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小夜微冷      更新:2022-06-18 20:50      字數:5138
  第21章

    這樣荒唐的想法隻出現一瞬, 就被玉珠掐滅了。

    這又不是在比誰更爛。

    自己若是外頭找男人,表麵是報複了, 但同時會留下把柄, 這世道對女子實在不公,到時她哪裏還能談和離?輕則被休,重則那就是上公堂、挨板子入獄, 且依照蔭棠那陰狠的性子,肯定會殺人泄憤。

    她必須清楚,這是兩件事。

    第一, 不論這次事之後, 她和蔭棠會不會和離, 但是雲恕雨絕不可以進門;

    第二,就是她和蔭棠之間的帳了, 這已經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過的日子了。

    玉珠想找大嫂幫忙解決第一件事,陶氏是侯門之女, 且最看重門第身份, 根本不會同意雲恕雨這樣的女人進陳府。

    可她很快否了這個想法,大房二房麵和心不和, 人家看你笑話還不夠,怎麽可能和你同仇敵愾,等老爺子一閉眼, 兩房肯定分家的,陶氏非但不會幫她,說不準還會落井下石;

    轉而,玉珠想找老爺子, 但想到老爺子如今真的是半截身子入黃土了, 前不久大夫來瞧病, 說若是過得了這個冬天,那還能捱一年半載的,其實就是暗示可以準備壽衣棺木了。

    老爺子身子實在不好,她著實不該拿這事刺激他。

    思來想去,玉珠一時間竟沒了頭緒,且還有找女兒這件更重要的事擺在眼前,她匆匆喝了碗藥、換了衣裳,便囑咐張福伯套車,去一趟廣慈寺。

    雪後的洛陽很冷,寒風卷起鬆枝上的落雪,直往人脖頸裏鑽。

    廣慈寺後山的石階小路難行,玉珠緊緊抓住婢女璃心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

    期間,璃心實在是擔心她,不住地哭著咒罵二爺薄情寡義,又勸她想開些,沒一會子,這丫頭又咽不下這口氣,慫恿她去百花樓鬧一場,將那什麽花魁娘子的臉撕爛,說咱們袁家好歹是書香門第,怎麽能和倡尤同住一個屋簷下,最後這妮子又急得直跺腳,說奶奶您為什麽都不說話,甚至都不哭呢,這麽大個事,怎麽還能這麽冷靜。

    玉珠苦笑。

    說什麽?又哭什麽?

    剛走到拱門,離得老遠,袁玉珠就看見吳十三正在小院裏掃雪。

    他還似往日那般,穿著素簡僧衣,頭發用冠子豎起來,缺了半邊的眉毛用筆描補齊全了,鬢角似乎修剪過,整個人神采飛揚,俊美的容顏在禁欲的佛寺中,顯得過分惹眼。

    玉珠深呼吸了口氣,微笑著快步迎了上去,盈盈屈膝見了一禮:“吳先生,又見麵了,您好呀。”

    吳十三其實早都看見了玉珠,但故作輕鬆地揮揮手:“袁夫人好。”

    自打今早老和尚差人去陳府送拜帖後,他就開始緊張,天不亮就起來捯飭,去小河裏洗了個冷水澡,又將穿了幾日的僧袍、鞋襪反反複複洗幹淨,在日頭升起前,光著身子回到小院,緊趕慢趕地生了火,廢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將衣裳烤幹,可是鞋襪還濕著,沒辦法,不能光著腳見她,隻能穿上。

    俗話說,狗暖嘴人暖腿,這會而他的腳真是凍得麻木了。

    可是吳十三毫不在乎,隻要天天能見到玉珠,哪怕再讓他挨一刀也行。

    吳十三不敢像之前那般造次了,捂著口扭頭咳嗽了通,借著這個空兒,他上下打量玉珠,她穿著天青色對襟小襖,化了淡妝,今兒戴的是全套的珍珠首飾,站在那兒就像朵盛放的芍藥花,真真是美豔奪目,一點也看不出昨夜悲痛酗酒的痕跡。

    吳十三心裏納罕非常,得知丈夫去了百花樓嫖,她難道喝頓酒就過了?一點都不在意?

