那艘船,待上去,船內已空無一人,明嘉長公主與紅纓仿佛憑空消失了,不僅是咱們,就是王暉也沒尋到長公主,主子,還要找嗎?”
謝堰與容語相視一眼,沉吟道,“找肯定要找,但王暉比咱們更急,你派人盯好王家與李府,一旦發現紅纓,立即把人搶回來!”
“是!”
馬車徐徐開動,一路往宮城方向駛去。
“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容語撩簾望了一眼街道,“你說,紅纓與明嘉長公主能去哪?”
謝堰歪在塌上,分析道,“打西山河從西北角的水關入城,沿著積水潭一路往南,消失在海潮庵,海潮庵附近毗鄰皇城,如果明嘉長公主與紅纓真的別有目的,那她們最終要去的地方隻可能是皇宮!”
容語神色一頓。
謝堰見她眼中憂懼,寬慰道,“進宮吧,我猜,該有個分曉了。”
急雨忽至,雷聲轟隆隆自上空滾過。不多時,大雨滂沱澆下。
王暉與王夫人在府中苦等不到消息,已是心急如焚。
王夫人坐在堂上,張望簷外的雨幕,憂心忡忡道,“怎麽辦?皇宮的嬤嬤已到了李府,隻等著給紅纓沐浴更衣,明日天未亮,就得將人迎入皇宮,再這麽耗下去,皇帝與太子那頭怕是瞞不住了!”
王暉也急得滿頭大汗,在屋內來回踱步,走了片刻,他扶著門框,望著連天的雨勢,
“不等了,咱們進宮去,你去尋然然,與她說明一切,我設法穩住皇帝與太子。”又偏頭吩咐侍候在門口的管家,“你現在去李府,告訴李蔚光,計劃依舊,哪怕沒尋到紅纓,明日吉時,花轎何時該起,便何時起,等尋到紅纓,直接往皇宮送,,”
話未落,隻見一名暗衛自暮色裏冒雨奔來,人還未至麵前,嗓音隔著雨幕先傳來,
“老爺,夫人,明嘉長公主帶著紅纓小姐,登上了皇極門城樓!”
一口血自肺腑湧上喉間,王暉膝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
王夫人猛地往前數步,奔至門口,目色寒冽盯著侍衛,
“消息千真萬確?”
侍衛渾身濕透跪在簷下,“千真萬確,是虎賁衛王達將軍傳來的消息。”
王暉眼前一黑,唇角溢出一絲血腥。
王桓死後,皇帝為了撫慰王家,從王家提拔一人頂替王桓,接任虎賁衛都指揮使,這個人就是王暉的庶弟王達。
現在,負責戍值皇宮的上六衛當中,這支兵力已成了王暉囊中利刃。
大雨如注,雨沫子隨風飄入王夫人的眼中,她眼珠凝住,一動未動。
她雖是後宅婦人,卻又曉得明嘉長公主此舉,意味著什麽。
沉默片刻,她偏頭,正視這個令她無比失望,甚至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將他一腳踢開的丈夫,喉間發澀,問道,
“你打算怎麽辦?”
山窮水盡了,能怎麽辦?
一旦真相暴露,也是滅頂之災,還不如搏一把。
王暉眼底澆滅的光倏忽亮起,他緩緩直起腰身,直麵瓢潑的劍雨。
“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走,你我夫婦入宮,會她一會,我倒是要看看,這個明嘉長公主到底要玩什麽把戲!”
他抬手,握住了王夫人的手腕。
王夫人倏忽一顫,但這一回,她沒有推開他,而是隨他一道從容不迫,邁入雨泊裏。
天色將暗未暗,瀟瀟雨歇,經雨水浸潤過的天色,如水一般明淨靜謐,將這座赫赫宮城映襯得越發肅穆巍峨。
今夜在午門當值的乃虎賁衛,除去巡邏的半衛,其餘均肅立在皇極門與奉天殿之間的丹樨。個個手執火把,將這一片天地映得通明如晝。
等到王暉與王夫人來到皇極門城樓下時,丹樨上已聚滿了百官與內侍,其中不乏皇室宗親。人人指著城樓上,竊竊私語。
容語與謝堰趕來皇宮的半路,聽聞王暉與李蔚光有異動,一個當即回府,一個去了四衛軍,各自布置一番,方匆匆趕來皇宮。
容語打奉天殿方向疾馳而來,撥開人群往城樓上一望,
隻見城樓左側往前凸出的寬台上,跪坐著一人,她著大紅鴛鴦寬袖喜服,額尖一點朱砂痣,眉目熾豔,秀美絕倫,不是那苦尋不得的紅纓,又是誰?
