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終時曲(下)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1      字數:5425
  第143章 終時曲(下)

    泠琅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萬千雨水淋漓而下, 打在她緊攥著刀柄的手指,和對麵人挺拔的肩。

    現在並不是什麽寒暄的好時候,追兵在後, 雨幕重重中殺機四伏, 但在這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想的竟然是,江琮好像一點沒變。

    夜色很暗, 他們又很久沒見,她卻能一眼認出,是不是足夠證明這一點。

    泠琅有很多話想問,譬如他這兩年過得如何, 譬如她昨天抵達西京,卻聽說涇川侯夫婦早些日子出門遊玩,已經不在府上很久, 是怎麽回事。

    她也有些事想說, 關於南山村李若秋留給她的東西, 關於她穿越了整個南部山脈的旅行, 還有那件足以扭轉一切, 他們共同尋覓已久的武器的下落。

    但什麽都來不及開口,那雙漂亮的眼眸暗了一瞬,緊接著,劍光劃破濃稠水汽, 一蓬血霧隨之炸開。

    某具身軀倒了下去, 跌入茫茫雨絲中,與此同時, 更多的身影匍匐著, 潛藏在高高低低的建築輪廓後, 正悄然襲來。

    泠琅猛然回首,朝著踏上這處屋脊的來者揮刀而上,金屬嗡鳴,不過三招,對方踉蹌一步,也墜落不見。

    而身後,也傳來刀刃相激的聲響,禁城已被驚動,人隻會越來越多。

    包圍圈在迅速縮緊,泠琅緊盯著暗色中的人影,後撤半步,還未同身後人說什麽,隻覺得腰上一緊——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帶離原處。

    景象飛速後退,雨點亂糟糟地糊在臉上,有人把著她的腰,帶她躍過一處又一處尖翹屋簷,亭台閣樓。

    短暫的驚訝過後,泠琅迅速反應過來,她看向身側青年線條流暢的臉際,很明顯,他奔出的方向很有考量,他對皇宮十分熟悉。

    仍有人窮追不舍,泠琅一邊被帶著逃,一邊從袖中摸出一隻紙包,瞅準了空往某處殿窗內一扔,隻聽砰一聲,那處傳來崩裂炸響,濃濃白煙漫卷而出。

    江琮聽到了聲音,卻沒有回頭看,他一手攬著泠琅的腰,另一隻手竟然有撩開她臉上濕發的空閑。

    他聲音帶著笑:“這麽大的雨,放火有什麽用?”

    泠琅抓著他手臂,仰起臉看他:“怎麽沒用?我分明看見有人停下來,回身稟報了。”

    江琮往後輕瞥一眼:“夫人會挑地方,方才那裏是珍寶閣。”

    泠琅痛快地笑出聲音:“那聖上會不會氣個半死?”

    江琮唔了一聲,輕鬆道:“她在你說最後那些話的時候,應該差不多氣死了。”

    他們在殿宇之間起落,已經進入禁城深處,可以看見不遠處高聳著的圍牆角樓,以及角樓後麵丘山的輪廓。

    角樓與丘山之間,還有一條湍急凶猛的護城河。

    追兵並未鬆懈,隻要二人稍稍遲疑上一分,便會被抓獲。深夜帶雨,地方大而陌生,幾枚利箭險險劃過泠琅臉邊,那是七名暗衛之一追了上來。

    已是千鈞一發之時,泠琅的心跳得快,卻談不上有多緊張。

    方才在屋頂上看到江琮的那一刻,她好像就忘了這些擔憂,刀一樣在揮,腿一樣在跑,但驚險之餘,她的目光更願意落在身邊人清瘦的側臉上。

    反正她自信能溜出去,那在路上多看兩眼心上人的臉,有什麽大不了的?

    有什麽大不了的?利箭激射而來,她反手一擊,將其幹脆斬落,同時貼上江琮耳際,黏黏糊糊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她靠的太近了,江琮仍是目視前方,喉結卻滾動了一下:“你昨天剛進京城,我就知道了。”

    泠琅責怪他:“你知道,怎麽不來找我?”

