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金生使出渾身解數，總算保住了笑麵佛的金字招牌。終於可以擦去一身的冷汗，長出一口氣了。

  不過他暫時還不能去巡捕房辦公。裝病總要裝得像一些。什麽病這麽快就好了？不好解釋。所以妓院恢複營業後，他一直呆在家裏，準備再耗個把月再去。

  這次的事情多虧了水生，莫金生心裏清楚得很。

  那日他跟妓院的老板和老鴇們拍胸脯要他們把帳單送過來。很有幾個不開眼的，劈裏啪啦算盤一打，上上下下的費用全算在一起，真的把帳單送來了。

  莫金生將帳單往葉兆山手裏一推：“你辦吧。”

  葉兆山手舉著帳單仿佛舉著四、五個大石頭磨盤，直壓得他呲牙咧嘴，轉臉對水生道：“我這一陣子新建跑狗場，拉了虧空，手頭緊巴，要不咱倆把這些分了吧？”

  結果水生一伸手，把帳單全拿過去了：“兆山哥，我那邊買賣不錯，這些都給我去辦了吧。”

  最後幾日鬧集市也是水生的主意。

  他去土地廟找簽子阿福，把幾個領頭小販們召集在一起，一人一塊大洋，要他們聚眾去公董局門前擺攤賣貨。果然鬧了個人聲鼎沸，最終逼得臨時代辦出了恢複妓院營業的告示。

  所以今日見水生和莫麗菊一起來看他，莫金生很高興。

  水生惦記著英菊的話，在吃飯的時候對老頭子說：“正始昨日過了三歲生日。打算過幾日就抱過來，放在莫家灣養著。”

  老頭子和莫桂蓉兩口子聽了這句話，那高興勁兒就更別提了。

  水生若不是對他們忠心耿耿，敢把親生兒子交給他們嗎？

  莫桂蓉吆三喝四地叫人趕緊去找奶媽，又叫人去買搖籃，小床，小被褥，小孩子衣服，亂了個一塌糊塗。

  吃過了午飯，莫金生興高采烈地張羅著大家一起打麻。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日手氣也出奇的好，一圈牌至少和兩把，還都是大牌，麵前的籌碼堆成了小山。

  正在興頭上，朱貴突然神色慌張地走進來。

  “師父，巡捕房突然來了幾個人，由元興大哥帶著，說有緊急的事情找你，現在你的書房裏等著呢。”

  莫金生吃了一驚：“都有誰來了？”

  “有那個洋人總管，還有那個安南探長，還有翻譯曹文景。”朱貴答道。

  莫金生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

  米歇爾，阮文魁，這兩個巡捕房的大人物都來了，肯定出了大事。屠元興沒有提前來報信，這說明他們有意要瞞著他，不讓他通知莫金生。不消說，這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啊。

  思忖片刻，莫金生對朱貴吩咐道：“你請他們稍等一下，說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莫桂蓉焦急地問道：“老頭子，這洋人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莫金生搖搖頭：“我不曉得。”

  “會不會跟前些日子的事情有關？”莫桂蓉指的是妓女鬧事的事情。

  莫金生撇撇嘴：“前些日子我病了。洋人能說我什麽？”

  他閉目養神待了幾秒鍾，重新睜開眼睛，目光如電看了大家一眼，然後對水生說道：“水生，你哪也不要去，待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有什麽事情咱們好商量。”

  “是。師父。”水生答應一聲。

  莫金生忽地站起來，從半空中抓了個微笑掛在臉上，邁著四方步出去，笑吟吟地走進法式書房。

  屠元興站在門口守著，見他進來，啪地打個立正，給他敬禮。

  莫金生飛快地跟他對視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卻從他眼神裏看出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他心裏一沉，可是表麵上依然神態自若，直衝著扶手椅上坐著的三個人走過去，一邊拱手作揖，一邊大著嗓門說道：

  “哎呀！達托先生！阮探長！文景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三個人“嘩啦”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

  莫金生目光飛快地轉了一圈，見三個人全都穿著巡捕房的製服，個個神情嚴肅，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臉上卻依舊掛著微笑，說道：“快請坐！快請坐！”

  三個人並不坐下，依舊立著。

  米歇爾打個手勢，口裏操著洋文生硬地說道：

  “木須莫，撒哇高麽撒。努窩弄於斯特無道內拉來特西捏巴喝木須羅阿，唉無阿弄塞拉得西總。努巴喝動都的續特。”

  因為米歇爾會講中文，平日裏跟莫金生說話總喜歡說中文，除非碰上什麽重要的事情，他才隻講洋文而不說中文。

  曹文景翻譯道：“莫探長，總管先生說請你不必客氣。我們來隻是轉交羅阿先生簽署的公文，並且宣讀這項決定。馬上就走。”

