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06-24 21:08      字數:9282
  第44章

    謝堰的聲音太輕太沉,仿佛清羽從耳郭掃過,來不及入耳,便消失不見。

    容語滿腦的賬簿,不曾細聽,隻問,“什麽?”

    謝堰一頓,眼底情緒盡斂,手心緩緩一鬆,汗液貼著指尖滑下,側眸看她,“沒什麽,請你來,是有要事要告訴你。”

    “什麽事?”容語麵朝他,正色問道。

    謝堰神色微凝,“今日廷議,司禮監與內閣商定,由你隨大軍出征,擔任監軍。”

    大晉曆來出征,皆會派遣一名中官任監軍,替皇帝監視前線一舉一動。

    容語微愕,倒也沒太意外。

    “我乃禦馬監提督,此事乃我分內職責。”

    謝堰目露憂色,“你年輕,又是新官上任,這等規模征伐,向來得派老成的中官奔赴前線,之所以定下你,乃端王所為。”

    容語懵了一瞬,旋即皺眉,“何以見得?”

    謝堰視線落向庭外,“今日廷議,議定周延幀為北征大軍主帥,都督同知宋晨為副帥,兵部侍郎孔侑貞參讚軍務,攜三十萬大軍北上,提到監軍,內閣首輔許昱先投石問路,提議讓徐越任監軍,陛下已對徐越生疑,自是不應,隨後許昱舉薦你,陛下猶豫了片刻,一口應下,”

    容語眸眼緩緩眯起,看了一眼謝堰,“許昱是端王的人?”

    謝堰重重頷首,“沒錯,他掩藏很深,我也是今日才知曉。他極是狡猾,大致是懷疑我們已猜到徐越是端王的人,故意試探帝心,以徐越問路,再將你推出去,許昱行事沉穩老辣,很是棘手,,”

    容語著實沒料到一向當和事佬的許昱,也牽扯入朝爭,而且還是端王的人。

    他可是內閣首輔,,

    容語心生幾分懊惱,“這個許昱,他已位極人臣,何故幫著端王造反?”

    謝堰低垂著眼,“他是乾幀朝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大約是被密詔所招攬,,”

    他長歎一息,滿臉愧色朝容語長揖,

    “抱歉,那一夜不該扯你入局,害你被端王盯上,,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謝堰說到此處,喉間發澀,“許昱大概要對你動手,卿言,此行,凶多吉少,是我之過。”

    謝堰官銜四品,廷議必須三品以上大員參與,許昱大概是怕他反擊,當庭讓內閣擬招,經司禮監披紅,立即下發兵部與禦馬監,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來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法子,可惜無計可施。

    容語北上,勢在必行。

    容語比謝堰想象中要平靜許多,一路奔波,五髒廟鬧得厲害,她順手抓起案上一疊花生,塞入嘴裏磕,反倒是笑吟吟道,

    “謝大人,你不該高興麽?若是許昱除掉我,二殿下該要記你一功。”

    謝堰神情凝重望著她,並不接話。

    他眼底的憂愁做不得假。

    容語收起笑意,正色道,“謝大人不必愧疚,陛下離不開我義父,又對徐越心生猜疑,唯有我這個新手,用得放心,他遣我去前線,也是意料當中的事。”

    “我義父當場不曾阻止,必也是存了曆練我的心思。”

    “再說了,那夜我不去偷密詔,端王就不會殺我了?逮著了機會一樣下狠手,我還是那句話,,”容語將手中最後一粒花生扔入盤子裏,語氣平淡,殺氣卻磅礴,“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謝堰眸色沉沉,“我會盡可能替你肅清一些障礙,你自己也要當心,還有十日便要出征,你做些準備。”

    容語頷首,“多謝,”想是累了,她打了個哈欠,又望了一眼謝堰,“還有事嗎?”

    謝堰眸色一頓,搖頭道,“無事,,”

    庭院深深,月華如練,青煙流瀉在院中,浮現迷迷茫茫的霧,一如他此刻迷茫的心底。

    容語疑惑地盯著他,就為這點事眼巴巴截她的路,回了宮她不就知道了麽?