    江琮將頭一偏,躲過一支箭:“這話應該是我問你。”

    泠琅手腕一翻,射出袖劍擊落身後追兵的武器,她在他懷中顛簸著,理直氣壯地說:“我去了熹園!可你不在。”

    江琮緊盯著愈來愈近的門洞:“悄悄看了一眼也叫去?怎得不找個人問問我在哪裏?”

    泠琅沒有回答,她尖叫了一聲:“彎腰!”

    江琮不假思索地俯下身,一柄鋼刀擦著他的頭頂掠飛而過,哐啷一聲墜地。

    一擊躲過,他卻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略微緊了緊懷抱,低聲說:“抓緊,閉氣。”

    泠琅想到了他要做什麽,她努力發出最後的聲音:“等一下!我還——”

    還沒有準備好——

    下一瞬,失重之感包裹全身,她飛速往下墜落,嘩啦一聲,沉入深急水流之下。

    夏水豐盛,就連環繞著禁城的護城河,也波濤陣陣,洶湧澎湃。

    泠琅是閉了氣,但她根本沒有時間留出足夠的氣,她緊緊攀附著江琮的肩,感受他正摟著自己,往河流最底部浮潛而去。

    禁城這種地方,難道會給護城河留有可供逃出的水閥?

    這個問題很快得到落實,最湍急處,一道鐵柵門大開,順著水流晃動著,內裏一片幽暗,深不可測。

    看來,江琮是有備而來。

    泠琅咬著牙想,這皇宮都快成篩子了,那傅蕊謀權篡位的大計,想必已經可以提上日程。

    她在水道中穿行,四周狹窄,又不能視物,胡亂蹬腿間額頭撞了兩回頂。在要撞第三回 的時候,一隻手覆了上來,將她頭頂輕輕擋住。

    真是貼心,她不能發出聲音,水下又沒半點光,江琮怎麽知道的。

    越往裏,水溫越冷,幾乎到刺骨的程度,泠琅調動內力屏息,一路苦苦支撐,終於也覺得昏沉乏力起來。

    還有多久?她無法問詢,隻能迷迷糊糊地思索,手上力道不知不覺渙散,她剛想,要不要再催動一下真氣,就感覺後腦襲來一股力。

    唇齒撞上了什麽東西,相似的柔軟,熟悉的堅硬。齒關開合,她嚐到了不屬於冰冷水流的,另一種溫熱。

    明明有最簡單的方法,她竟然忘了。

    她竟然忘了,若世上還有一處溫柔力量可以全心交托,那必定屬於眼前這個人。

    氣息昏昏沉沉地暈開,辨不清是在逃命還是纏綿。沒有光亮的水下,五感幾乎喪失,此刻周身隻剩唯一的觸覺,在進行領略,而後跌入沉湎。

    泠琅想,她其實真的很想念他,若不是現在無法說話,她要把那些甜蜜又無聊的廢話,翻來覆去地講給江琮,讓他好好聽一聽。

    失重感消失,鼻腔捕捉到新鮮幹燥的氣息,這一路暗流終於潛逃而過。

    從水裏出來,又繞了幾處暗門,泠琅無從分辨路線,她好像從未真正踏足過西京,這一條條精致而複雜的街巷,陌生大於熟悉。

    雨不見了,似乎進入了一棟建築,精致典雅,不是侯府,不是她所去過的任何一處。

    她抽了抽鼻子,嚐試環顧四周,卻覺得畫麵暈上一層昏黃,難以看清。調動了太多內力遊潛,必須要緩一緩才能恢複。

    濕透了的衣衫和發,一路淌下水滴,她被人抱著穿過一條漫長回環的走廊,她能感受到緊貼著的胸膛的起伏,江琮似乎急於去往下一處目的地。

    目的地在哪裏?

    有溫暖的光亮,有隔絕了所有風聲雨聲的屏障,柔軟連綿的錦緞水一般鋪陳而開,她躺在其上,是水上浮沉的島嶼。

    潮濕冰涼被一層層剝離,她急切於尋找熱源,所觸卻並不盡人意。

    少女在低低抱怨:“還是隻會凍炕頭。”

    話音剛落,她的手就被牽起,引到一處靜待已久的所在。

    江琮垂下頭,細細密密地吻在她頰邊:“泠琅。”

    他輕啜在她後仰的脖頸上:“我很想你。”

    這種廢話,泠琅準備了一籮筐,但現在她隻想聽,一句都不願意再說了。

    像個隻知索求的孩童,在這個人麵前,她再怎麽任性都可以,再怎麽貪心也可以。即使被責怪,也是用最甜蜜的方式。

    她喘著氣問:“這是哪裏?”