  米歇爾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公文，展開來拿在手上，開始讀公文。

  曹文景在旁邊翻譯道：

  “法租界公董局並法租界巡捕房令第三百二十四號：

  日前發生在法租界公董局門前妓女喧鬧滋擾事件，曠日持久，影響極為惡劣。嚴重擾亂了公董局的辦公秩序，影響了法租界的治安。

  法租界花捐稅和花界事務，以及公館大馬路一帶的治安，均屬巡捕房華人探長莫金生管轄之範圍。此次妓女鬧事事件，巡捕房華人探長莫金生事先毫無察覺，沒有采取任何防範措施；事情發生後，推諉敷衍，沒有采取任何處理措施，導致事態愈演愈烈，險些釀成重大衝突，嚴重危及法租界居民、華商和法商的生命財產安全。

  遵照法租界章程第九款第十四條，判定巡捕房華人探長莫金生嚴重瀆職。

  本應提交會審公堂按相關法律程序審判，經法租界公董局並巡捕房特別商議，念其以前功績，並念其身患疾病，從輕處罰。

  決定免除莫金生巡捕房華人探長之職務，自本公文簽子之日執行並生效。

  法租界公董局臨時代辦先生：皮埃爾-羅阿（簽字）

  法租界巡捕房總管先生：米歇爾-達托（簽字）

  公曆某年某月某日。”

  米歇爾讀完，看看莫金生，用中文問道：“莫先生，聽清楚了麽？”

  莫金生攤開手解釋道：“達托先生，這個查封妓院事情嘛，其實莫某已經多方奔走和安撫……”

  米歇爾打斷了他的話，用洋文說道：“木須莫，塞拉得西總歐裏約於呢地斯股雄（法語：莫先生，這是決定，而不是討論。）。”

  “既然如此，那我就無話可說了。”莫金生麵無表情地說道。

  米歇爾顯得很尷尬，嘰裏咕嚕說了一串洋文。

  曹文景替他翻譯道：“莫先生，我以你的老朋友的身份，對這項決定表示遺憾。你也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實在很抱歉。”

  莫金生點點頭：“達托先生，你的好意莫某心領了。”

  米歇爾過來跟莫金生握手告辭。阮文魁和曹文景跟他拱拱手，跟在米歇爾的後麵向外走。

  莫金生把他們一直送到法式書房門口，拱手說了聲：“再會。”眯著眼睛，目送一行人跟著朱貴出了大門。

  他轉身回到書房裏，隻覺得一陣腰酸背痛，慌忙去煙榻上躺下。

  這時候桂花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為他燒了個煙泡，裝在煙槍裏遞給他。他臥在煙榻上抽煙。桂花便去搬個小凳子坐在煙榻下麵給他捶腿。

  莫金生抽完了煙，支起身子來，冷不丁地問道：

  “桂花，我也許要去蘇州鄉下住一段時間，你跟我一起去吧？”

  桂花聽他這句話沒頭沒尾，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又不敢問，一時慌了神，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莫金生下了煙榻，徑直出了書房，走進客廳。

  莫桂蓉，水生，莫麗菊正坐在法式沙發上惴惴不安地等他。朱貴已經把巡捕房的決定告訴了他們。猶如晴天霹靂，大家全都懵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莫金生兀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緩緩地說道：“朱貴已經給你們講了吧？剛才洋人給我宣讀了公董局的命令，撤了我的華人探長的職務。”

  大家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莫桂蓉問道：“老頭子，你是怎麽打算的呢？”

  莫金生表情凝重地說道：“我剛才抽煙的時候想了想，這個事情目前不能讓外人知道，必須瞞著才行。否則一下子炸了窩，亂起來，咱們罩不住就麻煩了。”

  他轉過頭盯著水生：“水生，你安排放出風聲去，說我病得厲害，向巡捕房告假回蘇州鄉下靜養。先把水攪渾，具體怎麽個事情，讓他們誰也說不清楚。然後你抓緊時間做幾件大事情，就像前些日子在公董局門口鬧事那樣，孫悟空大鬧天宮，把法租界攪得烏煙瘴氣，亂成一團。等他們收拾不了這爛攤子，自然會請我回來。要讓洋人就明白我不是兩根拐杖，而是他們的兩條腿。沒有了我，他們寸步難行。”

  水生答應一聲：“是。師父。”

  “蠻好。待會兒我讓朱貴把兆山和四寶他們叫來，當著他們的麵，任命你為莫門大護法。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是莫門的老頭子。”莫金生一字一頓地說道。

  水生答應道：“是。師父。”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走呢？”莫桂蓉問道。

  “明天。”莫金生平靜地答道。

  葉兆山和花四寶被朱貴叫來莫家灣，聚在前院祠堂議事。

  莫金生宣布了兩件事：一是他明天下午回蘇州鄉下靜養病。二是任命水生為莫門大護法。

  然後當著眾人的麵，把雕刻七朵桂花的金牌交給了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