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遇故人(中)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489
  第126章 遇故人(中)

    泠琅愣了一瞬, 她第一反應是四處張望,看附近有沒有旁人。

    沒有,這是一條安靜長巷, 兩側是高大石牆, 若有人經過,一望便知。

    這場偶遇不能被任何人知曉,尤其是會主無所不在的暗線, 江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把帽子戴上。”

    寂生立即戴上:“江舵主日子好生滋潤,帶著愛妻集市閑逛無所事事,哪像我們這些小角色, 日日疲於奔波,還擔心人頭不保。”

    江琮收了劍,慢吞吞道:“堂主說笑, 在下也時刻擔心人頭不保, 不過苦中作樂而已。”

    寂生哦了一聲:“瞧二位神態舉止, 嗬嗬, 不知苦在何處。”

    江琮從容微笑道:“看來主上那邊被應付好了?”

    寂生念了聲佛:“已蒙混過關。”

    江琮意味深長:“大師在此處, 難道這次主上是在西京召的你?”

    寂生微笑:“這怎麽能隨意告知呢?”

    “那敢問一句,為何一路跟著我們?”

    “湊巧罷了,貧僧鮮少來西市看花了眼,想尋靠譜藥鋪卻不知在何處, 見著熟人, 便留了點心思。”

    泠琅知道,這個殺手輕功超然, 但尋路認路可稱蠢笨, 鷹棲山裏他找紫山穀, 每日無功而返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她忽然出言:“大師之前說,來西京尋醫問藥——”

    她上下打量僧人挺拔的背影:“您瞧著生龍活虎,好得很呐?”

    僧人斂目道:“不是為我。”

    泠琅詫異地說:“是你妻子?”

    寂生沉默片刻,稍稍頷首。

    泠琅微頓:“很嚴重麽?需要特意來西市——”

    她這句說完,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寂生說他不常來西市,而妻子患病,他肯定不能離開太遠。他平日的居所,很有可能在京城附近的州縣。

    寂生歎了口氣:“的確比較麻煩。”

    他看上去不願多說,泠琅便不追問。

    江琮倒是溫聲道:“西市藥鋪有三,都在天六街上,但這三家各有不足……若大師不放心,可去東市朱門街尋白杏堂,那處是最好的。”

    寂生聞言,爽快道了聲謝,又問詢了詳細地址後,抬頭看了看天色,說:“時候不早,二位,後會有期。”

    道了別,他一扶鬥笠,足下微動,人已經立在牆上,再一動,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夕陽爛漫,好似還沒來得及投下他的影子。

    泠琅說:“踏塵蹤,果真厲害,真想向他學上兩招。”

    江琮走到她身側:“夫人的神行九式不也厲害?何必學他。”

    泠琅搖搖頭:“師父的神行九式天下無敵,可惜我隻學了七成,勉強算作神行六式半。”

    江琮莞爾:“神行六式半,亦能上得高牆,下得池塘。”

    泠琅柔聲道:“夫君才是上得武堂,下得商場,和尚三言兩語便被你誆去東市……白杏堂,不是侯府的產業嗎?”

    江琮笑道:“可那的確是西京最好的藥堂。”

    二人踏著餘暉,插科打諢地行了回去。

    如此兩日,第三天的清晨,泠琅早早便起來梳洗,江琮亦未出門作奸犯科。

    因為今日侯夫人要回來了。

    衣衫是蔥綠雙蝶穿花襦裙,配了淺了一個色的披帛,釵環皆是白玉質地。有綠有白,水嫩新鮮,泠琅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頗像一棵蔥。

    她喃喃了一聲:“嫁蔥隨蔥。”

    江琮一直看著她,竟然也聽懂了這句話:“夫人穿綠色甚好看。”

    泠琅嬌婉一笑:“我一直曉得,不用你說。”

    江琮起身,立於她身後,抬手將發釵緊了緊:“可我還是想說。”

    綠袖在一邊垂著首,看似恭敬,實則笑得臉都快皺了。世子夫婦喜靜,事事愛親為,侍女們平日都在熹園另一頭,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其實很少。

    不知怎得,綠袖就愛看這種場麵,二人說話逗趣,或是各做各的一語不發,她都覺得極有意思,目睹了二人相識相愛全過程,比那話本戲文還得勁。

    泠琅不知道婢女的小小心思,她隻覺得奇妙,為什麽這種無聊甜蜜的話翻來覆去地說,反反複複地講,也沒有厭倦時候。

    瞧著這個人的眉眼,就忍不住要逗弄,看他坐在那裏,就想貼上去說話,若是人定之後的靜寂時分,那更要纏上手臂,不得到些好處不罷休。

    泠琅心中一涼,怪不得說動情之後難動刀,俠女難過美男關,碰上江琮這種狀若老實乖巧,實則花樣百出的,再多的雄心壯誌,怕都要被磨滅。

    正巧門外有人通傳,說侯夫人到街口了,她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對方莫名的眼神中,抱著臂走了。