    江琮啞聲說:“我的私宅……其一。”

    她手指掐進他濕潤的發裏:“江舵主財運亨通,才過去多久,都狡兔三窟了。”

    江琮沉沉地笑,他在她頭頂歎息:“夫人在這種時候,還要忙於盤問這些嗎?”

    他俯身,感受著對方驟然的緊繃,貼著耳廓輕聲問詢:“不問點別的?”

    泠琅側過臉,咬上他頜角:“我該問什麽?”

    “比如問一問,這些日子我有多想念你?”

    “我不問也知道——”

    話語揉碎在驟然加深的愉悅之中,他們彼此質問,爭搶著證明誰的話更真,不甘示弱地留下痕跡,毫不吝嗇地傾吐最淩亂的話語。

    “我想得要命,類似現在這種時候。”

    “可我給你寫信,你從來不回。”

    “是我不回嗎?泠琅,你的行蹤我半點都不知道,你是存心的。”

    “我就是存心,想看看無拘無束的江舵主,在西京究竟能不能老實等著我回來。”

    “那夫人現在滿意了嗎?”

    “嗯……還差一點吧……”

    “差哪裏?這裏?”

    兩個人在消磨了彼此所有精力後昏沉睡去,泠琅其間醒來一次,支起身望了望天色,聽了聽雨聲。

    一隻手繞上她光潔的肩,沙啞的聲嗓響起:“雨停了?”

    “還沒。”

    “那就還早。”

    雨未停,夜好像就過不盡。他們理所當然地消磨了整場暴雨,好像天底下再沒比這更需要用心的事。

    最後,滿地碎紅的濕潤庭院中,少女回身望向廊前微笑著的青年,問:“我聽人說,涇川侯夫婦離京了。”

    江琮溫聲道:“他們年初離開的,花了點工夫,繞過了聖上的耳目。”

    “那你?”

    “二殿下需要助力,況且,我要留在這裏等你。”

    泠琅忍不住笑了,她話鋒一轉:“你之前說要送我的東西是什麽?”

    江琮微微一頓:“這個……還未準備好。”

    “嗯?”

    “它比我想得要麻煩一些,若晚兩個月,或許已經做成了。”

    “你在埋怨我回來得太早了?”

    “怎麽會。”

    泠琅盯了他片刻,看著對方麵上始終從容的清淺笑意,終於哼了一聲,道:“我已經猜出了那是什麽。”

    江琮並不意外:“夫人神機妙算。”

    泠琅走到他跟前:“是一柄刀。”

    她眯起眼,篤定道:“一柄為我而造的刀。”

    江琮輕輕地笑,他執起泠琅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

    “是你的刀,因你而生,因你揚名的刀,”他慢慢地說,“泠琅,當時我就說,你擁有的東西會越來越多。”

    “不是哪位留給你的,也不是繼承於誰的,你那時候羨慕旁人的故事和人生。所以我想,你需要一柄隻屬於你的刀。”

    輕薄晨風中,他們靜靜地對視,言語忽然失了效用,隻需這樣靜默的眼神,便能訴說所有。

    泠琅忽然想歎氣,她低聲道:“進京之前,我見到了我父親。”

    “他現在如何?”

    “還算好,隻是……我告訴了他一些事情,他好像瞬間便徹底失去了鬥誌,留下青雲令後,便消失了。”

    “那我現在該尊稱夫人一聲會主?”

    “你怎麽先不好奇我告訴了他什麽?”

    “因為我猜到,那事關你的母親。”

    “沒錯,我找到了當初她生養我的村落,那裏太遠太偏僻,花了我很多功夫,在那裏,我得到了她留給我的一些信件。”

    “那些信為何之前沒被秦會主知曉?”

