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無人穀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852
  第107章 無人穀

    泠琅有些莫名:“出去走走?你知道大路朝哪兒開嗎?”

    她反複告誡過江琮, 在村中這十天不要出這個院子,休養傷勢要緊,他若是聽話, 應當沒出過門。

    寂生搶答道:“他怎麽不知道?他這兩日時常出去, 專趁你不在的時候。”

    泠琅啊了一聲,她重複一遍:“專趁我不在?”

    寂生乖巧點頭:“你去找阿落姑娘的時候。”

    泠琅立即望向江琮,對方隻靠著椅背微笑, 一點沒有被當場拆穿的窘迫。

    她拍了兩下掌:“好啊,短短幾日,江舵主都能健步如飛了?”

    寂生說:“健步如飛沒有,江舵主走得也不是很快。”

    泠琅讚歎:“所謂身殘誌不殘, 吾輩楷模。”

    少女言語刻薄,雙眼也涼涼地瞥過來,瞧著, 似乎真的生氣了。

    江琮卻覺得這個她樣子很好看, 眉頭微擰, 眼神像一柄精巧薄脆的小刀, 還是剛從雪裏提出來那種, 又涼又亮。

    就這麽被劃上兩下,也很情願。

    寂生沒有看到期盼中的情境,他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從少女臉上嗔怨般的怒氣, 到青年眼中似有若無的笑意。

    僧人終於驚覺自己隻是個助興的, 這個認知讓他很惱火。

    “天邊堆了雲,我猜晚些會下雨, 您二位還是歇著吧。”

    “晚些或許下雨,”江琮低聲, “現在要不要去?”

    然後——寂生看著少女輕哼一聲,馬尾一甩,轉身踏出門,頭也沒回。

    江琮從容起身,不緊不慢地行出門去,臨走前,還衝他微微頷首。

    弄拙成巧,寂生更添憋悶。

    那廂,泠琅抱著臂,在石子路上走著,方向是出村的方向。

    她走得不慢,心裏也曉得江琮就在後麵,可左等右等,對方也沒出言讓她慢些。身後腳步輕輕巧巧,始終落在三四步之外。

    好啊,還真是健步如飛,身殘誌堅!

    泠琅心頭的不滿又積了一層,雖然他身體複原是好事,雖然這明明有她的功勞,但她就是想要不滿。

    哼,晚上親起來的時候毫不含糊,腿腳好了反倒一聲不吭,這個王八夫君,真是太可惡了。

    她氣呼呼地穿過一排排棚屋,路上偶遇好些打量探尋的目光,有赤膊劈柴的男人,有在地上玩石子的孩童。

    所有視線被她忽視,直到某處拐彎,一個人影擋在她麵前。

    “外鄉女人,”對方咧著嘴笑,“你去哪裏?”

    是藍古,那個在井邊言語輕浮的男人。

    泠琅隻覺得晦氣,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關你什麽事?”

    男人並不惱怒,他嬉笑著湊近:“你要往村外去?山上那麽大,不認路會有危險。”

    似曾相識的油臭味撲麵而來,泠琅偏頭避過:“你有完沒完?”

    藍古仿佛得了興味,他舉起雙手,又想上前捉,結果剛剛邁出一步,雙腿膝蓋一痛,瞬間失了力,整個人撲通一聲直直跪在地上。

    泠琅佯裝驚訝:“你們澤布的男人,連站都站不穩的?”

    藍古狼狽道:“我——”

    泠琅搖頭歎息:“我不喜歡這種沒用的男人,你還是滾吧。”

    藍古想辯解,然而剛想開口,卻眼睛一轉,終於發現三步以外的另一個人。

    那是個身著素衣的青年,正負著手立在那裏,墨發披散在肩後,人生得白,顯得雙眼很黑。

    這個人,藍古六日前見過,當時他斷了條腿,看上去很可笑,為此,村中好些男人都在嘲笑漢人的孱弱。

    而如今,這個人淡淡地看著他,居高臨下,不言不語,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塊泥。

    藍古立即被激怒,他想到幾年前,某個外來漢人也擁有這種眼神,澤布的男人在那樣的注視下,好似未開化的野獸牲畜。

    雖然,澤布人的憤怒最終得到平息,但屈辱仍舊留存在藍古心頭。而如今,又來了個漢人站在他麵前,同樣用這種注視牲畜的方式注視他。

    藍古低吼一聲,他驅動麻木尚存的雙腿,奮力朝素衣青年撲去!

