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終時曲(上)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688
  第141章 終時曲(上)

    天下第一飛賊烏有手, 不需要過於溫和的情愫。

    興致來了,就去找個熟人喝酒,忙於其他, 就兩年三年不見蹤影。欣賞一個人, 和她交遊,但不代表從此是朋友,對她的後代也無需有別的關懷。

    無牽無掛, 是真正的自在。

    伶舟辭輕描淡寫地說著:“我同傅玨打了個賭,我輸了。”

    “在她走下那個位置之前,我不能再進京城。”

    泠琅哦了一聲:“我以為你從來不賭,你不會做有風險的事。”

    伶舟辭說:“就賭過這麽一次。”

    泠琅垂目看著懷中軟枕:“您賭得可真夠大的。”

    伶舟辭把手蓋在自己眼皮上, 隻露出一條消瘦利落的下頜,這個動作使泠琅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忽然說:“你以為,我是因為你母親才收留你?”

    泠琅啞然抬頭。

    對方繼續道:“六年前, 巴爾山腳在下雨, 我在雨中等了你三天, 你終於從那扇門走出來, 那時我便知道, 這三天一定值得。”

    “至於你用的什麽刀,有何身份,我後來才慢慢覺察。在那之前,我留著你的原因, 隻為你自己本身, 不為其他。”

    伶舟辭拿開手,半闔著的雙眼深深地注視過來。

    她低聲重複:“不為其他原因。”

    泠琅怔怔地同那雙薄而利的眼對視, 幾乎無法分析方才聽到的內容。

    這種話, 從伶舟辭口中說出來, 簡直可稱溫和。

    她從未見過她這樣。

    “我是想過讓你拋開一切,那些仇恨報不盡,恩怨也扯不清,以你的心性和能力,若隻耽擱在這些紛擾中,白白消磨,實在浪費。”

    “我在江湖太久,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恩恩仇仇,永無止境,人為此奔走十載,到最後誰也沒痛快——手刃敵仇又如何?死者不能複生,往日亦不可追,這種事本來就無法痛快。”

    “但是方才在看見你站在樓下,我忽然改了主意。”

    泠琅呆呆地看著伶舟辭支起身——她支起身,卻將臉轉到了一邊,麵容隱藏在陰影中,隻留給她一個輪廓。

    “你瞧著太可憐了,就像真的找不著上來的路。後來你登了樓,站到我麵前,但我覺得,你看上去還是找不到路。”

    “我之前說,你來得有些晚,其實是假話,你來得很快。”

    伶舟辭微微歎著:“比我想得要快上許多。”

    泠琅徹底無言。

    她們一定是非常罕見的師徒,彼此極少溫情,傳與習的過程充滿刁難與折磨。一個絕無柔和,一個處處反叛,動起手來像仇敵,並肩作戰的時候又像生死相托的友人。

    不會有比伶舟辭更差的師父,也不會有比她更好的師父,那幾年泠琅跟著她學到的東西,別人要經曆二十年才能領會。

    泠琅是多麽了解伶舟辭,貪婪、肆意、無利不起早。這世上還有誰需要她用上這種語氣,這種態度?

    泠琅張口,叫了聲師父,別的一句也說不出。

    對於此,伶舟辭輕笑了一聲作為回應。

    她保持著望向窗邊的姿勢,緩聲說:“白鷺樓很好,是不是?”

    “你已經去過,有沒有看到它漂亮的雕窗和走廊?連紗簾都是用金絲鑲邊,寶石墜掛,風吹起來,有泉水擊石的聲響。”

    “六層玲瓏閣,千日黃金窟,有時候,我真懷念那裏。”

    女人半闔著眼,靠在鋪滿軟錦的榻上,目光落在某處虛空中。

    “你父親的話,聽一半就好,至於別的——”

    “南山村,你母親生育你的地方在那裏,她給你留了東西。”

    “想做什麽都去做吧,不要叫我失望。”

    即使是開解,伶舟辭也不過點到即止,甚至說完之後不耐煩地揮揮手,叫她趕緊走。

    泠琅走了,不過是走到隔壁,她打算在蜉蝣樓裏歇一晚上。

    鬼工匠造的樓,果然處處精妙,臥房旁邊有個小屋子可供洗浴。浴桶大而低,旁邊設有機關,手一敲,就能流出熱水來。

    滿目蒸騰熱氣,泠琅將身體沉入水中,不期然想到了另一個白霧氤氳的晚上。

    相似的水波,不相似的水波中修長有力的手臂。

    她仿佛看見手臂的主人掀起濕漉漉的長睫,從下而上注視於她,眼神夜霧般深濃,喘息著,催促她回答他的話。

    泠琅閉上眼,歎了口氣,她發覺自己很想念江琮。

    在有意無意地克製多天後,她今天見到了一副關於他的畫,竟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從前在一起的時候,還沒如何覺得,現在回想起來,這個人竟一直表現得這麽叫人回味嗎?

    他說的那個禮物,會是什麽東西?

