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06-24 21:08      字數:4916
  第11章

    夤夜風寒,福兒穿得單薄,又受了驚嚇,模樣兒楚楚可憐,她腳邊擱著一沉甸甸的行囊,想是等了許久,提著受累,便撂下歇著。

    福兒見容語盯著她行囊瞧,臉頰越發泛紅,窘迫道,“是,公主殿下,,遣人給我收拾的,我,,”福兒無地自容,深深垂下了眼。

    容語歎然。

    隆安公主說,“容語,福兒今日為了護你,舍了自己的名聲,她往後便是你的人了,你不能辜負她。”

    倘若她是男子,福兒這樣的妻,她求之不來,可她也是女兒身,如何對福兒負責。

    也不能讓人家一直在此處幹站著。

    容語彎腰將她行囊提了起來,“隨我來。”

    福兒暗鬆一口氣,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前往側殿值房。

    值房門口垂著一厚布簾,做遮掩之用,福兒瞧見,先她一步跨入,連忙將布簾給挽起,擱在一旁掛鉤上,又環視一周,瞥見那小桌上擱著茶壺,連忙上前,欲去替她裝水倒茶,一隻素白溫秀的手伸了過來,按住了茶壺,隻見容語定定望她,溫聲道,

    “福兒,你先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福兒唇角僵了僵,恰才容語瞧見她,並無喜色,唯有無奈,可見心裏並不喜她,福兒眼中淚花閃爍,強忍著,擠出一絲笑來,同她隔著小桌,對坐下來。

    “公公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說開也好,福兒心裏這樣想。

    廊廡的宮燈深深淺淺從窗紗灌入,映出福兒眼角水盈盈的淚漬。

    容語望著她,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身份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風險,她萬不能以實情告之,可若任由她這般牽掛下去,豈不毀了姑娘一生?

    “福兒,我或許並非你想的那樣,,你到了年紀便可放出宮,回頭定能嫁給好兒郎,何必,,被我耽誤,,”

    福兒見她欲言又止,忙先搶話道,“公公切莫妄自菲薄,你是不知宮裏多少姑娘想跟您呢,,”福兒俏臉泛紅。

    容語聽了這話,著實吃了一驚,掌心搓著褲腿,冒汗道,“有這回事嘛,,”

    “是的,是的。”福兒滿臉嬌羞,“去年杭貴妃娘娘壽辰,公公領著一群舞女入殿籌備,你芝蘭玉樹一般,立在廊蕪下,我們瞧見,隻道你生得比皇子皇孫還俊呢,後來公公得入內書堂,又成了內書堂的狀元,暗地裏我們心裏不知多仰慕。”

    福兒眼眸雪亮,“公公救我那次,雖是九死一生,差點毀容,宮女們卻慕我能因此與公公結緣,私下便有人慫恿著我以身抱恩,與你對食,我,”

    容語越聽不下去,連忙抬手製止,“不必說了,”

    福兒見容語害躁,輕聲迭笑,又悄悄覷她一眼,

    麵前的人,胸懷錦繡,能當大事,性子穩重又內斂,還生得這般俊俏,即便一輩子不能行那等事,她也是願意的。

    福兒羞紅了臉。

    容語瞧出福兒深陷其中,倍感頭疼,長長籲了一口氣,“福兒,遠看是山,近看成川,親則生怨,昵則不遜,眼下你瞧我萬般好,待回頭年暮,你孤零零的無所傍身,隻會埋怨今日貪圖眼前之快,,女人家,,還是正經嫁人為好,”

    福兒淚盈盈望她,喏聲道,“現在闔宮皆知你我之事,公主殿下已發了話,你讓我往何處去?”

    容語一時噎住,倒是忘了這茬。

    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人家姑娘,“你若真跟了我,你我定不能長久。”

    福兒聞言怔了怔,旋即失笑,“締結婚書者悔婚,三媒六聘者和離,月老隻管牽線,卻從來不管後頭的事,你瞧皇後娘娘,聽聞當年陛下娶娘娘入宮,寄暢園的煙花放了整整一夜,陛下許諾,‘天上瑤池,人間閬苑,唯有娘娘一人’,如今呢,娘娘僻居玉熙宮,已不問宮事,”福兒說道此處,感慨一聲,“世間夫妻尚不能長久,遑論你我?”

    容語怔怔聽得入神,也不知帝後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能讓一國之後灰心喪氣至此,連自己骨肉至親也不聞不問。

    福兒見容語已有意動,又趁熱打鐵道,“況且公公所言,福兒來之前已細想明白,我也不求能長長久久陪伴在公公身邊,隻求在這夜深人靜時,能有人說說話,凜冬雪天,也有人湊個暖,再不濟,,多一個人吃食,我幹起活來也帶勁不是?”

    容語微一猶疑,側眸問,“真的,,這樣就可以?”