    而後,他眼前一花。

    也不知看到了什麽,或許是什麽也沒看到,總之當他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空空蕩蕩,除了一條光滑石子路,什麽都沒有。

    回頭,那個纖細美麗的少女也不知所蹤。

    藍古覺得胸口有點悶,他半跪在地咳嗽兩聲,又覺得臉上有點燙,一摸,低頭看,竟是滿手鮮血。

    對於身後的騷動,泠琅已經不想關心了。

    她已經站在村外連綿起伏的紫色土丘上,共犯立在她旁邊,清風從她的發梢吹拂到他領口,天空澄淨而高遠。

    秋風溫潤清涼,而他想牽她的手。

    泠琅並不願意讓他就這麽牽到,她指責他:“我以為你大好了,沒想到是好得不能再好,連輕功也可以使了!”

    江琮垂眼低聲:“夫人日夜操勞,我豈有不好之理。”

    他的手停在風中,骨節修長細致,還沒有收回的意思,顯得有點落寞孤單。

    明明想觸碰她,她不願意,也就這麽聽話地按下了。

    泠琅喜歡看他這副明明可憐,但又不說太多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讓他碰,隻知道她現在心頭有點癢。

    像從內裏破土,生出的柔軟枝條,它在她心上不緊不慢地纏繞,偶爾用尖葉輕撓。

    她抿著唇,不讓自己露出笑:“嗯……日夜操勞?可惜沒有日勞夜操。”

    對方眼神深了些許,他無奈地歎:“幸好我不是沒用的男人。”

    泠琅想起方才的衝突:“你那兩塊石頭,扔得還算準,有我八歲那年的功力了。”

    江琮笑了聲:“如此,我定當勉勵,爭取早日提升到夫人十歲的功力。”

    少女得到討好,終於願意彎起嘴角,她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地亮。

    明明是涼薄的秋,她的眼睛卻好像在三月。

    江琮終究碰到了她的手,它乖乖蜷在他手心,纖細柔軟,每一寸薄繭他都很熟。不握刀柄的時候,她的手指可愛到像團不化的雪。

    當然,握著刀柄的樣子他同樣很喜歡。

    “我一開始學刀,講究不來巧力,隻憑著一股勁拚命,力竭便作罷。對此,我爹很是愁苦,他不知道怎麽教會我克製。”

    “後來,他拿來一柄彈弓,讓我嚐試去射院子樹上的葉片,全部射完就獎勵我一匹馬。當時我想彈弓還不簡單?直到他說,不能用石子兒,隻能用紙團。”

    “紙團輕而空,沒有重點,更扛不住風,他想讓我以此學會如何控製,如何把力氣把握到一分一毫……我練了好久啊,直到夏天過完,那棵樹都還滿是葉。”

    二人行在山道之上,身側隻有風吹樹林的聲響,少女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那可是樹啊,葉子掉了……難道不會再長?我被他狠狠地欺騙了!”

    她臉頰無意識地鼓著,不知道是因為未得的馬,還是父親的捉弄。

    故事裏的主人公已經故去,消沒於淡淡的血腥,她沒有惆悵,隻是在懷念。

    江琮沉默著傾聽,那些遙不可及的、他無法觸及的歲月。即使三言兩語,他也能輕易勾勒出那時的女孩兒的模樣。

    倔強,暴躁,像易怒的小獸,因為未經風雨,所以無畏。

    如今經曆了風雨,這份無畏卻猶存,因此更加珍貴。

    他沒見過什麽好的事物,陡然遇上了這樣的珍貴,潰不成軍,順理成章。

    素秋的山麓,顯現出金橙與火紅的漸變,偶有透藍的山澗點綴其間。層林雖未盡染,但已經十分好看。

    他們在深深淺淺的橙和紅之間穿行,越往深處,越像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夢境。

    泠琅終於想起來問:“這是要去哪?”

