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霧殺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4109
  第46章 林霧殺

    雨霧飄搖。

    每一片草尖都盈滿了雨水, 滿山野的青翠全被籠在雲紗之下。

    青翠最青處,一個少女持劍靜立著。

    布衣,素麵, 雙頰還有未脫的圓潤, 腰上別著一把劍,還未出鞘。

    五步遠的樹下,站著兩個人, 皆是身形高大的漢子。

    一人手持長棍,棍是渾銅棍,此時被雨水淋漓衝刷,映出光亮。

    一人赤手空拳, 隻光著兩條臂膀,露出其遒勁黝黑的肌肉,手腕足有茶碗寬, 關節粗大布滿老繭。一雙手, 更是異於常人的肥厚。

    他們隔著斜風細雨對峙。

    一方是五大三粗的壯碩男人, 而另一方的少女堪堪齊他們胸口, 雙方懸殊差異太大, 一望便知。

    持棍的率先出聲。

    “方才還沒發現,竟是個小丫頭片子,”他上下打量對麵的人,“就這點身量, 也敢學著同人叫板了?也不看看瞧瞧自己多少斤兩。”

    粗臂男人聞言笑道:“此先劃破茶碗那一下倒是漂亮, 可惜哥哥們闖蕩太久,這點把戲遠遠不夠看。”

    “嗬嗬, 如今細看, 這丫頭還生的頗水靈——若你來乖乖陪罪, 先前的冒犯,倒是可以考慮放過。”

    “不然,定要你好好瞧瞧哥哥長棍的厲害!”

    持棍的聽懂這句葷話,二人相視一笑,皆放鬆了姿態。

    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年紀在此,怎能對付得了兩個大男人。二人當下便你一言我一語,詞句多有褻弄輕薄之意。

    水霧越來越深,周圍綠意皆隱沒在深濃乳白間,讓一切朦朧不可測。

    少女一聲不吭,同先前茶棚內的潑辣判若兩人。

    她沉著雙眼,嘴唇緊抿。靜靜注視五步開外的男人,烏潤的眼瞳仿佛也沁潤了雨水,黑而亮。

    男人們見狀,隻以為她害怕了,一邊肆無忌憚地打量注目,一邊抬腳走上前。

    “聽到了嗎?小娘子,我們尋個幹淨地方說說話,把哥倆哄高興了,今兒個就一筆勾銷——”

    他伸手就往少女肩上按去,看似平平無奇,卻用了點巧勁。

    不料,她背一縮,腰一扭,遊魚一般滑出桎梏。腳步輕動,轉眼間便退到三步外。

    出手的男人一愣,繼而惱怒笑道:“還有心思同大爺玩捉迷藏?看來確是少吃了些教訓!”

    他暴喝一聲,雙臂一展,原本就孔武粗大的手臂頓時綻出根根青筋,隻見那肥厚粗糲的手掌上,竟隱隱泛著紫紅。

    根根手指粗大扭曲,如充了十足血肉,瞧上去有種非人的可怖。雨水滑落到他手上,竟蒸騰出絲絲白氣——

    可見其掌熱度之高。

    往練掌的鐵砂裏添加了紫雲母之類的礦物,更用紫毒蛛加以淬煉,由此練出來的鐵砂掌兼具力度和毒性。

    因其獨特的修煉材料,與練成後泛紫的掌心,此功法便被喚作紫砂掌。

    而眼前這位,顯然已經練成了,那掌心紫紅滾燙,如燒得正熱的鍋底,一雙手臂仿佛力有萬鈞。那少女同他對比起來,如同隻雞崽兒般弱小可憐。

    她臉上卻絲毫不見懼色,下巴微微抬著,唇角勾起,竟是十分譏誚的弧度。

    “我還當是什麽厲害角色,進了人家山還敢說三道四,原來是個瘋和尚的二流弟子——”

    黃姓男人麵色一變,還未暴怒,隻聽看她轉頭看向粗臂男人,冷冷道:“和泰山來的鄉下廚子。”

    “這雙手,用來殺豬宰羊倒還勉強,亮出來丟人現眼便有些不合適了吧。”

    粗臂男人大喝一聲,顯然已經受不了挑釁,他從前的確在廚房做事,臂上留了許多煙熏火烤的痕跡,如今大功已成,怎能忍受別人拆穿。

    他右手做爪,左手下勾,一躍而上,往少女身上襲去!