“紅纓!”容語眸色一驚,待要提氣飛身而上,卻見上頭傳來一道喝聲,
“別過來!”
容語這才發現一柄匕首正架在紅纓喉間,她臉色一寒,移目朝那人看去,卻見那執刀之人,通身白裙,年齡大約五十上下,黑白相間的發絲用烏木簪挽出一個通天髻,必是明嘉長公主無疑。
隻見她闊麵肅冷,立在紅纓身後,目光凜冽地掃了她一眼,又移向人群前的王暉夫婦。
紅纓聞聲往容語望來,淚水霎時自眼眶簌簌滾落,期期艾艾望著她,仿佛千言萬語難以道哉,幾度張嘴,最後隻化為一聲哀歎,“你,,還是來了,,”
容語心急如焚,“紅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紅纓淚水盈盈,待開口,卻被明嘉長公主拽著一勒,“你給我閉嘴!”隻將刀鋒往前送了一寸,寒聲朝王暉喝道,
“王暉,你告訴我,眼前這個女孩兒到底是誰?”
燈火惶惶下,王暉臉色數變,心頭駭浪滾滾,他掃視一周,負手沉聲道,“長公主殿下,你身旁這女子姓李,名紅纓,乃李家偏房四小姐,聖上下旨,將她賜婚於太子,還請殿下將她放下來,讓她回李府備嫁,明日辰時,便要起轎入宮,若遲了,便耽誤了吉時。”
明嘉長公主冷哼一聲,“是嗎,你跟我可不是這麽說的,,”
王暉一哽。
這時,底下官員嗡聲一片。
當初王暉用李思怡頂替李四小姐身份參選,瞞天過海讓皇帝下旨賜婚,是有意拉太傅李蔚光入局,這事大家也心知肚明。後來李四小姐回京,眾人暗中不免議論,李家到底會嫁哪位姑娘入宮?細想,三小姐也好,四小姐也罷,隻要是李家姑娘,東宮與李家這座橋便搭嚴實了。
可眼下,聽明嘉長公主這一說,仿佛還有隱情?
“你當初口口聲聲告訴我,紅纓是你的女兒,你要將她嫁給太子為妃,可昨夜紅纓與我說,她是北鶴的女兒,你騙我!”
眾人一陣驚愕,視線齊齊掃向王暉夫婦。這位紅衣女子到底是什麽來曆,怎麽牽扯到了北鶴身上。
北鶴不是消失了二十多年嗎?
王暉臉色一陣發青,當初將紅纓托付給明嘉長公主時,叮囑過紅纓,萬不能透露半字,明明說得好好的,眼下突然出現變故。
事已至此,王暉隻得咬牙,“我沒有騙你,沒錯,她的確是我與懷肅丟失的幼女,我欲將她記在李蔚光名下,以李家嫡長女身份嫁入皇宮,但,她不是什麽北鶴之女,這孩子不知自己身份,在亂說,你千萬別信她,再說了,你不信我,總得相信懷肅不是?”
懷肅正是王夫人的閨名。
王夫人極力壓住內心的慌亂,溫聲哄道,
“表姐,事情是這樣的,當年我臨盆之際,王暉宿在小妾屋裏,我負氣出走,一時動了胎氣,便在別苑產下紅纓,那時我心灰意冷,打算帶著孩子離去,路上突遇歹人,孩子丟失,輾轉二十年,方知孩子被北鶴先生所救,這才費了千辛萬苦將孩子尋回,,”
王夫人言罷,淚如雨下,“自尋到她,我夫婦二人十分愧疚,又將此事稟報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得了陛下首肯,願意讓紅纓得嫁太子為妃,而當時聖旨已賜婚,明麵上更改不得,我們恰恰打聽李家四小姐實則早已病逝,於是,與李家商議,借了李四小姐身份給我們女兒博個名頭,好讓她名正言順入宮。”
“事情就是這樣的,表姐,你放她下來吧,孩子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受了那麽多苦,都是我的緣故,是我與她父親害了她,”她掩麵低泣。
聞王桓死訊,王夫人尚且不曾掉一滴眼淚,可一看到紅纓,她心底深處的愧疚如水漫金山,怎麽都抑製不住。
禮部尚書楊慶和等人聞言,個個怒目而視,指著王暉罵道,
“王大人,你這是鬧得哪出?敢情,你不是要娶李家女,而是給自己女兒鋪路?李蔚光知道嗎?”