    江琮抬了抬下巴:“就在前麵。”

    前麵是一個小小的溝穀。

    溝穀雖小,五髒俱全,邊緣掛著一條透明溪流,中間生著層層林木,火紅和金黃交織,灼目的鮮豔。

    泠琅站在上頭感慨:“厲害,怎麽找到的?”

    “隨便轉轉就碰上了。”

    “看來江舵主這兩天還是太閑了。”

    她跟著寂生稱呼他江舵主,假模假式地嘲笑,有種纏賴般的可愛。

    江琮不說話,他帶著她走下山坡,繞過一處生滿青苔菌菇的山石。一棵樹在後麵,隨著移步換景,漸漸顯現出形貌。

    葉片寬闊,枝幹遒勁,深紅的果實一顆顆綴在枝葉間,像西域的寶石。

    泠琅愣了片刻,她呆呆地道:“櫻桃樹?”

    江琮頷首:“櫻桃樹。”

    泠琅徑直走上前:“七月了,怎麽還會有這樣的櫻桃樹?”

    江琮說:“可能因為鷹棲山偏冷,果實熟得慢一些。澤布人似乎不碰這個,這棵樹幾乎未曾被采摘。”

    泠琅連連驚歎,她凝視著綠葉間那光滑飽滿的紅,像在看什麽稀罕的寶物。

    她仰著頭問:“你特意來帶我這裏,就因為它嗎?”

    “嗯。”

    她沒有回頭,隻踮起腳摘下最近的那顆:“為什麽呢?”

    “出京之前的櫻桃冰酪……我注意到你留了一塊全是櫻桃漿的冰,到最後才吃掉。”

    “原來是這樣。”泠琅把果實放在手心看,它已經紅得發亮。

    “可是,為什麽呢?”她依舊在問。

    風溫柔地吹,而她得到的回應比風還柔軟。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辰。”

    江琮輕聲:“我沒想到會在山裏耽誤這麽久,這裏沒什麽東西,隻有這棵樹還算應景。”

    泠琅擦淨了果實,她將其放在口中輕咬,甜蜜的汁液立即滿溢,品不出一絲酸澀。

    她終於轉身,微微抬起下巴,對麵前的人重複:“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

    “為什麽?”

    她孜孜不倦地追問,像初涉藏書房的小童,一定要逼得先生奉獻畢生所學,才能稍微止息。

    但小童無知,她卻分明知曉一切,這樣的行徑,實在是有些頑劣了。

    江琮極淡地笑了一下:“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不這樣做。”

    他靠近她,聲音低到沙啞:“我對你,已經完全沒有辦法,這就是原因。”

    她果然是知道的,因為此時那雙眼中的狡黠可愛,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

    可愛,短短一路,他不知道用這個詞對她形容了多少遍。他隻說了這麽一句,已經是袒露了所有,他的的確確,毫無辦法。

    泠琅慢慢地笑,櫻桃還被含在嘴裏,但她已經忍不住要說話。

    “我好喜歡你這樣。”她說。

    “可是你知道,”她環住他的脖頸,“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想做,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結果,我沒想過未來的。”

    “就算如此,你也願意嗎?”她用氣聲問。

    江琮聞到她的吐息,那是櫻桃般的芬芳。

    在他沉默的當下,她又輕笑起來,下巴微微地抬:“願意嗎?敢不敢?”

    “嗯……或者說,不先親我一下嗎?”

    沒有回應,她評價:“真是沒用。”

    在吻上去之前,江琮想,他才不是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