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最極處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884
  第105章 最極處

    泠琅沒有錯過這一驚險時分, 她和另外二人一樣,驚訝而沉默地看著門邊的女孩。

    阿落仿佛不太明白發生了何事,她嘴唇不安地抿著, 手指緊扣在門框, 指尖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

    泠琅起身走了過去,她靠近對方,緩聲道:“阿落沒事吧?剛剛很危險……”

    阿落輕輕搖頭:“我是想告訴你們, 鍋裏還有湯。”

    泠琅想拍一拍她,手抬起卻又止住,女孩瘦弱窄小的肩膀在發抖,她好像在努力控製不逃離這裏。

    那雙眼睛中的無措僵硬, 是演不出來的真切。

    泠琅隻能說:“好的,謝謝你,我知道了。”

    阿落如釋重負地離開了。

    泠琅在她走後彎下腰, 拾起地上事物, 木條躺在手心, 尖而薄, 末端銳利到可以輕易劃出血痕。

    她看了片刻, 手腕一甩,木條激射而出,錚然一聲沒入對麵牆的窗框中。

    一隻正飛舞著的小蠅蟲,瞬間被釘死在上麵。

    寂生看了一眼:“又造殺業, 罪過罪過。”

    泠琅坐回原處:“我頭一天碰見她時, 天上下著大雨,她推了我一把之後逃走, 很是靈活迅疾, 我盡力去追, 還是跟丟了。”

    她沉吟:“當時我隻想,山中人熟悉地形,她跑得快也是理所應該……現在一想……”

    江琮接過這句話:“但從剛剛的反應來看,她並不覺得暴露了什麽,或者說,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泠琅喃喃:“一個屠戶,即使二十年不再殺過一頭牛,但當他再次拿起刀的時候,也會知道該怎麽剔除骨頭。”

    江琮低聲:“這才第一天,先觀察著看吧。”

    泠琅頷首,端著碗慢慢喝起來。

    寂生卻已經吃喝過一輪了,他提出個人建議:“我認為一把火燒了會更方便……”

    泠琅眼睛都不抬:“十天過去若無進度,再燒不遲。”

    寂生長歎:“從前我獨來獨往,做事僅憑心願,想殺人絕不多留他半刻鍾,如今好生憋屈。”

    “噢?直屬於青雲會頭頭的殺手就是不一般。”

    “嗬嗬,施主想套我的話?”

    泠琅幽幽道:“不瞞你說,從前我也這般,想問的人絕不多盤問他半刻鍾,數三下不開口便斷一指,如今好生憋屈。”

    寂生溫雅一笑:“十天過去若無消息,再斷不遲。”

    在澤布村的一頓飯在你陰我陽中結束,飯畢,寂生被命令去洗碗,而泠琅找到院子中的阿落,問今晚如何安排。

    阿落垂著頭:“康惹跟我說了,你們自己安排就可以,不用管我的意思。”

    泠琅心頭堵堵的,她見不得任何一個年輕的姑娘臉上總這般怯懦,這種怯懦讓她有些難受。

    就像一個幸運的人,對於不幸者會抱有不自覺的愧怍,她的難受並不需要太多理由。

    可以休息的臥房有兩間,一間是阿落的,泠琅不願意打擾,她把另外一間安排給自己和江琮。

    至於寂生,就讓他睡在白日裏吃飯用的小廳。

    寂生十分認命,沒說什麽廢話,泠琅在去打水沐浴前對他重複了幾遍:“大師,能者多勞,您晚上在外間注意著點。”

    寂生說:“有事大師,無事禿驢。”

    泠琅柔聲:“禿驢,能者多勞,您晚上在外間注意著點。”

    水井離這裏並不遠,隻需要拐一個彎,走盡那道灰色矮牆。泠琅提著水桶,很快便看見那棵枝繁葉茂的榕樹。

    榕樹底下有井,也有人,並且全是男人。

    她的腳步在看清樹下景況之後遲疑了一瞬。

    那幾個排著打水的男人皆是身披獸皮,露出或幹瘦或有力的臂膀,他們圍著水井閑談,聲音很大。

    有人往這邊看過來,很輕易便發現站在牆邊的少女,他眼神毫不客氣地落在她身上,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