    “袁夫人”

    “吳先生”

    二人同時說話,又同時閉口,四目相對,皆尷尬一笑,各懷心事。

    最後還是袁玉珠大大方方地打破沉默,她的身子已經有些不舒服了,醉酒加上心症犯了,頭陣陣發暈,但仍強打著精神,笑道:“妾身來之前去和主持說了會子話,得知大師昨夜收了先生做俗家弟子,可喜可賀哪。”

    “嗐,他說我是個罪人,非要逼著我剃度出家,老和尚簡直異想天開!”

    吳十三不屑地啐了口,忽然,這男人打了下自己的嘴,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旋開,兩指夾出一小塊黃乎乎的東西,扔進嘴裏嚼,他麵上痛苦之色甚濃,眉頭都擰成了疙瘩,幾次三番犯嘔想吐。

    玉珠不禁往前疾走兩步,問:“先生您怎麽了?”

    “沒事。”吳十三忙往後退了兩步,伸手阻止玉珠上前,男人苦著臉,笑道:“大師父說我總是講渾話,就給了我一小罐泡軟的黃連,讓我每次說錯話後吃一塊,就能換位思考,想想是不是出口傷人了,時日長了,就相當於修了閉口禪,我就是個好人了。”

    吳十三狠狠心,將苦黃連咽進去,他抱拳,恭恭敬敬地給玉珠彎腰見了一禮:“對不住啊夫人,昨日在下喝得實在太多了,就胡言亂語起來,冒犯了您,在此給您正式道個歉,希望夫人不要再生氣,放心罷夫人,經過大師父的教誨,我已經知道你們漢人的分寸和道理,不會再冒犯您分毫。”

    袁玉珠忙虛扶了一把,暗道這糟汙可惡的殺手怎麽今兒忽然轉性了。

    她借坡下驢,亦蹲身見了一禮,笑道:“妾身昨日態度也不好,跟先生賠個不是。”

    可心裏還是不安,玉珠多嘴問了句:“先生是個灑脫之人,怎地會折腰給妾身一個婦人致歉呢?”

    吳十三咽了口唾沫,耳朵發燙,他可不敢說實話,於是手抓起自己的衣角,抖了抖,“因為在下著實太窮了,瞧,連身好衣裳都買不起,隻能穿主持剩下的,掙了夫人這三千兩,在下便能退出江湖,痛痛快快地娶妻生子啦!”

    “那便提前恭喜先生了。”

    玉珠鬆了口氣。

    能拿銀子解決的事,都不是事,隻要吳十三願意給她找女兒,怎麽都好說。

    一時間,二人又誰都不說話,氣氛再一次尷尬起來。

    “咳咳。”吳十三清了清嗓子,側身讓出條道,恭敬道:“外頭冷,夫人裏麵請。”

    “好。”玉珠點點頭,刻意繞開吳十三,抬步往禪房走去,出於禮貌,有一搭沒一搭和吳十三說句話,誰知她剛走上青石台階,眩暈忽然來襲,眼前一黑,腳踩空了,竟直挺挺地朝吳十三倒去。

    吳十三的反應極快,瞬間從後頭接住了玉珠。

    鬼使神差,他害怕玉珠想起醉酒後被陌生男人偷吻,更怕玉珠又誤會他是浪蕩子,他哎呦叫了聲,一把推開玉珠。

    玉珠沒站穩,直接摔倒,從石台階上摔了下去,雪地裏翻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下,一旁的張福伯和璃心嚇得大叫,趕忙奔過去扶人。

    張福伯跪在雪地裏,焦急地掐玉珠的人中,將纖弱的女人環著扶起來,氣恨地扭頭,虎著臉瞪向吳十三:“你都接住了,幹嘛還要推開她!她本就身子不好,若是摔出個好歹來,老子跟你玩命!”