麵對眾臣的苛責,王暉唯有賠不是,拱手長揖,
“對不住了,各位,個中詳情待他日我與諸位詳說,還請海涵,海涵!”
“哼,你這將李家置於何地?將李家三小姐置於何地?”
王暉苦笑道,“此事我已與李蔚光說明,得他準許,此外,待太子禦極,再聘李家女入宮為妃便是。”
楊慶和等人憤憤不語。
這頭王夫人往樓上的明嘉長公主一拜,懇求道,
“表姐,還請看在幼時情誼的份上,將紅纓放下來吧,聖旨已下,她已是東宮太子妃,您這麽做,有逼宮嫌疑,,”
明嘉長公主聞言反而勃然大怒,將紅纓的腦袋往前一按,喝道,“她長得分明與你們夫婦不像,我看,她就是北鶴與哪個賤人的私生女!我這就殺了她,,”
“不要!”
王夫人淚水漣漣,雙手發顫,“不是,她不是,,我求你,你別傷害她,你不能傷害她,,”她幾乎是嘶聲哭吼。
容語抬目盯著上方,緊緊捏著袖中的暗器,蓄勢待發。
謝堰冷眼旁觀片刻,在她耳邊低聲提醒,“你別急,你沒發現,紅纓一點都不緊張嗎?”
容語一愣,紅纓確實麵無懼色,隻是那雙眸淒然望著她一動不動,似有難言之隱。
容語心中絞痛,她太了解這個妹妹,她是最柔善不過的人,何以被牽扯入這朝局來。
這時,王夫人獨自一人奔向前,堪堪立在城樓下,仰頭張望明嘉長公主,
“我求你,你將她放下來,你想要怎樣都可以,,”
王暉見形勢不利,扭頭吩咐身旁的王達,“弓箭手何在?”
王達聞言掃了一眼現場的百官,露出難色,“兄長,那可是長公主,紅纓畢竟還沒過明路,當眾射殺長公主,實在是,,”
王暉附耳,一字一句咬道,“我讓你做,你便做,再遲一步,你我都沒命,,”
王達心下一驚,見王暉臉色前所未有凝重,緩緩拱手,“是,,”
他疾步往後退去,招來幾名侍衛,低聲吩咐。
這廂,明嘉長公主將他動作看得分明,登時將紅纓雙手擰起,將她整個人往圍欄外一推,“王暉,你想射殺本宮是嗎?”
王暉目色陰沉往她看來。
明嘉長公主卻不理會他,而是垂眸衝王夫人陰戾一笑,“懷肅,看來你不在乎她的命,,”話落,匕首飛快往紅纓耳尖一削,血色如霧,漫天灑落下來,恰恰落在王夫人眼。
王夫人心痛地尖叫一聲,嚇得撲跪在地,失聲道,
“你別殺她!她不是北鶴的女兒,她是大晉最尊貴的嫡公主!”
一個沉沉壓在她心裏二十年的秘密,石破天驚般被抖落出來。
王夫人如同木偶似的,頹然坐在地上,五內空空。
城樓下一片死寂。
唯有明嘉長公主泄氣一笑,將紅纓緩緩扶起,“你可總算說實話了,,”
王夫人的話一遍又一遍,跟回音似的在所有人耳畔回蕩。
大晉最尊貴的嫡公主,,
這話是什麽意思?
所以,紅纓並非王家女,也非李家女,而是當今皇後的女兒?
那麽當今太子朱承安又是誰?
眾臣不約而同,將視線往身後的奉天殿望去。
廣袤的丹樨並九十五階台階,一路鋪至奉天殿腳下。
在那巍峨的殿宇之巔,那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與帝後三人,正在奉天殿研習明日大婚儀程,等著將這位太子妃迎入皇宮。
隱隱約約,似看到有身影立在廊蕪下,往這邊張望。
眾人還來不及看清,卻見肅整的虎賁衛驟然如潮水般,將整個皇極門前後圍了個水泄不通。
楊慶和等人臉色一變,視線往王暉一掃,
“王相,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暉褪去一臉的溫和,隻剩破釜沉舟的決絕,
“諸位莫要心急,聰明人,就當做什麽都沒聽到,若誰敢混淆視聽,我便將他就地正法!”