    其他男人有所察覺,也紛紛望過來。

    一時間,泠琅立於所有視線的交點,那些審視的、探尋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將她包裹在其中。

    他們一點也沒有收回的意思,好像這樣盯著一個陌生少女是天經地義。

    泠琅反倒不再遲疑,她將木桶放在腳邊,手臂環繞在胸前,淡淡地迎上那些視線。

    有人發出笑聲:“女人。”

    有人衝她嚷嚷:“怎麽不過來?”

    “外鄉女人原來是這樣的——”

    他們說話很有當地口音,雖然這和官話有共通之處,但仍需要反應一下才能聽懂。

    泠琅不打算回應,她就這麽站在原地看著,沒有退縮,也沒有被激怒。

    有人按捺不住,走上前來。

    泠琅望著他。

    “外鄉人,”他興奮地笑著,“一個人在這裏,你的男人呢?”

    他湊過來的時候,泠琅聞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熏人油臭。

    她沒有說話。

    男子以為這是出於膽怯,他咧開嘴笑:“你男人是腿斷了那個?他真沒用,隻能讓你來打水。”

    “阿落的房子不好,連雞都沒有一隻,阿部讓你們在那裏,不好。”

    “可以來找我,我有很多食物和藥,但是,”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臉,“隻能你一個人……”

    泠琅躲開了他的手:“阿部是誰?”

    對方又摸上來:“就是白天和你們說話的人,他是澤布的首領。”

    泠琅側身再次避過,她忽然問:“為什麽這裏沒有一個女人?”

    水井邊上的人看到這場交鋒,發出幾聲稀稀拉拉的嘲笑,男子似乎覺得丟臉,麵上閃過惱怒:“因為澤布的女人,不像漢人女子那麽不聽話。”

    他張開雙臂,猛地撲上來。

    泠琅已經沒什麽耐心,她身形一掠,躍上身邊矮牆,男子撲了個空,一頭撞到牆上,砰地一聲響。

    水井邊的男人們大笑起來,男子扶著額頭起身,氣急敗壞地再想來捉,卻被一聲喝問生生止住。

    “藍古,你在做什麽?”

    眾人鴉雀無聲,泠琅聞聲望過去,隻見長路盡頭緩緩走來一人。

    高大,黝黑,臉龐如刀削般堅硬,身上金燦燦的虎皮於暮色中仍然引人注目。

    是他們口中的阿部。

    名喚藍古的男子已經不敢動作,他僵立在原地叫了聲:“阿部,我……”

    阿部停在五步開外,他冷聲道:“你想說什麽?”

    藍古垂著頭,一聲不吭。

    阿部鷹隼般的視線掃過噤若寒蟬的男子,又在井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最後停留在泠琅臉上。

    泠琅麵無表情地和他對視。

    阿部望向藍古,沉沉道:“這才是第一日。”

    藍古聞言,全身仿佛鬆懈下來似的,僵硬頓時化解。他鞠躬行禮,沿著路飛快地走了。

    消失前,還遠遠瞥了牆上的泠琅一眼,得意而輕佻。

    餘下眾人依次打了水,便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隻有阿部停留在原處,似乎在等著泠琅動作。

    泠琅跳下牆,兩步走到井邊,嘩啦啦地搖著轆轤。在水聲中,她聽見身後傳來足音。

    阿部站在她後麵,居高臨下地道:“你見過阿落了?”

    泠琅說:“是的。”

    她以為這人想說什麽,結果直到沉甸甸的桶被拉上來時,他都沒再說一個字。

    當她將桶提到手裏,阿部才意味聲長地說:“她曾經和你一樣,也是個不聽話的外鄉女人。”

    泠琅猛然轉頭看他。

    阿部露出笑:“但她現在已經很乖巧,是不是?”