    福兒“噯”了一聲,暗想待日子過起來,人家便知她的好,屆時怕也不隻滿足於此,福兒想到此處,羞答答地垂下了眸。

    容語心裏卻琢磨,待回頭隆安公主出嫁,想個法子將福兒塞出宮去,應不是難事。

    “成,但我有樁話說在前頭,,”

    福兒麵露喜色,連連點頭,“你隻管說,我都做得到,,”

    “其一,你我也不必日日相處,你得空時,過來探望,”容語起個話頭,也有些不自在來,隻覺自個兒現在像是外頭不著家的負心漢,歎了一口氣,強自鎮定道,“其二,我在這宮裏不一定能長久,此樁我隻告訴了你,你心裏有數便是,,”

    福兒眼珠兒烏溜溜轉了一圈,將她這話嚼了幾遍,方覺其中大有隱情,可眼下也不好細問,她是個下了決心便不會回頭的人,無論容語要做什麽,上刀山下火海,她亦不退縮,

    “我明白了,若真有那一日,無論天涯海角我都願跟著你,若你不嫌我,便別拋下我,,”福兒眼角已強忍著淚意。

    容語怔然,真有那一日,定會將福兒帶出宮,再據實已告,認她為妹,替她尋一郎君嫁了,倒也是樁好事。

    容語遲疑許久,應下一字,“好。”

    福兒破涕為笑,將包袱抱在懷裏,一麵打開,一麵問,“公公還有話說嗎?”

    容語暫時也沒想到別的,便搖了搖頭。

    福兒喜滋滋的從行囊裏捧出幾件衣裳,“容公公,我閑來無事,估摸著你身量,做了這幾身曳撒,學著外頭流行的花色,繡的是暗紋,也不張揚,,”

    將衣裳置於床榻,又掏出一疊白襪,喋喋不休道,“這是給你做的襪子,還有這汗巾子,,”七七八八給她羅列半床來。

    原來那包袱裏裝得都是給她置辦的行頭。

    容語一時心頭發熱。

    她想起了紅纓,紅纓自五歲便學刺繡,一雙美目早早熬得泛花,也學福兒這般,將她吃穿住行照料極好。

    她孑然一身,唯有紅纓與麵前的福兒可堪牽掛,二人無論是誰,她都要護好。

    福兒拿出最後一件衣裳,往容語肩頭比了比,很是滿意,見容語麵如冷玉,身形似壁刃般立在窗下,一時百感交集,柔聲喚了一句,“容語,,”

    夜風拍打窗欞,廊廡的燈被吹得搖搖落落,屋內忽明忽暗。

    嫩白的小手緩緩探出,去牽她的衣角,

    容語猛然回神,後退一步,衝她溫潤一笑,“時辰不早,歇息吧。”

    福兒來的匆忙,容語還未給她備被褥,便將床榻讓給了她,自個兒往房梁一躍,睡了上去。

    福兒來不及說話,隻聽見上方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抱著被褥窩在床榻一角,癡癡望著容語。

    她五歲多便被賣入了宮裏,起先在浣衣局幹粗活,有一回,管事將貴人的衣裳給洗破了,是她想了法子幫著補過,後因手巧勤快,被選給公主當粗使,她在宮裏待了上十年,甚至都忘了家人的模樣。

    活在宮裏的人,天地隻那般大,偏偏勾心鬥角,生死難料,哪個又不是一葉浮萍,此生能得一人守望,已是足矣。

    半晌,她揩了一把淚,悄聲睡下。

    次日晨起,屋裏多了個人,容語一時難以適應。

    她堪堪坐在桌案後,就看著福兒忙前忙後,替她整理床榻,又張羅一桌珍饈。

    福兒如同新婦一般,又嬌又羞,

    “容語,快些吃吧,吃完好去前殿當差。”

    容語望了一眼窗外,天已大亮,四殿下這個時辰該醒了,也不再遲疑,夾起水晶餃子三口作兩口吃完,她經年輾轉,哪裏顧得上細嚼慢咽,這般姿態,如同尋常人家沒有吃相的少年一般,惹得福兒頻頻失笑。

    容語撿著粗食吃飽,留下精細的糕點靈露飲給福兒,便往正殿來。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昨夜的雨水化作露珠,迎著朝陽在枝頭滾蕩。

    園子裏還沾了濕氣,落紅滿徑,拂開一把綠油油的爬山虎,姹紫嫣紅開遍,春意正濃。

    容語穿過石徑來到前殿的抄手遊廊,望見一穿白色曳撒的男子沒精打采坐在階前。

    一眼尖的小內侍迎了過來,恭敬作了揖,“容公公早。”

    容語頷首,指著那男子問道,“那是何人?”