    也沒多想,拾起桌案的茶水喝了一口,“那我先回去了,,”

    謝堰視線落在她臉頰,明明生死攸關,那雙明澈的眸,平平淡淡,絲毫不在意。

    瞧見她眼下略有烏青,想必近來極累,便道,“我已點了一桌珍饈,你一路辛勞,用了膳再走,,”

    容語摸了摸肚皮,又聞到了香氣,幹脆朗聲一笑,

    “好,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又折回來坐下。

    謝堰喚來婢子伺候容語淨手,又親自斟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與她一道跪坐下來。

    容語食不言寢不語,謝堰不是多話的性子。

    一頓飯吃得無波無瀾。

    容語看著自己這頭一掃而空的碟碗,再瞅著謝堰吃得斯文,不免有些訕訕,她擦了嘴淨了手,吃人嘴短,關心道,“謝大人傷勢好全了?”

    謝堰放下碗筷,目光不偏不倚望入她的眼,“好全了,,此行你可有什麽打算?”

    容語陷入沉思,默了片刻,搖頭道,“還沒想好,但有一點需牢記,蒙兀是強敵,絕不準許端王一黨損公利己。”

    “時辰不早,我先回宮複命。”容語這回不再遲疑,揮揮手匆匆離開。

    謝堰站在廊下,靜靜等她走遠,才打另一個方向離開。

    容語回宮,立即被皇帝召見,皇帝將今日廷議決議告訴她,最後鄭重道,“容語,你便是朕的眼睛和耳朵,前線的事,朕隻信你,你可明白?”

    “臣一定不辱使命!”容語心裏清楚,明麵上她是監軍,暗地裏還不知有多錦衣衛與東廠的爪牙盯著,她可不能大意。

    是夜又去拜見劉承恩,劉承恩不放心她,裏裏外外將北境及主將底細說與她聽,容語心裏大致有了數。

    回到自己值院,卻見福兒坐在床榻早已哭成淚人兒。

    她手裏抱著一團衣物,該是在給她收拾行裝,瞧見她回來,泣不成聲,“怎麽會遣你去前線呢?你年紀輕,哪裏鎮得住那些老將,這一去,年前是別想回來了,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備冬襖呢,,”

    她一雙眼腫如紅桃,看得容語心裏很不是滋味。

    自從紅纓出事,她離開家,這兩年居無定所,行李不過兩三件,隨時皆能利落轉身,如今腳步還未邁,便有人對她牽腸掛肚。

    福兒這份心意,雖是牽絆,也是真心實意。

    容語站在門口勸道,“我不過是個監軍,又不去前線上陣殺敵,能有什麽事?你放心好了。”

    翌日,容語將隨軍出行的消息傳了出去。

    在府內悶了好幾日的朱贇,急吼吼入宮尋她,可惜容語過於忙碌,他等了半日見不著人,便去了虎賁衛尋王桓,王桓一聽容語要出征,急得拍案而起。

    “她細皮嫩肉的,怎麽能去那種地方,不行,我要跟著去!”

    “等等,你湊什麽熱鬧,,”朱贇將他按住,“咱們得想個法子,攔住她。”

    午後,朱贇又邀上許鶴儀,著人去請謝堰,謝堰去了二皇子府邸,許鶴儀聞訊倒是匆匆從衙內出來,三人在皇城附近的酒樓湊了一桌,朱贇問許鶴儀此事可還有轉圜餘地。

    許鶴儀苦笑搖頭,“文書昨日當庭便發放,陛下金口玉言,無轉圜餘地。”

    朱贇一聽慌了神。

    王桓卻是斬釘截鐵道,“我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北征。”

    許鶴儀沉眼瞧他,“軍中有資曆的將領多的去了,你是什麽身份?陛下不會準許你出京,皇後那關也不好過。何況,昨日廷議已將出征將領名單定下,眼下你想增員,內閣也不會同意。”

    王桓急得一拍桌案,拔高嗓音道,“那怎麽辦,咱們一群糙老爺們坐在京城吃喝玩樂,讓她一個,,”話到嘴邊,吞回去半道氣兒,壓低嗓音道,“讓她一個姑娘上陣殺敵,我們這臉往哪兒擱?”