    “因為那是母親囑托村民,隻留給她的孩子看的,不要交給任何人。”

    而信上的內容,泠琅又用了很長時間才徹底消化,在那一行行字句中,她徹底知道了那個名字和秋天有關的女人。

    青雲會,從來不是平步青雲的野心,而是青天流雲般的逍遙自在,廣闊無邊。

    天下有那麽一群能人異士,渴望在河清海晏之後,建立一個不因懷璧而有罪的人間。

    這塊壁玉可以是一本劍譜,一柄寶劍,一樁舊事。江湖紛紛擾擾,好像事事痛快,一切不過碗口大小的疤,但它原本可以不這樣。

    李若秋年幼時目睹了父母因搶奪珍寶而死的慘狀,在爭奪與傾碾之間,人命好似一粒草芥,她渴望有新的秩序可以改變這一切。

    朝廷管不了的,就由青雲會來管,廟堂觸及不到的,就由青雲會來把持尺度與正義。

    她是刀祖的徒弟,有名頭,有武功,有能叫眾人信服與追隨的本事。一切如火如荼地展開,在這個過程裏,她還收獲了一段誌趣相投的愛情。

    然而,命運從不吝嗇它的獠牙,戀人的某些行為讓她不安,朋友背叛後抽身,讓她猝不及防,而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聽信了流言,認定她被歹人所惑。

    陰差陽錯,他以為那個臃腫遲鈍的身影是秦浮山,實際上卻是懷抱著嬰兒,無法躲開那一刀的她。

    一個年輕的生命消逝了,連帶著她未能完成的夢想。

    她死的時候太早,名字很快便被人忽略,像從沒來過這片天地,半點餘音都未曾留下。

    泠琅卻知道,那些和執願有關的字眼,如今穿越了時空距離,在另一顆年輕的心上回響。

    她同她的母親一樣,熱愛這片自由廣闊的天地,憎恨某些野蠻肮髒的時刻,她將行進在同一條路上,抵達前人未能見到的遠處。

    而這一次,她的名字不會被任何人忘記。

    這個故事很長,講到了盡頭,已經又是夜深人靜。

    燈燭燃燒,燭光前相對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江琮安靜地聽完了所有,在長久的沉默後,他終於忍不住輕笑起來。

    “泠琅,”他低聲讚歎,“泠琅。”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在他口中反複揣摩,像是在念什麽柔軟美好的咒語。

    泠琅看著他,微微抬起下巴:“江舵主,你現在還是青雲會的一員吧。”

    江琮柔聲道:“若您不打算有別的舉動,我想是的。”

    泠琅咳了咳:“我這裏有一項野心勃勃的宏圖大業,你是否有這個膽子和覺悟,來效命於我?”

    江琮始終微笑著:“這可是大事,不知會主能給出什麽樣的價碼,來打動在下?”

    “香車寶馬,積玉堆金。”

    “在下不缺。”

    “懷金垂紫,赫赫聲名。”

    “在下不願。”

    “美人佳麗,紅袖添香。”

    “會主說笑,在下已經有心悅之人了。”

    “哼,你這人貪心不小,什麽都不要,難道還想撈個會主當當?要這個沒有,要命有一條。”

    “會主慷慨,那便就這麽說定了罷。”

    東方未白,前路未明,在天光遠遠不夠盛大的時候,他們僅從看向彼此的眼神裏,就能感受到力量。

    嶄新的,有萬種可能的未來,世上沒有更能叫人期待的事了,她已經對此躍躍欲試,並且相信他也是一樣。

    天還沒亮,但幸好,他們對長夜向來很有信心。

    作者有話說:

    感謝讀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這仍舊是不夠成熟的一部作品,我也是不夠成熟的我,但因為有看到這行字的你,如此膽怯的文字也會獲得呈現的勇氣。

    因為很多原因,連載從五月中旬開始陷入了異常痛苦的局麵,感謝願意陪伴著走下去的你們。祝願大家在未來的生活裏,可以像故事中的很多角色一樣,堅定,無畏,和生活交手到底。

    結尾章節沒有像慣常的那樣大量鋪墊敘事,而是用特定的場景來解決衝突。一些省略式的內容會在番外呈現,其他關於主線劇情的疑問,可以留言或私信,看到都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