    小內侍回瞥一眼,笑著解釋,“那是王閣老家裏的王桓公子,他今年又落榜了,王閣老先前忙著科舉案子沒功夫治他,眼下殿試結束,禮部傳臚賜宴,眼見同齡的許公子與謝公子成為陛下跟前的紅人,張閣老家裏的公子這次雖沒上,可本事擺在那裏,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獨獨王公子未中,王閣老麵子上抹不開,昨夜將王公子痛罵了一宿,今日晨起,又被王夫人耳提麵命一番,讓他挑位姑娘,盡早成親了事。王公子大概是耐煩不過,天蒙蒙亮,宮門一開,便往東宮躲了來,”

    容語聞言一陣唏噓,世間父母望子成龍心切,殊不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原來是殿下的表兄王桓公子,我聽聞去年秋獵,王公子射藝十分出色,若是文舉不成,不妨走武舉的路子。”

    “哎喲喲,您快別說這話,朝中幾位閣老尚書家裏,哪個不是走科舉出仕,光耀門楣,偏偏王家嫡長子成了個武夫,王閣老大約會氣暈,,”眼見王桓聽到動靜往這邊看來,小內侍忙得住了嘴。

    容語含笑朝他一揖,“見過王公子。”

    王桓起身,定定打量容語一番,麵露佩服,“原來是蓬萊吉士容語公公,幸會。”

    王桓身量生得高大,眉清目秀,器宇軒昂,竟是與皇後有幾分肖似。

    “聽聞公子騎射極佳,有空容語要請教一二。”

    王桓聞言神色微亮,“容語公公也善騎射?”又喃喃道,“世間竟又出了個能文能武的奇才,,”

    見容語麵露疑惑,王桓笑著解釋,“就是謝清宴,我與他自小一塊長大,十五歲那年,北燕來使,陛下主持比武,他冷不丁地拔了得頭籌,後來科考,他又不聲不響中了個探花,現在年紀輕輕高居僉都禦史,朝野無人能望,我爹開口閉口便是提他,謝堰那小子,真真讓我們世家子弟沒活路,,”

    王桓嘀咕幾句,又衝容語還禮,“得空我組局,喊公公一道出宮狩獵。”

    “靜候佳音。”

    殿門被推開,一內侍衝二人行禮,“殿下請兩位進去。”

    春光明湛湛照進來,光束裏塵埃浮動。

    朱承安手裏還握一卷書,他有個規矩,清晨要讀一個時辰書,這期間不許任何人打攪。

    看到二人聯袂而入,眼底的笑不自禁溢出來,

    “原先還想介紹你們二人相識,看來是不必了。”

    王桓隨容語一道請了安,順手抓住容語的手腕,“殿下,得空請許我帶容公公去狩獵。”

    朱承安目光瞥了二人握著的手,頓了下。

    容語也極是尷尬,王桓力道極重,將她握得有些生疼,“我先替殿下倒茶。”掙脫了他。

    王桓渾不在意,眼巴巴望著朱承安,等他應允。

    朱承安對這位表兄向來有求必應,失笑道,“待采選過後,你帶他去便是。”

    王桓聞言走到容語身旁,大喇喇往她肩上一拍,“容語,就這麽說定了。”

    容語若非習武之人,還真要被他一掌給拍碎。

    她衝他擠出涼涼一笑,“屆時王兄可別哭。”

    王桓瞪大了眼,“怎麽,你讀書比我強,射箭還能比我好?”

    容語語氣稀鬆平常,“比一比便知。”

    王桓被激起了鬥誌,圍著容語問長問短,“你若真有這般本事,我得將謝堰叫來,讓你們比一比,,”不成想他人高高大大,說起話來絮叨不止,容語有些頭疼,最後是朱承安替她解了圍。

    “好了,容語去一趟司禮監,將采選的章程問清楚。”

    容語應下,走到殿門口,忽然回頭看向王桓,“對了,王兄平日用什麽兵器?”

    王桓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我爹不許我舞刀弄槍,將我的槍劍都給收了。”

    “平日可有稱手之物?”

    王桓又撓了撓耳郭,想了想回,“刀劍槍矛都試過,談不上稱手。”

    容語若有所思道,“下一回,你試試偃月刀。”

    春光歇在她眉梢,照亮他心底。

    王桓怔怔望著她背影,許久方才回神,扭頭朝朱承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殿下,您從哪裏尋出這麽妙的人,他可真得我心。”

    ,,

    午後,容語打司禮監回來,臉色不太好,

    “義父告訴我,今晨禮部已將章程遞入了司禮監,大約是已將適齡女子的畫像備好,隻等給兩位殿下挑,聖上瞧過,沒說可,也沒說不可,後來又有人遞了折子,說是京中好久沒有熱熱鬧鬧過,不如將采選辦得轟動些,除了給皇子采妃,宗室外戚並些大臣家裏,也好相看相看,陛下覺得這個提議好,便準了。”

    “巳時,陛下在奉天殿見了內閣大臣,定下半月後在勤務樓舉行采選,朝中五品以上府邸的小姐均可參選,聽義父說,王閣老和楊尚書大約給您定了右都督府周家的小姐,眼下要采選,怕生變故。”

    “更緊要的是,采選本該由禮部楊尚書來主持,五殿下那頭以楊尚書上了年紀,沒法替皇子掌眼為由,讓秉筆太監柳雲一同參詳,義父想攔,沒攔下來,,”

    朱承安眼神倏忽濃聚如墨,“柳雲是杭貴妃的人。”

    一場尋常的皇子議親,弄成京城盛事,怕是又要生事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