    行至大門,剛剛站定,便聽馬蹄紛亂,一身棗紅騎裝的女人縱馬而來,旋風一般勒停在侯府門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黃皖,泠琅連忙行禮,心中正感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風,目光卻頓時一滯。

    那高大黑馬之上,還有一個人。

    一襲天青色長衫的男人,跨坐於馬上,正扶著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門口看。

    泠琅猝不及防同這人對視上,她望著這張斯文白淨的臉,一時僵在原地。

    她總算曉得,為何侯夫人氣度方正傲然,丹鳳眼也十分淩厲,而江琮卻是相反的清潤溫雅,原來全來自於他的父親,涇川侯。

    那雙桃花眼,看牛糞都能含幾分情,泠琅方才對視的那一下已經深深體會到,隻能感慨老子畢竟是老子,江琮青出於藍,並未勝過藍。

    雙方見了禮,寒暄了幾句,她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涇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幹脆舍了車駕,直接打馬回京了。

    如此率性之舉,女帝竟也欣然應允了。

    泠琅唯唯諾諾,喊了聲父親,涇川侯含著笑,說已經聽侯夫人講過子璋娶了新婦的事,他十分欣慰歡喜雲雲。

    中午的接風宴,自然又是一番談笑風生。

    涇川侯江遠波,當年在清遠渡口一戰成名,憑三千士卒大敗敵方一萬人,從此被民間稱為“江上諸葛”。本人不通刀劍,但用兵如神,極善水戰,滿腹詩書經文,人還生得儒雅倜儻,因此又有儒將聲名。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現在的江上諸葛不用揮斥方遒,決勝千裏。被妻子抱怨斥責,也隻能笑吟吟地聽著,還不時倒茶添菜。

    “子璋都成婚都半年了,兒媳這才見到你,算什麽事!”

    “夫人恕罪,來嚐嚐這口鮮蘑。”

    “讓你多帶幾個仆從,從來不聽,有事連個傳信的都沒有。”

    “是我疏忽,這湯不錯,夫人用一點。”

    “這回得了藥又怎麽樣,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裏關貓,瞎忙!”

    “夫人說得是——紅桃,再取一隻碗來。”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麽?”

    “涼一涼這炙肉,聞著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錯,是紅蘇子和犀葉……”

    泠琅看著,覺得那句“夫人說得是”,父子二人的語氣簡直十成十的相像,連岔開話題的自然態度,也如出一轍。

    她又悚然一驚,難道自己很多時候,也是這麽被江琮哄得暈頭轉向的?

    視線移過去,青年正在低頭飲茶,注意到有視線投來,他掀起眼皮,似在問詢何事。

    泠琅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一轉頭,發現涇川侯夫婦正含笑看著這邊。

    涇川侯溫聲道:“聽聞泠琅同子璋二人相處甚好,我親眼見到,心中更是寬慰,他這回能平安醒轉,還得多虧了你。”

    他微微一笑,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隻匣子:“頭回見麵,禮不可廢,這點東西,還請兒媳收下。”

    泠琅忙起身謝過,彼此寒暄了兩句,涇川侯又對江琮道:“身體好轉,是好事,你母親這些年獨自操勞,你也該努力上進,多幫襯著點。”

    江琮答了是,雙方談了一會兒,皆是一問一答,沒談多的話。

    泠琅覺出滋味,這對父子的關係好像不是很親近,江琮在侯夫人麵前,反而自然許多。此時他麵含微笑,恭敬有禮,也隻不過是恭敬有禮罷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園,泠琅到底知道了這是為何。

    侯夫人懷胎的時候,是在軍中,正值顛簸動蕩,她差點沒挺過這一關,涇川侯因此一直不怎麽喜愛這個獨子。

    泠琅有些莫名,她望著淡淡敘述這些的青年,遲疑道:“可是,據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爺自己……”

    她吞吞吐吐,江琮卻笑了聲,明顯聽懂了:“因為那也是一場意外。”

    看似溫和實則冷淡的父親,雷厲風行卻粗疏心大的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這麽多事。

    也難怪,他會是這樣隱忍沉默的性子。

    江琮頭一次和人說起這些,雖難以開口,但看著少女的神色,竟鬼使神差地,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

    說他兒時的寂寞,沒有玩伴也不準出門,隻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選為伴讀,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說生病之後,侯夫人日日憂心忡忡,涇川侯找來醫生,竟查出了這並非病症,而是毒素——

    他以為事情敗露,用在宮中誤撞上歹人搪塞,謊言漏洞百出,對方卻並不關心,隻居高臨下地說,宮中莫測,此事你知我知,別讓母親知曉。

    他的父親不愛他,但很愛他的母親,去尋醫問藥,隻為讓她放心。江琮覺得這樣也足夠,他習慣了來自至親的冷漠,因此有些話一時沒說出口,便再也沒說出口。

    這些話一一出口,少女聽到後麵,神情懨懨的,像得知了什麽傷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難過。”

    江琮想,這算什麽,他早就不為這些煩惱,但看著那雙晶瑩透亮的眼,他還是說:“是有些難過。”

    於是,一雙手小心地撫了過來,連帶著溫軟的呼吸,他垂著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他卑劣的心,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