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嘲與悔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4971
  第100章 嘲與悔

    寂生找的岩洞不遠也不近, 幾人沒費什麽功夫便尋了過去,等到了地方,天邊還存了些亮色。

    江琮靠著岩壁, 很快便再次陷入昏迷, 泠琅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他的傷口,簡單地處理過後,便指使寂生去找點吃的來。

    寂生麵露難色:“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琅受夠了這一句:“真是廢物, 山裏一路上都是野兔野雞,你難道半隻都擒不住?”

    “佛門弟子不能食葷腥……”

    “那我吃,你在一邊看著。”

    “出家人怎能隨意殺生……”

    “野果總能摘一點。”

    “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琅把刀重重拍在地上:“你還來勁了是吧?”

    寂生起身,蹣跚地去了。

    泠琅在他身後嚷嚷:“天黑了還不回來, 你的小香棍就保不住了!”

    寂生蹣跚得稍快了些。

    泠琅在洞內尋了點前人留下的幹柴,生起火堆,便回頭看昏睡著的人。

    她抬手, 撫上江琮的額頭, 如所料中的那般滾燙, 蒼白皮膚上暈染著潮紅, 眉頭卻是舒展著, 好似毫無痛楚。

    心中一動,她又去摸他的手,果然,觸感一片冰涼。

    這情況, 倒是和明淨峰上那次十分相同。

    比劍大會, 他打翻了案上茶杯,對蘇沉鶴說了些不陰不陽的話。不知道老實少年聽沒聽懂, 反正人家很快就告辭而去了。

    她因此十分惱火, 咒江琮早日不測, 他隻是在笑,柔聲說夫人耐心等待便可。結果當晚他便發起燒,也是如今這般,麵上滾燙,身體冰涼。

    他說,從前便經常這樣,早就習慣了,沒什麽好慌張。

    當時她心中好奇,他明明看上去很不正常,但表情姿態俱是風輕雲淡,到底疼還是不疼?

    “或許我隻是沒有表露出來。”

    “真的?”

    “假的。”

    王八夫君的答複故弄玄虛,一如既往地惹人討厭,所以她最後也懶得弄清楚。

    但現在她大概明白,那句沒有表露,意味著泰山崩於前,洪水卷到後腳跟,他也能忍得像隻千年老鱉一般巋然不動。

    一個人,怎麽能將自己的感受隱藏到這種地步。

    泠琅低著頭,將傷口上包裹著的布條換了一遍,不過短短一刻鍾,那上麵又浸滿了鮮血。

    疼嗎?肯定是疼的,她也是大傷小傷受過不少的人,那些猙獰的創口即使全然習慣,不再為之心驚,但□□上的疼痛依然存在。

    她凝視著青年的睡顏,即使在夢中,他長眉依舊舒展,唇微微抿著,若沒有那點病態嫣紅,他瞧上去和過往任何一場普通睡眠無異。

    什麽樣的過往,能鍛造出這種習慣?

    泠琅大概懂了一點點,她同時也意識到,一個人若是連身體的痛楚都不願展露,那他不願展露的其他事物,隻會更多。

    李如海說,他在海邊的那段日子,遇見過一個人,那個人乘著船從海麵來,去過很多地方。

    他們交換彼此的見聞,乘船而來的人說,在比北方更北端的海麵上,漂浮著一座座山,那是冰雪構成的山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高的,你光是站在船上仰望,都會被其巍峨浩大而震撼;而矮小的,瞧著和家門口的平坦土丘沒什麽區別。

    然而,在冰涼幽深的海水之下,卻靜靜懸浮著大上七八倍的巨物。你以為露出水麵的東西已經足夠動人心魄,殊不知水下掩藏著更深刻的內容。

    比起能展露在日光下的耀眼冰雪,它們在幽暗之處永遠緘默,不會輕易被人窺見。

    李如海說:“阿琅,你要記住,即使是小山,它的根須也能綿延數十裏,不可小覷。”

    “有的時候,人不言不語,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泠琅當時的反應是,她要做從裏到外都厲害的大山,於冰海自由自在地漂浮,誰也不敢來碰上一碰。

    而現在,她她慢慢摩挲著江琮的手腕,心中反複回想刀者的後半句話。

    “……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最後一絲天光隱沒,鷹棲山的夜晚到來了。

    岩洞中,火光搖曳,照著寂生那張沉默的臉。

    “阿彌陀佛,”寂生說,“施主還要盯著我看到何時?”

    泠琅說:“喜歡扮和尚的殺手畢竟少見,我想多看看。”

    寂生熟稔地撕下一條兔腿。

    泠琅說:“出家人不是不吃葷腥嗎?”

    寂生大口咀嚼起來:“兔腿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泠琅冷笑:“經文不會念多少,這種東西倒是信手拈來。”

    “阿彌陀佛,小僧入空門不過半載,會念超度經已經很是不易。”

    “我有些好奇,你為何單單隻會念這個?難道是殺了人之後,假模假式地在旁邊來上一段?”