    “這又不賴我。”

    吳十三故作輕鬆地聳聳肩,其實心裏早都亂成一鍋粥了,他隱在袖中的拳緊緊攥住,探長了脖子打量玉珠,看見她渾身沾滿了雪,虛弱的半睜著眼,心疼的要命,但還是嘴硬:“這我要是扶了,你們夫人再說我無禮怎麽辦?我可不敢冒犯。”

    “無礙無礙。”

    玉珠連連擺手,衝張福伯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她坐在地上緩了會子,抓住璃心和福伯的胳膊,強撐著站起來,沒事人似的衝吳十三一笑,打趣了句:“先生還真鐵石心腸。”

    隨之,玉珠拂去身上的雪,示意福伯像先前那般守在門口,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階,依舊笑顏如花,默默進了禪房,坐到長凳上後,趕忙讓璃心給她拿了素日常吃的藥丸,也顧不得茶壺裏都是冷水,直接就著吃藥。

    冷水入肚,玉珠也稍稍清醒了些許,她左右打量,發現屋子裏燒得很暖,打掃的幾乎一塵不染,方桌上擺著果盤和點心,而那吳十三這時也進來了,他歡快地吹著口哨,一屁股坐在了她對麵。

    “先生看上去很高興哪。”玉珠笑著奉承了句。

    “還成。”

    吳十三眉梢微挑,抓起個小橘子,專心致誌地剝。

    其實,他心裏慌亂得要命,玉珠看起來很精神,可怎麽會忽然眩暈不適?難不成是昨夜冷風口子裏喝酒,病了?

    “開心就好、開心就好啊。”

    玉珠笑笑,眼裏卻浮起了淚,她強忍住,指尖碰了下盤中的橘子,卻沒胃口吃,趁著清醒,趕緊談正事:“既然妾身和先生的誤會解了,那咱們還像頭先說好的,接著交易,敢問先生何時能動身替妾身找女兒,妾身今日出來時,將銀票寶鈔都帶出來了……”

    “大年初一就走。”

    吳十三吃了一瓣橘子,笑道:“我的傷是其次,實話同夫人說,天下之大,要找一個失蹤了兩年多的孩子很難,在下這段時間要先尋到潛伏在洛陽的兄弟,托他們找線索,再加上要置辦些幹糧馬匹等物,要花點時間。”

    “好、好。”玉珠連連點頭,從璃心手裏拿過檀木匣子,推給吳十三:“這是答應先生的聘金,您點點。”

    吳十三打開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千兩,揣進懷裏,笑道:“在下這兩日也在反思,在未有任何進展前就收夫人三千兩,是有些過分,再說夫人替在下解圍,給百花樓付了三百兩,在下就算臉皮再厚,再貪財,也著實不好意思了。”

    這番話,將玉珠弄得怔住了。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貪婪無恥的殺手麽?

    “哦、好,好。”

    玉珠小口喝著水,遮掩自己麵上的疑惑。

    既然談妥了,那就不須多留了,可莫名,玉珠想同這個直漢子殺手多說幾句話。

    玉珠低下頭,指尖摩挲著杯口上她留下的胭脂,沉默了會兒,笑著問:“先生,那位雲恕雨姑娘……”

    “你可千萬別誤會!”

    吳十三忽然激動地站起來,急道:“我其實真的和雲恕雨沒什麽,就是那天晚上心情很差,腦子不對勁兒了,就想去百花樓見識見識,鴇母曉得我沒銀子要趕我走,那個雲恕雨見我長得俊,想要反嫖我,可我守住了貞操,同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我師妹誤會了吃醋,打了那女人。我真的和她什麽都沒做,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到現在還是個幹幹淨淨的雛兒呢!”

    “原來是這樣啊。”

    玉珠聽了這番話,臉臊了個通紅,暗罵無怪福伯說這人野性未馴,什麽反嫖、雛兒張口就來。

    “好,妾身相信先生,您請坐吧。”

    吳十三發現自己過於激動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發,幹笑了兩聲,乖覺地入座,偷摸地覷向玉珠,不禁又想入非非了起來,若是他將來的第一個女人是玉珠,那這輩子就活夠本了!