    王桓心裏跟吃了一千隻蒼蠅般難受。

    朱贇失落地從酒盞裏抬眸,定定望著許鶴儀,

    “真的沒法子了?”

    許鶴儀苦笑,飲了一口濁酒,“謝堰都沒法子的事,你還能捅破天?”

    朱贇倒是想,可惜征戰殺伐乃國之要事,他不能兒戲。

    三人這廂聚在一處喝悶酒,謝堰也正被二皇子叫去議事。

    話說到一半,聽人廊廡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侍衛在門口稟道,

    “殿下,不好,出大事了。”

    朱靖安一驚,沉聲問,“何事?”

    那侍衛跪入門檻內,滿頭大汗道,“軍營出事了,今日午時,都督同知宋晨大人領著一群悍將打三山街狎妓喝酒,手下的人沒個輕重,弄死了兩名妓子,喝酒回營,途中遇見陳家表姑娘,宋將軍見陳姑娘貌美,出言調戲了幾句,表姑娘羞憤,揚言要去當姑子,此事傳到了表少爺與霍公子耳中,二人帶著人馬迅速衝去兵營,這會子怕是在鬧事。”

    朱靖安當即怒極,拍案而起,“出征在即,他們這是要造反嗎!”一麵繞過長案匆匆往外走。

    謝堰起身攔住他的去路,“殿下稍安,您是皇子,不能去兵營,,”

    朱靖安當即一頓,收了怒色凝然問,“那怎麽辦?宋晨被任命為副帥,他敢這麽囂張,無非就是仗著自己要出征,不服我舅父的管轄,故意惹是生非,給舅父難堪,,”

    自從陳珞從兩江總督調入京城,接任左都督以來,底下的將士大有不服,原先杭振海一派的將領與端王府的將領分成兩派,明裏暗裏在軍營較勁,自打陳珞上任後,這兩派的將領倒是夥同一塊,時不時尋陳珞麻煩,陳珞這個左都督當的可謂是如坐針氈。

    今日宋晨膽敢調戲陳芊芊,是將陳珞的臉皮扯下來往地上踩。

    而表妹陳芊芊恰恰定給了小舅子霍玉,不僅如此,霍玉這一次也在出征名單中。

    兩廂鬧起來,如何收場。

    謝堰不慌不忙拱手,

    “殿下,宋晨是端王心腹,此天賜良機,臣欲拉他下馬,隻是殿下得損失霍玉,殿下以為如何?”

    他這段時日確實命軍中暗樁,唆使宋晨入城狎妓享樂,原計劃設法給他安些罪名,罷黜軍職,讓自己的人頂上去。不成想今日偏被宋晨撞上陳芊芊,鬧了這麽一出,雖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嫌疑,但機會擺在麵前,謝堰不得不抓住。

    朱靖安聽了這話,陷入了猶疑。

    此次北伐,舅父陳珞並不曾出征,如果為了拉宋晨下馬,再損失霍玉,那麽他一黨將被徹底踢出北征之局。

    謝堰頃刻看穿朱靖安的心思,再進言道,“殿下,北線戰局非一朝一夕之功,往後還有的是機會,”

    朱靖安心神一動,隻要陳珞是左都督,何愁沒機會立功。霍玉隻是個參將,分量哪裏能與副帥宋晨相提並論。

    “如果宋晨下馬,咱們可有人手能頂上去?”

    謝堰慢騰騰望了他一眼,淡聲道,“不管誰頂上去,臣會想辦法讓他成為殿下的人,,”

    有了謝堰這句話,朱靖安再無後顧之憂,他長籲一口氣,袖手道,“清晏,本王便不去了,此事交予你處置。”

    “是。”謝堰行禮退出書房,大步往外走。

    到了門口,謝家的馬車在候,慣常伺候謝堰的隨侍品芳連忙迎上來,

    “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咱們的人暗中出言挑撥,雙方現已梗著脖子磨刀霍霍,,”

    謝堰上了馬車,靠在軟塌闔目休息,“讓馬車慢點走,,”

    品芳跪在一側替他斟茶,“啊?慢點走?去遲了便沒戲看了,,”

    謝堰睜眼覷著他,“去得早,還沒打起來,能有什麽戲看?”