    泠琅直接問:“她也是外麵來的?她來了多久?今年多大?”

    阿部沒有回答任何,他隻用那雙獸一般的眼睛將她望著,傲慢而從容。

    泠琅已經有點煩躁,她轉過身剛想說點什麽,結果水桶磕在井口,提把濕潤,她手一滑,桶便直直往下墜——

    她看見眼前晃過一道虛影。

    下一刻,桶又被送回她手中,阿部盯著她,聲音低沉:“拿好你的東西。”

    水桶仍舊滿,一滴未灑。

    他轉身離開。

    半個時辰後,那桶水全數澆在了泠琅身上,她痛痛快快地衝了個涼,痛痛快快地在清秋深山中打著哆嗦,鑽到被子裏的速度也很痛快。

    被子裏的人說:“夫人身上好涼。”

    泠琅立刻纏上雙臂,她環抱著對方的腰:“這不就該夫君發揮用處了嗎。”

    江琮半倚著牆,輕笑道:“夫人不是說我隻會凍炕頭?”

    泠琅貼得極近,她感受到他衣衫下堅實有力的腰腹:“此一時彼一時。”

    江琮輕輕握住她的手:“之前打水怎麽去這麽久?”

    泠琅想起來就來氣,她將所見所遇三言兩語說了,江琮沉默著傾聽,撫摸她手指的力度始終輕而緩。

    泠琅最後總結道:“我估摸著,這村子裏的女人指不定都被關在哪裏了,阿落沒有這般,或許是有別的原因……但她遲早也會有這種命運。”

    江琮平靜地問:“你說,那個男人叫藍古?”

    泠琅點頭:“我聽別人這麽叫他。”

    她下巴正抵在江琮肩上,點頭的動作做起來十分傻,對方的肩骨硌著,也有一點疼。

    江琮沒說什麽夫人受苦了之類的話,他知道身邊這個看上去隻想纏賴的女孩,其實已經有了主意。

    他隻是溫聲:“結束之後,要把阿落帶走嗎?”

    泠琅笑起來:“夫君真聰明。”

    江琮也低低地笑:“順便把這裏一把火燒了?”

    泠琅纏上他脖頸:“夫君好懂我。”

    江琮垂首,唇角擦過她額頭:“那個叫藍古的,還有其他人,都可以一並殺掉。”

    泠琅仰起臉,在他脖子上深嗅:“一並殺掉……但若死絕了,剩下的女人一時無法生活,也是個問題。”

    江琮親了親她眼皮上的痣:“那就留幾個稍微聽話的,他們見識到同伴的死狀,應該會老實一段時間。”

    他的吐息灑落在她肌膚,如火種落在草原,溫度逐漸蔓延燒灼起來。

    “如果……她們被禁錮得太久,已經畏懼自由該如何?”

    “怎麽會?”泠琅咬了他的喉結一口,“山中民族堅韌勇敢得超乎想象,我見過被關得更久的人,即使再過多少年,血脈裏的東西也不會變化。”

    “沒有人生來就是被囚禁的。”江琮輕聲。

    泠琅心滿意足地摸了摸他的臉:“是這個意思……當然,這隻是我的設想,等想辦法多見幾個當地人,再決定打算。”

    她聲音涼涼的:“但無論如何來都來了,幹掉幾個再走,這裏太惡心,我不喜歡。”

    江琮啞著聲音讚歎:“夫人以怨報德,心狠手辣,我甚佩服。”

    他們親昵柔軟地談論殺人放火,輕描淡寫,語氣纏綿,就像談論今晚月如何亮,風如何涼。

    談到最後,語聲已經低到不可聞,唇齒的交纏在夜色中不甚分明,彼此的喘息落入耳中,全是曖昧到極處的證據。

    月上東山,泠琅在沉入睡夢的前一刻,感受到青年仍在不斷輕吻她發頂。

    他溫柔地問詢:“夫人憑信上的生辰年歲,可是真的?”

    泠琅點頭,臉龐在他胸口輕蹭,引得對方無可奈何的笑。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