    “施主聰慧。”

    “真變態,搞不懂你們殺手心裏在想什麽。”

    “貧僧也不懂如今男男女女都在想什麽,頭一次在古道遇上,你們還一副甚為疏遠的模樣,第二次就在林中這般那般。如今第三次,竟然已經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想當年,我和阿香……”

    “什麽生死相依,我和他不是很熟。”

    “都親成那樣了,還說不熟?”

    泠琅氣笑了:“你這個禿驢,怎麽專門打聽紅塵中事?”

    寂生吃完了一條兔腿,又拉扯另外一條:“紅塵也是修行。”

    泠琅望著他:“娶阿香也是修行?”

    寂生手持兔腿,溫和一笑:“阿香是皈依。”

    泠琅半晌沒吭聲,寂生吃了一半,她才瞥了眼江琮,小聲嘟囔道:“……還沒和尚會說話。”

    寂生說:“哦?”

    泠琅說:“你難道沒發現,我一直沒碰烤好的東西?”

    寂生看著手中兔腿。

    泠琅悠然道:“之前趁你出去找水,我在上麵投了毒,你活不了太久了。”

    寂生說:“施主說笑,你我皆被洪水泡過,哪兒來的毒藥可以投放?”

    泠琅毫不廢話地甩出袖中物事,寂生往地上定睛一看:難忘毒丸,至尊毒粉,夢幻毒汁。

    他並不慌張:“哦?這些不是青雲會的東西麽?”

    泠琅說:“看來你很清楚它們的威力。”

    寂生笑道:“很巧,我也有些物事可以一用。”

    他也一摸袖子,掏出一個油紙包裹著的小瓷瓶,瓷瓶上麵寫有四字:無敵解藥。

    當著泠琅的麵,他從容傾倒了一整瓶於口中,雖然味道很苦,但他笑得很淡然。

    泠琅看著他吃完,臉上露出了奇異神色:“你竟這麽痛快地信了?”

    寂生微微一僵:“嗯?”

    泠琅傾身,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瓷瓶統統打開,往外一倒,裏麵隻有殘存的水而已。

    寂生一語不發,泠琅大笑:“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在青雲會混下去的。”

    寂生冷笑:“我直屬於會主,任務隻是殺人,隻要棍子使得夠快就可以。又不像你家那位,天天玩些勾心鬥角的把戲。”

    泠琅餓得發慌,也撕下一條兔肉嚐起來,她評價道:“頭腦簡單。”

    寂生說:“阿香正喜歡我這一點。”

    泠琅無話可說,隻專心吃東西,一時間洞內陷入沉默。

    寂生又嘩啦啦掏出些事物,泠琅抬眼去看,那竟是卷得極緊的一遝紙,還有一支筆,一塊墨。

    東西從油紙中拆出,寂生用水打濕墨塊,筆尖在上麵來回摩擦,接著施施然提筆書寫起來。

    泠琅大感好奇,她不明白一個奔波在外的殺手,為什麽會在身上帶一套紙墨:“你這是要起草遺書?”

    沒有回應。

    “是打算暗中傳信,稟告會主,撕毀我們的合約了?”

    寂生好像已經不願意搭理她,泠琅按兵不動,手中將野果剝皮,一點點喂到江琮嘴裏,喂完果子又用葉片送水,眼睛還不時往旁邊瞥。

    終於,僧人搗鼓完畢,作勢要收好。泠琅一個野貓搶食,撲上去奪,寂生好似早有準備,翻身避開,掌風歪歪扭扭地就襲了過來。

    泠琅便和他在火堆旁拆起招,二人都是才遭劫難,氣力不濟,招拆得和七八十的老嫗老叟一般,但彼此都很有激情。

    “好啊,探雲三變,”寂生大叫,“李如海知道他的後人和烏有手攪和在一起,怕不是能氣的活過來!”

    泠琅反唇相譏:“你剛剛是血海掌?滿口佛門,用的卻是□□功夫,別引人發笑了。”

    “謔,猴子偷桃?丈夫就在旁邊,施主手段怎這般毒辣——”

    “呸,誰要使那個?不是你自己躲閃未及撞上來的麽。”

    最後,那遝紙還是落到了泠琅手裏,因為寂生根本舍不得拉扯,他痛心疾首:“別給我弄壞了——”

    泠琅翻開一看,隻見潔白幹淨的紙張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墨跡,字體好似小兒初學般笨拙。

    “阿香吾妻:七月初二鷹棲山,困於岩洞,並有潑皮娘子一名,病弱公子一位。秋日山林,頗有清淨真味,若日後同遊,需多加衣。”

    “阿香吾妻:七月初一鷹棲山,逢大雨,徹夜未停。想去年巴山夜雨,同阿香秉燭夜談,何其快樂,如今淒風苦雨,更添思念。”

    翻了兩頁,泠琅便看不下去,她將紙張往寂生懷裏一塞:“你——”

    寂生一一收好,坦然道:“怎麽,瞧我同阿香情真意切,而你們徒有虛情假意,心中羨慕了?”