    泠琅隱隱約約有所猜測,但她現在更想知道江琮此時在做什麽。他會不會也在某一時刻觸動,想到了遠隔千裏的她呢。

    她看到白氣朦朧的水麵想到了他,但熹園處處都是她的痕跡,相比起來,還是江琮要更辛苦一點。

    想到這裏,泠琅撥動著水花,露出了一點笑意。

    她想得沒錯,江琮現在的確很辛苦。

    行宮的修建已經到關鍵部分,傅蕊要在地下打造一條隱秘而堅固的暗道,這是她一開始就想做的手腳。

    然而,要瞞天過海並不容易,即使行宮掌事權已經落到她手裏,但一條地下暗道所需要的人力與材料太多,隻要有心注意,便不難覺察。

    這個差事便落在江琮頭上,他有分舵的成員可以差遣,土木磚石經他的手運出,可稱神不知鬼不覺。

    常年的不動如山,足以讓他暗中進行此事,前一刻還在傅蕊的詩會上談笑,清雅卓絕,風度無雙。下一刻便出現在庭院中,一劍斬落伺聽者的項上人頭。

    鮮血噴濺而出,重物還未倒地,身邊侍從一個箭步,將滿是鮮血的身軀一把撈住,半點聲響都未曾有。

    九夏拖著屍體,彎腰告辭隱去了,隻留江琮站在原地,慢慢拭去長劍上的鮮血。

    這是他殺人之後的慣有動作,即使不急著入鞘,也要甩上一甩,拭上一拭,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

    有人發現了他這一點,並且評價:“作怪。”

    她想到了某種可笑畫麵:“如果你身陷圍困,必須連斬數十人,難道也要殺一個甩一下?這太滑稽了,什麽時候讓我觀摩觀摩——”

    說這話的時候,二人尚不熟悉,還在暗中較勁猜測的漫長階段。他當時心中淡淡,懶得回應爭辯。他其實就是那樣的,一邊殺人,一邊抖落劍尖的血,這做起來並不難。

    再後來,真的有機會讓她看到他連斬數十人的場麵。

    天上有月亮,她站在屋頂上,而他在對麵。漫長的廝殺結束,她縱馬穿過空曠長街,隔著深沉暗色疾馳而來。

    達達的馬蹄在他心上響了很久,少女在暗夜中飛揚的發絲也在他心裏停了很久。他們在露水最重的時候親吻,讓晨風和鳥雀都聽見。

    她貼在他耳邊,用氣聲說:“我看到了——你刺出去,收回來,然後順勢一彈,反身再刺。”

    “居然沒我想得那麽滑稽,還挺好看?”她喘著氣,咬上他耳垂,模模糊糊地道,“你做什麽都很好看,真的。”

    她毫不吝嗇地用這種話撩撥他,而他的心境,也同當初談及這個話題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他原來可從不會慶幸自己什麽時候好看。

    時間太快又太慢,那個人來了又走,他已經沒能見到她很久,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他無法停止想到她,在種種猝不及防的間隙,譬如此刻,離席殺人的短暫險要時分,也無法例外。

    向來引以為傲的耐心和忍性,在這點上麵果然毫無作用。

    江琮收劍入鞘,手腕微微一翻,將凶器拋入芳園葳蕤深密的花叢中,接著離開。

    折返,穿過幽深精致的回廊,花廳氣氛仍舊熱烈,滿席貴胄,最尊貴的那位端坐在上首,向他投來一瞥。

    江琮遙遙鞠躬,再起身時,那人已經將目光移開。他從容微笑,緩步入席,一切安然無恙。

    從離席到歸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沒人瞧出半點異狀。

    女帝也是一樣。

    人都有疲老的時候,而年少征戰,弑父殺兄,腥風血雨中坐擁萬裏河山的傅玨,似乎要比別人老得更快一些。

    她野心從未收斂,手段也愈發利落,隻是到底不如從前敏銳了。

    七月雪折磨了她大半生,如今身體上的毒解了大半,心中的毒卻遲遲無法消弭,成為揮之不去的隱痛。

    它無時無刻提醒她,衝動與瘋狂的後果。

    那時她很年輕,沒什麽可以失去,所以敢做出那樣的交換。但現在不同,她擁有了一切,已經不敢輕易再賭。

    青雲會注定隻能永遠藏匿於暗處,這是她做過最狠厲也是最正確的決定,她為之付出了代價,卻絕不後悔。

    絕不後悔,因為天下不能留有那樣一個人。

    赤誠,坦蕩,擁有反叛的決心,和煽動一切的能力。

    這太危險了,當天下成為傅玨的天下,她絕不允許還有這樣的存在。需要的時候,是左膀右臂,不需要了,便抹殺得毫不留情。

    她這一步走得很險,但回報非常高。青雲會在世人眼中已經死了——它失去了最初的本質,便同死去無異。

    但真的要把它徹底毀壞,傅玨是舍不得的。

    她太清楚那是什麽樣的力量,炸掉整個春華門的春秋談,曾經足以扭轉乾坤的凝聚力。這個龐大的組織,在失去信仰的如今,卻依舊在運轉存活。

    她的王朝還有別的版圖要征服,她從始至終,要的是這份力量為己所用。

    所以,即使明知秦浮山命不久矣,傅玨卻遲遲沒有斬草除根,她在等待一個契機。

    當在搖光澗底下看見那個女孩的時候,她便知道,契機已經到來。

    那張熟悉的臉,遲早會再次來到她麵前,她會親口告知一些事,一些隻有她清楚的事。

    誰試圖救萬民於水火,誰渴望打碎一切建立新的秩序,誰擁有熊熊燃燒的火一般的熱情,最後卻凍斃在了風雪裏。

    那個在漫長的孤寂中近乎瘋狂的男人,隻不過是守著他愛人留下的基業,他在用這種方式為她立塚,為她守陵。

    他背負了所有罵名,在黑暗中煢煢苟活,他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直到可以接替一切的人終於出現。

    傅玨也在等,等那個人找上來,她一定會來——她和她母親的的眼神很像。

    擁有這種眼神的人,永遠不會停止,不會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