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驟雨終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762
  第34章 驟雨終

    悶雷自天邊滾過, 暴雨終於落下。

    雨水擦刮過樹梢葉片,又流淌砸落在土壤中,這是夏天以來第一場雨, 它不會平靜。

    草叢中的某些東西很快便被衝刷一空, 那些翻動的塵土、幹涸的血液、未來得及被發現的刀劍痕跡,它們十分輕易就無影無蹤,好似從未出現過。

    傅彬的屍身被安置在一處屋室中, 二殿下已經派人快馬加鞭下山送信,隻是雨勢太大,待送信人抵達北洛侯府,那邊的人又過來, 不知需要多久。

    玉蟾山別館是用來消遣遊玩的場所,誰也沒想到會出這等凶惡事件,遭受意外的, 還是那個風流俊雅的北洛侯世子。

    聽北洛侯世子的近侍交待, 世子醉酒後昏睡了一個晝夜, 第二天才蘇醒, 醒後頭疼不適得厲害, 還打發他們去廚房弄點醒酒的藥湯。

    世子挑剔,從前在府中隻飲用專門的方子熬的藥湯,有此要求,眾人不疑有他。後來房中隻剩一人伺候著, 世子說想再休息一會兒, 也將其屏退了。

    再後來——便是不知所蹤,遍尋之後, 終於在樹林中發現了屍身。

    幾名近侍伏在地上戰戰兢兢, 說世子從前便時常拋下侍衛單獨走動, 他有武藝傍身,玉蟾山腳布防又嚴密,怎會想到問題出在別館內部呢。

    公主府的下人,竟也有如此膽大包天,喪心病狂之徒!

    廚房眾人都說,周廚子從賞蘭會開始的第一天便不知所蹤。他脾氣向來古怪孤僻,明明一個月銀錢也就那點數,卻時常能打來好酒自酌自飲。早就懷疑那錢財的來路,沒想到竟是來源於偷雞摸狗。

    從他的身上翻出金珠數粒,玉鐲一對。東西被呈上,常瑤郡主瞧見,當即便失聲:“那是我的東西!”

    她自稱第一天下午去釣魚之前,為了方便行動,將玉鐲留在了房間。後來回去如何也找不到了,沒想到竟出現在此處。

    這話好幾個貴女都紛紛作證。

    一位廚娘又囁喏道,當天下午,有位夫人還來廚房中熬羹湯,正是讓周廚子幫的忙,二人還一同過出門。

    常瑤郡主聞言,也恍然道:“是有此事,當時我們在廊道中曾與世子夫人偶遇,她也是這般說的。”

    此言一出,廳內眾人齊刷刷望向角落。

    泠琅的手正搭在江琮臂上,她知道遲早要問到自己身上,所以並沒有慌亂。

    她微蹙著眉,似是一邊回憶,一邊緩聲敘述。

    “的確如此,夫君向來習慣午睡後一碗甜羹,來了這裏,妾身也想盡力操持……周廚子幫了忙,妾身品嚐後,卻覺得少了點侯府中的滋味。”

    “他說,若想增添清甜滋味,可加點新鮮榅葉,這物事在山上正好有。妾身唯恐味道不對,惹夫君不快,便同他一道去山中摘了些。”

    眾人聽聞,皆是了然神色,目光便又往江琮身上落,隻見他不住地低聲安慰身側嬌妻,顯然是怕她受了驚。

    那位姓李的廚娘接著道,周廚子回來之後做了一會兒事,而後又離開灶房,再沒人見過他。

    這樣一來,事情真相似乎已經明朗。

    周廚子途徑賓客房間,見四下無人,便起了心思入室行竊。竊得一大票金珠玉鐲後,因山腳守衛太過嚴密,無法逃出,隻能回別館附近逡巡徘徊。

    未曾想,遇上了出門散心的北洛侯世子。

    世子為人剛正耿介,又自負武藝,見其鬼鬼祟祟,便要捉拿問話。如此相搏,最後卻落得這樣的結果。

    世子的致命傷在後腦,是被推搡後磕碰所致,而周廚子身上大小傷痕皆是玉扇留下的,皆與此番判斷吻合。

    說這些的是二殿下身邊的侍衛長,他從前在宮中當差,是後來被聖上派到二殿下身邊去的。大雨來得快,他匆匆從山腳趕來,在雨水來臨之前做了這番推測。雖不至於蓋棺論定,也算給了眾人一個交代。