    玉珠當然不曉得男人這些“齷齪”想法,她裝著心事,卻和沒事人似的,笑著問:“先生不要多心,妾身就是想跟您隨便聊聊,您見過那位雲娘子,她……是不是很美?”

    “長得確實挺出眾的。”吳十三給自己倒了杯水,老老實實地回答:“個頭和夫人一般高,身段特別好,眼睛騷得都能滴出水來,有點南方口音,說話軟綿綿的,也是奇了,我心情不好,同她說了會子話,被她一寬慰,立馬就高興了。”

    玉珠心裏堵得慌,強忍住淚,笑道:“那確實是個尤物,原來男人都很喜歡這樣的女人啊。”

    吳十三脫口而出:“要麽說人家是花魁,除了出眾的樣貌,溫柔小意和媚功都有,嗬,神奇的女人。”

    “是吧。”玉珠眼淚啪地落在手背上,她忙去擦,笑道:“哎呦,怎麽哭了,先生見笑了。”

    吳十三的笑凝在唇上,他就算再沒心沒肺,也看出來玉珠有心事,而且很痛苦。

    吳十三幾乎是下意識想要抓住玉珠的手,可終究忍住了,身子略往前探,柔聲問:“夫人,你是因為雲恕雨而不高興麽?嗯,咱們是朋友啊,你可以同我說說的。”

    這一句朋友,攻破了玉珠的心防。

    她終於沒忍住,痛哭出聲,身子劇烈地顫抖,話都說不利索了:“我、我丈夫跟她……他還騙我說同那個花魁幹幹淨淨的,可今早上,王爺派人來了,說是念著我丈夫辦事得宜,要將雲恕雨賞給他做侍妾。”

    玉珠手捂住發悶的心口,泣不成聲:“先生,我作為妻子是不是很失敗啊,是不是很招人厭煩,我直到現在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兒做錯了,為什麽蔭棠要這樣對我,聽你這麽說,我懂了,我脾氣不好,又不溫柔,好像確實是比不上那位花魁娘子。”

    “你怎麽能這麽說。”吳十三不曉得怎麽安慰人,忙道:“我可能不清楚你們夫妻之間有什麽矛盾,但同為男人,我覺得你丈夫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並未對雲恕雨動真心。夫人你怎麽能妄自菲薄呢,能娶到你,是多少男人的夢想,雲恕雨跟你比起來,簡直一文不值,不,她連你的腳指頭都比不上!”

    玉珠破涕一笑:“先生在安慰我。”

    “不是啊,在下從不說虛的。”

    吳十三努力想了半天,忽然舉起手邊的杯子,將涼水一飲而盡,“夫人,我不太會說話,雲恕雨就像美酒,可能一時間會讓人迷醉,可隻要是個長腦子的男人,都不會選擇她,因為酒代替不了水,人沒了酒可以活,但沒了水就活不了了!夫人,你就是水,最幹淨純美了,那些摻雜了亂七八糟東西的髒酒根本沒法兒和你比。”

    一番話將玉珠弄得更難受了,她抽泣著笑:“多謝先生寬慰,若、若我丈夫能和您這樣想,我就沒那麽多痛苦了。”

    吳十三忽然抓起立在身側的長劍,眼中滿是殺氣:“夫人,要不要我幫你殺了那個女人?”

    “先生又要同妾身做生意哪?”

    玉珠打趣了句,淚眼婆娑地直麵吳十三,長歎了口氣,擦掉眼淚,起身笑道:“多謝先生美意了,我不能因為自己不高興就雇殺手,奪了雲娘子的性命,這事本質還是出在我丈夫身上,哎,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好好休養,妾身過幾日再來同您細談找孩子的事。”

    說罷這話,玉珠給吳十三屈膝見了一禮,什麽話沒再說,緊緊抓住璃心的胳膊,一瘸一拐地離開。

    吳十三望著玉珠遠去的落寞背影,心疼得要命。

    他默默打開箱籠,尋到自己的包袱,找到夜行衣換上,抓起長劍,離開了廣慈寺。

    不行,他不願他的笨頭魚朋友傷心,他要替她解決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