    品芳隻當謝堰說笑,不曾想這一路他還真就慢悠悠的,從王府行至西直門,原本半個時辰的路,硬生生被謝堰走了一個時辰,這還不算,到了西直門附近,謝堰也沒下車,隻遠遠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仿佛嫌動靜不夠大,繼續倒在車上淺眠。

    宋晨所轄的三千營,營地就在西直門外,眼下大軍出行,將士們整裝待發,臨行之際,幾位副將慫恿宋晨入城尋點樂子,宋晨攜人入城暢飲,不想回到軍營沒多久,霍玉與陳家少爺陳鳴帶著一夥人立在軍營門口,嚷嚷著讓宋晨出來應戰。

    軍營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軍將中可相互挑戰。霍玉也不笨,他不敢闖入軍營,便使了這個法子,逼宋晨出來應戰,尋機教訓宋晨給未婚妻陳芊芊出氣。

    宋晨身為都督府同知,不會懼戰,卻也不會豁下臉麵與霍玉一般見識,便遣了一名副將迎戰,不成想霍玉功夫還真是不錯,當場將人給打殘了。

    宋晨當即怒火中燒,便親自拔刀與霍玉決戰。

    宋晨的功夫硬,霍玉的功夫巧,二人相持許久,未能斷勝負。

    “你連我一個參將都打不贏,憑什麽當副帥?”

    再加之圍觀的將士也有不少人起哄,宋晨麵子上過不去,便下了狠勁,長矛一挑,將霍玉給掀下了馬,陳鳴本就恨宋晨狠的牙癢癢,當即衝上去報仇。

    這不,兩廂兵馬撞到一塊,已在西直門外引起嘩變。

    謝堰緩行的一個時辰,雙方死傷已達數十人。

    品芳見西直門外已血流成河,心慌意亂問謝堰,

    “公子,您還不出麵?”

    謝堰慢悠悠掀起唇角,“我去就能阻止了?他們現在都在氣頭上,誰的話都不會聽,何況,我隻是一僉都禦史,壓根鎮不住這些軍將。”

    手中不知何時捏著一壽山石,執小刀正在雕刻,一個沒留神,刀片從壽山石上滑下,在他掌心劃過一道口子。

    品芳全然沒注意謝堰的動靜,隻茫然問,“那怎麽辦?不管了嗎?”

    “急什麽?”謝堰執起案側的雪帕,一點點將掌心的血跡擦拭幹淨,抬眸望窗外望了一眼,冷寂的眸底翻騰些許灼色,“等咱們的定海神針。”

    “誰是定海神針?”

    “四衛軍。”

    他已給容語去了訊,該要來了。

    他原也沒想這麽快動宋晨,宋晨雖是端王人馬,卻是驍勇善戰。

    謝堰自問是個理智的人,家國天下,每一筆賬都在心裏算得清清楚楚,可這一回,些許是愧疚所致,又或許是旁的緣故,他存了私心,想替那個人掃清障礙。

    謝二公子名動京城,他的馬車在京城也算是頗有名氣,很快被人識出。

    立即便有軍營的文臣循聲過來,請他下車,

    “我的謝大人哎,您來了怎麽不露麵,外頭鬧得收不了場了,還請謝大人去主持局麵。”

    謝堰慢騰騰下來馬車,雙手負後,一臉無奈隨那文官往軍營走,

    “本官是禦史,哪能鎮得住那些大將,何大人是高看了本官。”

    何旭滿臉恭維,“謝大人這話便是謙虛,誰人不知您常在禦前行走,雖是僉都禦史,比肩中書侍郎,陛下事事都要問謝大人討個主意,謝大人的話,諸位將軍定是聽的。”

    一麵撥開人群,將謝堰引至轅門下。

    謝堰本是二皇子一黨,陳鳴與霍玉與他都算相熟,陳鳴瞥見他來,便知是表兄遣謝堰來收場,連忙迎過來,指著宋晨道,“清晏你可來了,他身為三軍副帥,今日帶兵入城喝酒狎妓,出言調戲官宦貴女,犯了律令!”