眾人頓時倒抽冷氣,王暉這是打算將所有知道真相的人,當場誅殺。
“你敢?”一名年輕氣盛的官員拂袖一喝,他話落,一枚冷箭自丹樨射來,貫胸穿過,他氣音還未吐完,雙眼一番,昏死過去。
全場登時噤了聲。
謝堰自人群中緩緩步出,負手而立,
“王相手段夠狠,敢當著我與容公公之麵動手!是當我們不存在了嗎?”
謝堰千算萬算,沒算到是這樣的局麵。
紅纓竟然是皇後之女,這麽一來,王暉定背水一戰。
王暉目色幽幽掃了對麵的謝堰與容語一眼,冷哼道,
“容語背叛東宮,謝大人乃是政敵,今夜趁此機會,一網打盡豈不正好?”
“哦,那就要看王相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王暉哼笑一聲,撩目掃視群臣,“諸位大人,隻要爾等俯首,王暉定不傷你們一分一毫,否則,今日王某破釜沉舟,誰也不會放過。”
謝堰挽了挽袖口,徐徐道,“王大人就不要在這危言聳聽了,此處不是某個宮殿,亦不是你王府,此地乃皇極門,你堪堪圍住一個城樓,就能成事嗎?隻要謝某放出鳴鏑,便有侍衛來援,你又能撐幾時?”
王暉不以為意笑道,“謝堰,你有沒有想過,李蔚光在哪裏?”
謝堰心神微動,看他一眼,頷首,
“老師在軍中甚有威望,想必此刻已調了兵,打算圍住皇城。”
“不錯!”王暉撫須一笑。
謝堰不動聲色道,“王大人莫要忘了,謝某前不久剛帶兵回京,三千營,神機營,五軍營裏,效忠謝某的將士數不勝數,謝某今日既然敢入宮,自然有後手。再說了,你不也該問問,我父親在哪裏?”
“哦,是嗎,”王暉瞳仁眯起,這就是他最忌憚謝堰的地方,謝堰剛剛攜勝而歸,正是威望最高的時候,但,“謝大人現身在轂中,自身難保呢,,”
謝堰聞言,長聲一笑,抬手拍了兩掌,霎時,一大批胸前佩戴虎徽的紅衣甲士,打城樓下甬道魚貫而出,頃刻便將謝堰身側的朝臣給團團圍住。
從服飾看,這些乃今日不該當值的府軍衛。
王暉臉色在一瞬間沉到了穀底,“謝堰,你這是要造反!”
謝堰眸光一凜,沉澈的嗓音似冰天雪地的寒霜,“你王暉混淆皇室血脈,將唯一的嫡公主換成太子,到底是誰在造反?為你王家一己之私利,竊國之權柄,當誅!”
以楊慶和為首的一批臣工,當即擁至謝堰身側。
一刹間,雙方紛紛抽出刀刃,寒光閃閃的兵鋒交織出一片肅殺之氣。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時,城樓上方忽然傳來一道疏狂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並不大,卻像是許久不曾撥動的古鍾,發出一絲沉啞的笑睨,悠遠綿長,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所有人的心坎。
容語聽到這道嗓音,猛地從思緒裏抬起頭,
一道清矍高瘦的身影,自城樓內緩緩步出。
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那一身洗舊的青衫,廣袖飄飄,遺世獨立,那雙渾闊的眼一如既往帶著笑睨與不羈,將樓下這片刀光劍影視為無物。
淚水漫過眼眶,那道熟悉得足以刻在骨子裏的身影,一晃一晃,似夢幻般在她眼底閃爍。
不可能,,她親手埋葬了他,他怎會出現在這?
哪怕是鏡花雪月,她也要去撲一撲,幾乎是本能地一躍而起,如飛鳥投林,化開麵前的團團迷霧,踏月踩星,往那道清絕的身影撲去。
城樓上的蒼茫老人,眼底的笑睨在一瞬間化為柔和,待她腳尖落地,抬手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勺,
“孩子,師傅在呢,,”
容語激動又茫然地望著他,雙唇頜動,太多疑惑湧上心底,不知從何問起。
北鶴將她往身側一拉,目光旋即掃向樓下的王暉,
“這麽多年過去了,王暉你的脾性還是沒改,本事沒幾兩,揣了一肚子壞水,算計一些蠅頭小利,,”
王暉臉色交織著震驚,後怕與惱羞。
他猛地往後退了幾步,撞在侍衛身上,手扶住侍衛的長刀,方才找到一絲底氣,深深吐著氣,牙呲目裂道,
“北鶴,你居然還活著?這一切都是你設下的圈套吧!”