    泠琅說不出話,她默默坐回去,望著江琮的臉出神。

    一個殺手,一個在外執行任務的殺手,每天都會給妻子寫一封信,即使命都隻剩半條了也要寫。滔天洪水變成了“清淨真味”,死裏逃生不過是“要多加衣”。

    想必等再次見麵的時候,這些話語會一並交到她手裏。

    少女看著身邊青年暗色中的輪廓,心中漫上了些許柔軟迷茫的歎息。

    夜深了一點,江琮仍未醒,泠琅守著他,發現他呼吸愈發急促滾燙,而身體冷得像一塊冰雪。

    夜再深一點,寂生忽然起身,不聲不響地脫起了身上的外袍。

    泠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對方說,那瓶無敵解藥藥性太強,他現在隻想找池冷水泡著。

    於是,那脫下來的衣服就蓋在了江琮身上,泠琅在微弱火光中凝視他的臉,心想自己在昏睡不醒、命不保夕的時刻,他在旁邊看著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會像她一樣,沉默著不安,觀察對方睫毛顫動的頻率,猜想他什麽時候醒來嗎?

    會不會一邊無措於此時的焦灼,一邊努力搜尋回想,還有什麽可以去做。

    泠琅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她傾身上去,聽著他雜亂衰弱的心跳,而後慢慢解開他的外裳。

    寂生警覺地說:“你想幹什麽?”

    泠琅說:“很明顯,我要度氣,你若不願意看著,就一邊玩去。”

    洞外適時傳來了幾聲狼嚎,意味著野獸徘徊,寂生彈射而起,提著棍子便出去了。

    泠琅低下頭,再次看向昏暗光線中的輪廓。

    她從前不知道他修煉功夫的奇詭之處,隻從手腕脈門上傳度內力,其實並不劃算。

    他不是沒有內力,隻是將其壓製在丹田,平日若不主動驅使,不便會在氣脈中自由流動。所以別人把脈探看,隻當那是不通武功的常人。

    而如今,主人陷入沉睡,那些內力也被壓製禁錮著,不得流竄,更不得修複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

    這怎麽行。

    泠琅的手指從脖頸一點點撫下去。

    脆弱的氣脈在她手下顫動不已,青年雙眼緊閉,胸膛止不住地,像某種顫栗不已的邀請。

    指尖停留在心口,她感受到心髒的搏動,一下又一下。

    觸感冰涼,頻率卻堅定,像冰山靜默,底下始終潛藏著熱岩在湧動。

    泠琅垂眼看著讓她想了好些時日的東西,肌肉排列得整齊分明,緊實而幹淨。手掌按上去,會微微回縮,像在拒絕,又像在渴望。

    可惜,她想給予的時候,容不得他拒絕。

    鮮活的內力在體內充盈,躍動著,不安地等待釋出。

    她聚氣為掌,感受那團盈盈之氣穿過氣脈,途徑五髒六腑,最後被她一點一點,推入手掌下的這具身體之中。

    在交匯的那一刻,對方雜亂殘破的氣息猛然襲來,她抿著唇,繼續度入一層。

    江琮驟然發出一聲喘息。

    他身體繃緊,似是十分難耐,寒冰般的胸膛竟滑下一滴汗。

    他仍未醒,而泠琅有些隱隱暈眩,她伏下身體,尋了個舒服位置,一手撐著,一手依然扣在他腹間。

    喘息變得急促,呼吸落在她耳旁,是燙到幾乎將她皮膚燒灼的溫度。

    泠琅忍受著失去內力的暈悶,心裏惡狠狠地盤算,內力可以再生,王八夫君的命隻有一條,以後再讓他慢慢還。

    “慢慢還,想要多少有多少……”她咬著牙低聲。

    回應她的,是低沉有力的心跳,江琮微微睜開眼,露出一線不怎麽清明的眸光。

    他嘴唇微動,似乎在說,可以了。

    泠琅已經聽不清楚,她喘著氣,覺得這個方法的確有效用,然而下一刻,對方忽然抬起手,試圖將她的手撥開。

    這是?

    泠琅氣笑了,她翻身而起,一手半掐住對方脖頸,在青年昏沉幽深的眼神中,低聲威脅:“可以了?這就可以了?”

    一麵輸入更多,一麵湊上去質問:“明明很想要啊?怎麽到這個地步,還在忍呢?”

    她已經辨不清視線,短時間內太過快速的消耗讓她難以維持清醒,她隻是在憑著意識在譏諷:“真是隻王八,能忍到什麽時候?嗯?”

    “忍到什麽都得不到,你就開心了?”

    江琮一動不動,他隻是半闔著眼看她,胸口不住起伏。

    “機會不會太多的,”她貼在他臉邊胡亂地說,“你會後悔嗎?”

    混沌的糾纏之中,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都不知道後悔是什麽意思——”

    一雙手臂覆了上來。

    他醒了?泠琅沒有餘力去分辨,她後腦扣上了什麽東西,下巴被迫著抬起,緊接著,迎上一處濕潤。

    江琮咬著她的唇,不是什麽克製的力道,他終於遏止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他啞聲說:“我知道。”

    他吻得更深:“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