    謝堰若當真是來收場,必定息事寧人,各打一板子。

    可他目的不在於此,當即緋袍一拂,厲色喝向宋晨,“宋將軍,你可知罪?”

    宋晨鼻孔一哼,把臉別過去,他們這些刀尖舔血的悍將,最瞧不起空談書生,壓根不拿正眼瞧謝堰。

    他身旁一名副將,扶著刀衝謝堰冷笑,

    “謝大人不過一四品僉都禦史,我們將軍乃二品同知,北征大軍副帥,謝大人有什麽資格過問將軍之事?”

    謝大人早料到是這般局麵,故作怒色,“依諸位將軍之意,出征之前,狎妓喝酒乃是正途?本官身為僉都禦史,上諫天子,下視百官,你家將軍別說是二品同知,便是一品都督,本官也說得!”

    謝堰浸潤官場多年,早已養出一身赫赫官威,他又生得冷雋清肅,眉目沉下來時,自有幾分攝人的氣勢。

    底下軍將不由生了幾分怵意,看了一眼宋晨。

    宋晨輕蔑一笑,斜斜覷了謝堰一眼,“我看謝大人不是來主持公道的,而是來替二殿下的幾條走狗抱不平來了!”

    陳鳴登時大怒,“混賬東西,不過一軍痞子,還真當自己有幾分本事?”

    “老子怎麽了?老子在邊關打仗時,你怕還窩在你娘懷裏撒尿吧!”

    陳鳴聞言臉色泛青,二話不說抽劍衝了過去。

    雙方又廝打了一陣。

    何旭在一旁急如熱鍋螞蟻,見謝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越發氣急,“謝大人,您管一管哪!”

    謝堰隻得上前,撥開人群,一麵拉開陳鳴,一麵抬手抓住宋晨的長矛。

    謝堰功夫在身,捏得宋晨動彈不得,他臉色鐵青。

    “謝堰,我看你也是來滋事的!”

    謝堰眉目冷冽,將長矛從他手裏奪出,往地上一擲,發出一聲脆響,

    “宋將軍,西直門外嘩變,死十餘人,傷者不下三十,此事非同小可,你隨本官麵聖。”

    宋晨嘴皮一抽,“不去,謝大人莫要無事生非,小霍將軍來我轅門下挑戰,本將應戰,乃情理當中,小霍將軍戰敗不服輸,蓄意鬧事,謝大人要問罪,頭一個得問他,再說了,,”

    宋晨涼涼掃向謝堰,“如果本將沒記錯的話,彈劾三品以上官員,得需都察院首座簽押,”他擒著滿臉陰笑,“謝堰,你還沒資格在本將麵前叫囂。”

    這時,西直門甬道下,傳來一聲冷冽的嗓音,

    “他沒資格,那本督呢!”

    隨著話音一落,一身天青色盤金飛魚服的容語,如流矢從甬道下縱馬躍出,在她身後,跟著四衛軍百餘戰士,個個縱馬奔騰,氣勢淩厲。

    容語策馬逼退眾人,馬蹄騰空落在轅門下,她一雙清冷的目,掃了一眼全場,最後落在宋晨身上,

    “宋將軍,西直門外嘩變,你跟本督說說,是怎麽回事?”

    容語乃禦前二品大璫,禦馬監首座,她手裏不僅握著兩萬四衛軍,更是手掌所有火牌兵符,五軍都督府調兵,需從兵部與司禮監請旨,前往禦馬監領兵符,方能出行。

    換句話說,她捏著天下兵馬的令符,每一言一行代表皇帝。

    左都督尚且看她臉色行事,何況是宋晨。

    宋晨立即收斂悍氣,朝容語拱手,

    “回公公的話,本將在營內值守,正在為出征做準備,霍玉驟然前來轅門挑釁,本將不得不應戰,他戰敗後,不依不饒在轅門生事,本將迫不得已,與他動了手,”

    容語掃了一眼滿地傷員屍身,斷聲一喝,

    “出征在即,你身為三軍副帥,喝酒狎妓便罷,還縱容將士與人鬥毆,直至死傷慘重,你該當何罪?”