    少女並未後退,因著同一時間,黃姓男子已經閃到她身後,一招長棍橫掃八荒,棍風凜冽,已經拂動了她腦後碎發。

    一個攻上,一個攻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腹背受敵,不過轉眼,退路幾乎全被封死。

    掌風和長棍的夾擊之中,少女將身一矮。

    那長棍氣勢洶洶,卻隻能從她頭頂掃過。長臂男人大喜,眼看著一記黑虎掏心便要落到實處,卻眼前一花。

    很難形容這是什麽感受,仿佛被雨水濺濕了雙眼,萬物有一瞬間的朦朧,她好像直直撲了過來,又好像擦掠到了另一邊。

    總之,在那一刻,不知因什麽幹擾,他的視覺有了奇妙的落空。

    視覺落空,雙掌卻仍舊維持著狠厲威猛的力度,下一瞬,滾燙的掌心挨到了□□,這一擊,到底是見了真章。

    喜悅還未來得及生出,便轉為驚駭。

    長臂男人看到,自己盡全力使出的黑虎掏心,掏到了認了兩刻鍾的新兄弟身上。

    對方雙目震動,痛呼一聲,往後踉蹌了幾步,顯然這下並不輕鬆。

    沒有推諉或斥責的必要,二人喘息著站定,齊齊往另一個方向看去。

    少女立在那裏。

    雨水打濕了她的肩,布衣素麵,雙頰尚有稚氣的圓潤,眼眸烏黑發亮。

    劍仍未出鞘。

    長臂男人暗暗咬牙。

    倒是有些小聰明,他憤憤地想,一招鷸蚌相鬥,身法漂亮,勝在嬌小靈活,不然換做他人,定是沒那麽容易逃脫。

    不過是點小伎倆罷了。

    他心中有些急躁,此番碰上比劍大會這般場麵,又有幸結識了空明大師的弟子。闖蕩漂泊數載,好不容易這些沾點傳奇的名字能同自己扯上關係——

    可不能叫人小看了去!

    他庖廚出身,吃苦數年練得如此境界,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揚名立萬?機會就在旁邊看著,必須盡快結果這丫頭,才能搭上這座橋!

    正要動作,卻聽得耳邊有人輕聲。

    “換我去攻她正麵,你來斷她後路,她雖靈活,但氣力不足,經不起紫砂掌威力,隻要挨上一下,便能結束——”

    “你想辦法近身,去奪她的劍。”

    他大喜,黃兄果然看好自己,隻要計劃順利,二人情誼定能更上一層,夙願也便更進一步了。

    那少女站在幾步外的樹下,顯然不知這邊有何打算,她打了個嗬欠,竟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

    “還商量對策呢?何必麻煩,一起上便是了,”她懶洋洋道,“如此鬼祟,真叫姑奶奶瞧不起。”

    黃姓男人雙目炯炯,死盯著她動作,沉聲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說了兩遍,你還沒記住,真是蠢貨。”

    “你何時說過兩遍?”

    “茶棚底下說了,方才又說了,”少女嘲諷道,“乖孫兒,腦子這般不夠用,還到處編排人呢?”

    黃姓男子咬緊牙關,他用餘光瞥見,同伴已經暗暗往旁邊撤了幾步,是蓄勢待發的模樣。

    他嘴上仍拖延道:“方才那個步法,倒是少見。”

    少女聞言,展顏一笑,看起來十足的天真活潑。

    她脆聲道:“想學啊?磕三個頭,叫聲奶奶,包教包會。”

    黃姓男子強忍怒意:“你這臭——”

    少女的笑容慢慢冷下去:“接著說。”

    “別不知好歹!”

    一聲暴喝響起,他陡然撲了上去,長棍一震,生生激出棍身雨水。右臂一曲,足有雷霆之勢,朝她麵門狠劈而下!

    這一招從上而下,無論矮身還是後撤都無法實現,若她想故技重施,是萬萬不能夠。

    更別說,旁邊的長臂男人也飛身而前,一雙手如火如電,狠命朝她後腰襲去。

    目標是腰上的劍!