北鶴仰天一笑,如同看一個跳梁小醜般,帶著和藹又責備的語氣道,
“如非老夫故意,以你之本事,又如何能尋到秀水村呢?”
王暉膝蓋一軟,踉蹌地跌在侍衛身上。
原來,這一切都是北鶴的餌。
容語聞言,側眸看了一眼北鶴,難怪自入宮以來,她便覺有個人牽著她鼻子走,有一雙眼在暗處盯著她,“師傅,是您嗎?”
北鶴眼底的複雜在一瞬間掠過,朝她頷首,“為師一直在你身邊,,”
師徒二人惺惺相惜,隻對望一眼,便知裏情。
容語也不多問,偏首,見紅纓捂著耳郭淚眼婆娑,連忙撲過去,抱住她,
“紅纓,你疼嗎,傷得怎樣?”
紅纓卻顧不上傷口,抱著她放聲大哭,“言言,言言,,”
容語拍著她背安撫,“不怕,我在,咱們不做這勞什子公主,我帶你離開,,”
紅纓隻緊緊抱著她,不停地搖頭。
這時,王夫人也跌跌撞撞地自樓梯上了城樓來,二話不說往紅纓身側撲來,連忙將她摟在懷裏,
“我的兒,你受苦了,”
“當年你娘懷了你,身子百般不是,瘦骨嶙峋,陛下體恤,特著宮人將您娘送去西山行宮修養,彼時,我也在行宮伺候你娘,你生下來時,我與你娘不知多喜,可你那個殺千刀的舅舅嫌你是個姑娘,將你從我手中奪走,二十年來,你舅母我無一日不在自責,你娘自那之後更是如行屍走肉,紅纓,別的事咱們回頭再說,你娘心心念念要見你,你隨我去見她,,”
王夫人拉著紅纓起身,便要下樓,卻被明嘉長公主一攔,長公主神色冷淡道,“懷肅,紅纓不能走,,”
王夫人現已看出,剛剛城樓上那一幕,乃明嘉長公主得北鶴授意故意演得一出戲,目的在於逼她承認紅纓的身份。
她目色幽冷地注視著北鶴,語氣僵硬,
“北鶴先生,紅纓得你養一場,我心下感恩,但當年,也是你從王暉手中將人奪走,二十年過去了,是否該完璧歸趙了?”
“還有,北鶴先生布下這驚天大局,將所有人當棋子使喚,意欲何為,難道僅僅是為了揭露王暉的陰謀嗎?”
北鶴慢聲一笑,“王夫人不愧是女中豪傑,問得好!”
“不過在此之前,夫人是否問一問,紅纓願不願意跟你走?”
王夫人身子一頓,扭頭看著紅纓。
麵前的姑娘,容貌秀美,靦腆嫻靜,令人望之生喜,王栩然幼時額間也有一點朱砂痣,長大後,漸漸淡了。
紅纓這是肖母。
王夫人目色一柔,拉緊了紅纓的手,“櫻兒,血濃於水,你跟舅母去見你母後。”
話落,卻見紅纓驀然往北鶴的方向後退一步,抬手將額間那點朱砂拭去。
王夫人看見這一幕,心跳恍惚漏了半拍,“紅纓,,”
紅纓站在北鶴身側,望王夫人悠然一笑,“夫人,我不是當年的小公主,我隻是義父扔出來的幌子。”
王夫人臉色霍然一變。
底下眾人更是大吃一驚。
“誰才是真正的公主?”
“北鶴先生,您到底在做什麽?”
謝堰在這時,心倏忽一窒,抬目,往城樓上那清致的人兒望去,明明近在遲尺,陡然間,似隔了一場跨越不過的秋寒。
北鶴迎著漫天的朔風,笑而不語。
紅纓繼續問道,“夫人,當年您給皇後接生,可記得那位小公主身上有何特征?”
王夫人身子募的一震,似夢醒般開口,“她腳踩七星,,”
“沒錯。”紅纓聞言燦然一笑,這一笑帶著幾分悲憫,愧疚以及擔憂,她緩緩的,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僵如石雕的人,抱著她胳膊,字句鏗鏘與眾人道,
“她,才是我義父,給大晉朝堂準備的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