    宋晨聞言,腦門竄起一團火。

    他不是不知容語與端王有過節,念她是禦馬監提督,方才忍氣吞聲,可眼下容語大有替陳家張目的苗頭,宋晨豈會服氣,

    “公公,此事起因在霍玉與陳鳴,公公不過問他之罪嗎?”

    “哦,,”容語長長應了一聲,懶洋洋地在馬背坐直了身子,“問得好!”

    “自前日詔書下,本督乃征北大軍的監軍,任何犯軍律之舉,皆在本督監察之內,,”

    眾將聞言臉色一變。

    容語慢騰騰自袖中抽出一物,斜陽掠過金燦的令牌,無端生出幾分肅殺之氣。

    她環視一周,眉目現出森森冷意,“昔日諸葛孔明揮淚斬馬謖,曹孟德馬踏麥田而自刑,本督新官上任,當以法服眾。”將令牌往前一送,斷聲喝道,“本督執此令牌,三品之下斬立決,來人,將霍玉拿下,就地正法!”

    容語話落,四周死一片寂靜。

    待陳鳴反應過來後,四衛軍已下馬前來拿人。

    “慢著!”他惶恐地望著容語,擋在了軍士麵前,雙腿一顫,往容語方向跪下,

    “容公公,公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是那宋晨出言調戲我妹妹在先,我妹妹已許給霍玉,霍玉不過是,不過是,”

    對上容語波瀾不驚的眼神,陳鳴汗如雨下,漸漸說不下去,隻神色灰敗望向受了傷的霍玉。

    霍玉平日也是極為囂張的主兒,此刻受了傷,也沒露怯,愣是捂住腰間,一撅一拐往前走來,他眉目陰沉盯著容語,

    “容公公,在下非死不可是嗎?”

    容語麵色平靜目視前方,“肆意滋事,引起嘩變,罪同謀反,本督依律從事,任何人不得枉法。”今日謝堰給她送訊,她便知這是立威的最好時機。

    宋晨聽了這話,心中驟生怯意。

    容語先斬了霍玉,便是斷他的後路。

    原先就算鬧去禦前,皇帝定然息事寧人,念著陣前不能先斬大將,最多斥責他幾句,各打幾板子了事,可眼下霍玉一死,事情鬧大,他的罪名也逃不脫,,

    想起端王與許昱交待的話,宋晨胸膛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容語哪裏是依律從事,她不過是借機排除異己,提前將他拖下馬。

    一想到這個可能,宋晨脊背滲出一層冰冷的汗液,就在他惶惶不知何處時,霍玉驟然抽出一把匕首朝他胸膛砍來。

    “將軍小心!”

    宋晨隻覺眼前寒光一閃,他後退不及,一把利刃已插入他心口。

    霍玉得手後,猛地拔出匕首,脫刃大笑,“哈哈哈,我就是死,也得拉你墊背,,”

    原來霍玉恰才往前,並非與容語求情,而是借機故意接近宋晨。

    誰也沒防著這一出。

    容語蹙眉道,“拿下他!”

    侍衛立即撲上去,拽住霍玉,拖去一旁斬殺。

    這一廂,宋晨胸前的血汩汩外冒,他雙眼發直,直挺挺倒了下去。

    容語迅速吩咐人請醫官,“務必救活他!”

    宋晨要死也不能死在她跟前。

    這一通忙活,已至夜深,宋晨勉強吊著一口氣,容語著人將他抬去宮內,將事情一一稟報,皇帝聞言自是氣急,大戰在即,驟然出現這等事,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陛下要不要見宋晨?”容語躬身問,

    皇帝一臉晦氣,“不必見了,他身為副帥,當眾狎妓喝酒,絲毫沒把朕放在眼裏,拖出去斬了!”

    容語頷首,“臣遵旨。”

    宋晨好不容易吊著一口氣,頃刻歸於塵土。

    端王這頭收到消息,怒得嘔出一口血來。

    “這是謝堰與容語的詭計!”

    他胸口如騰騰烈火燎原,急得在書房來回踱步。

    “本王再三叮囑宋晨,讓他收斂性子,他偏偏去招惹陳珞,霍玉也是個狠絕的,倘若他不捅宋晨一刀,本王還有機會保住宋晨,宋晨一旦受了傷,陛下哪裏還肯留他,晦氣!”