    異動隻在一瞬間,他們二人的速度已經無法再快,任憑是有多年對戰經驗的老手,也無法立即想出最好的拆招。

    一尺、半尺、三寸。

    近了,更近了。

    長臂男人大喜,他已經能看到那劍鞘上古樸精致的花紋,隻要再進一寸,便能輕鬆奪下——

    雨忽然變大了。

    在這驚心動魄的瞬間,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他卻莫名生出了這麽個念頭。

    雨忽然下得很大,不再綿綿輕薄,而是傾盆而下,砸落到他肩上,有點涼,又有點痛。

    他的思緒忽然變得遲緩,眼前再次有了之前那種朦朧茫然,他抬頭,望見一雙亮如晨星的眼。

    以及比這雙眼,亮過百倍的劍光。

    他轟然倒下。

    而那個口口聲聲說要拖延敵人,攻她麵門的同伴,早已脫逃到十步之外。

    空明大師的弟子,江湖之夢的契機。那看似勢不可擋的棍招,在出手的下一刻,便悄然變換了方向,力度盡散。

    隻不過是虛晃的一招,晃的不是對手,是同伴。

    要的不是她的命,是他。

    他的頭頂已綻開數道細小血口,每一道都汨汨流出鮮血,那些寒涼的雨水不是雨水,是她的劍。

    她的劍終於出鞘,而他的紫砂掌到底也沒拍在敵人身上。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聽見少女在不滿地呼喊。

    “跑什麽?不是大丈夫嗎,怎麽就故意把兄弟給賣了呢?”

    這是最後的所聞。

    而被呼喊的人,正在濕漉的山林間穿行。

    他麵沉如水,速度迅疾,內心震蕩卻久久不歇。

    原原本本見到了兩次,那個步法絕對是……可是怎麽會被這樣的小丫頭習得?這不應該!

    得快些逃脫,明淨峰不必去了,眼下這個消息才是至關重要,他要回去稟告此事……不行,得派人來盯著這丫頭,不然以後再難找尋。

    雖然此番全因自己魯莽所致,但用不相幹的人,換來個絕佳消息,實在是劃算。到時候回去,定能受獎勵賞賜……

    他陡然停住腳。

    前方一株枝葉繁茂的粗大樹木下,站了兩個人。

    一個錦裙少女,一個素衣公子,他們打著傘,沒有任何武器,就那麽靜靜地站在樹下,好像已經候了許久了。

    他已經感受到不妙。

    這二人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同方才在茶棚的模樣完全不同。似乎隻是背挺直了些,眼神深了些,但給人的感覺完全天差地別。

    少女定定地直視他,全無方才的躲閃猶豫。而那看似體虛孱弱的草包公子,竟有了深不可測的意味。

    要逃。

    他轉身,卻也來不及轉身,因為那少女比他快了一些。

    就快了一些,但她已經來到了他身前。

    他瞪大了眼,看見她伸手——那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沒有握著什麽刀柄劍柄,它就那麽伸過來,小指微翹,拇指微斂。

    然後,他的混銅棍便不再是他的混銅棍,它落到了她手中。

    再然後,她將手一揚,這件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武器落入草從間,擦出了些雨水。

    一切隻發生在分毫之間,他有注視的機會,卻沒有反抗的能力。因為她實在太快,像一陣風從臂膀間溜走,你要如何提防一陣風?

    他絕望地意識到,為何臨行前師父反複告誡。

    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當傘柄穿透胸膛的時候,他又意識到,剛剛奪棍的那一手,似乎也是很值得回去稟告的。

    可惜沒這個機會了。

    那把他鍾愛的,銅鑄的武器,被人撿回來他臉上戳著,像在戳什麽爛泥。

    冰涼堅硬,一如他此時正逐漸失溫的身體。

    有人說:“喂,感覺怎麽樣?”

    她在發問,卻好像並不想聽他回答,因為銅棍從口唇進入,深深地,一下又一下插在他喉嚨裏。

    幾乎要搗到心肺之中。

    全是腥甜破碎,他已經不能再發出聲音。

    她又問了幾句:“女人到底能不能闖蕩江湖?”

    “能不能這麽殺了你,嗯?”

    “感覺怎麽樣?怎麽不說話,是不想嗎?”

    “他們說死之前說不了話的人,來生會當啞巴。”

    她輕輕地笑:“你這嘴留著也無用,來生便做啞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