    許昱坐在一側慢悠悠喝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宋晨一失,軍中咱們便缺了大梁,眼下先想一想,明日廷議推舉個人上去,萬不能讓謝堰搶了先機。”

    端王逼著自己壓下怒火,坐在另一側,撐額道,“這麽多年,本王的人被皇兄剪除不少,能用的不多,,”

    翌日,朝中果然就人選爭論不休。

    許昱推舉陝甘總督段文玉,內閣大臣張翼和推舉都督簽事左椿。

    許昱也知皇帝防著端王,斷不會再啟用端王一派的將領,故而推舉兩不相幹的段文玉,段文玉不牽扯朝爭,是位兢兢業業紮根西北的幹將。優點是擅長蒙語,熟知西北軍務,缺點是不知變通。

    張翼和乃二皇子一黨,所推之左椿是宋晨之下第一人,左椿擅長奇襲,性情內斂,軍紀嚴明,正好彌補周延幀的不足。

    朝中對於二人誰任副帥僵持不下,最後容語提議,段文玉為左副帥,左椿為右副帥,皇帝覺得頗合心意,便定了下來。

    霍玉一死,軍中也缺了一名參將。

    參將的人選倒是很多,上十二衛中隨便遴選便是。

    然而,偏偏在議事之時,殿直使跪在門口稟道,

    “陛下,虎賁衛副指揮使王桓在殿外請見。”

    大殿頓時一靜。

    這個時候請見是什麽意思,已不言而喻。

    容語立在皇帝身側,也往外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天光耀眼,遠遠的,似乎瞧見一人跪在丹樨上。

    皇帝猛地一抽冷氣,拂袖道,“不見,讓他回去。”

    殿直使立即應聲,往台階下奔去,少頃,他又折回來,撲跪在地,

    “陛下,小王大人說了,您若不見他,他便長跪不起,您若將他逐出皇宮,他便獨自前往邊關從步卒做起,小王大人還說,邊關告急,匹夫有責,他生來富貴,一身榮華皆承恩於陛下,豈能不思報君恩?”

    王暉聽了這話,膝蓋發軟,差點沒滑落在地,是身側的許昱給攙住了。

    皇帝聞言久久凝視殿外不語。

    於私,王桓是他最寵愛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後親侄子,闔城貴胄,隻有王桓敢稱呼他一聲“姑父”,這一聲“姑父”便是茫茫君臣名分裏,唯一的一絲慰藉。

    於公,王桓乃虎賁衛將領,確實身負抵抗外辱之責,倘若王桓他日要立足朝堂,沒有軍功傍身絕對不成。

    容語看出皇帝的為難,當即躬身道,“臣以為小王大人曆練還不夠,不足以當大任,臣替您去勸勸他?”

    皇帝從思緒裏抬起頭,頷首,“你去告訴他,先在皇城曆練,今後少不了他出征的機會。”

    容語應是,她拾級而下,步履匆匆來到丹樨前。

    王桓叩頭在地,餘光瞥見熟悉的青色皂靴,幹脆將頭埋得更低,

    “你別勸我,我死也要去,不但是為了我身上軍人的責任,也是因為你,我不放心你一人去邊關。”

    容語立在他跟前,心中動容,卻是負手一笑,“咱們倆還不知誰護著誰呢,我不過一監軍,上陣殺敵還輪不到我,你卻不一樣,你身為將領,又是皇後侄子,軍中人人看著你,怕是頭一回便得出戰,倘若有個閃失,我如何給陛下交待?”

    王桓不恁道,“你尚且不怕死,我焉能退縮?容語,你護得了我一時,你護不了我一世。殿下身邊缺乏良臣猛將,我王桓,此戰必行!”

    容語微愣,抿唇不語,默了片刻,歎道,“王桓,我容語不過孤身一人,家是國,國亦是家,可你王桓不同,你上有老,下無小,身旁無妻,身後無子,此行你不許去。”

    王桓無動於衷,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迎著四麵八方灌來的朔風,屹立如山,一字一句道,

    “大丈夫以身許國,何以許家?若人人似我王桓龜縮一隅,萬家燈火,誰來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