    傅蕊沉默許久,才慢慢開口。

    “究竟如何,還需雨停之後大理寺來人再作定奪。但無論怎樣,此事發生在此地,終究是本宮之過。”

    她穿了身雲水色的衣裙,整個人素淡得像一副舊掉的古畫,說話的時候,語氣平靜,麵上也沒什麽表情。

    “若朝乃本宮至交好友,此事,本宮定會給他一個結果。”

    沒什麽沉痛,好像也不算悲哀。

    泠琅凝視著這位尊貴的帝女,她猜不出她此時在想什麽。傅彬對公主而言,是兒時好友,縱然後來漸行漸遠,甚至有了尷尬,但畢竟代表了那麽一段真摯的年歲。

    雖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但二殿下的友善親切是出了名的,就算傅彬曾給她帶來一些煩惱,人忽然就這麽去了,再怎麽說,也不會一點也沒有動容。

    但在她年輕的、姣好的容顏上,很難看出悲慟的影子。

    泠琅默然,她同殿下並不算熟絡,僅有的印象讓她覺得,這是位少有的瀟灑溫和的上位者,再多的揣測,也是徒勞。

    此事便算有了潦草的結尾,侍衛長此前盤問了一圈,各位賓客及他們帶來的寥寥奴仆皆有不在現場的證明,等雨一停,他們就能離開玉蟾山。至於剩下的,便是二殿下和大理寺的事。

    人群離開花廳的時候,泠琅走在最後麵。

    江琮的手仍然在她手中,二人十指緊扣,在眾人眼裏是十分親密、互相安撫支撐的樣子。隻有泠琅知道,他的手從始至終都涼得像夜裏的澗水。

    即便肌膚相貼,也沒有絲毫溫度可言

    她站在人群之後,默默地注視,那些錦葵色或是鬆碧色的衣擺依次離開,他們麵上有的是驚嚇後的茫然,有的是震悚之餘的歎惋。

    還有的在默默垂淚,眼圈通紅,那似乎是哪家清官貴女。或許她心許北洛侯世子多年,如今是再也無需說出口。

    再也無需說出口,就像那日席上的傅彬一樣。

    他在酒席上的醉態仿佛還在眼前,年輕的男子,遙望高位上的心上人,眼神不可謂不真摯。那未能說盡的話,假如能道出,又該有多熾熱。

    沒人能知道了。

    鮮活的生命陡然被剝奪,世上從來不缺少這種遺憾。

    回去的路上,雨勢依舊很大。

    漫天的雨絲,即使在暗沉烏黑的境地裏仍有壓迫的力量,樹影在風中被撕扯,潮氣一陣陣地撲飛而來。

    此時的搖光澗,再沒有剔透水流、浮光躍金的景致。可以想象天明之後,那秀美水瀑恐怕將同黃河壺口關肖似了罷。

    霧裏道上,綠袖掌著燈走在前,三冬安靜地跟在後麵。

    暗影重重中,泠琅始終握著江琮的手,她側過頭去看青年的眉眼,他的神色始終卻比傅蕊更淡,流露不出任何。

    她想看出點什麽,卻是無功而返。

    耳邊似乎還有他此前對傅彬的評價:頭腦簡單,行為做作,心地卻是不壞。說這些的時候,他語氣是淡淡的調侃,眼神中卻沒有遮掩懷念。

    昨日在溪澗邊,他同傅蕊所談的話題,到底也是當初三人的快活時光要多些。

    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一起去的現場,花廳裏的盤問探尋也是一同麵對。從看見傅彬屍身開始,江琮麵上就是那副表情,眉眼微斂著,好似萬事與他無關。

    “隻不過幫二殿下一個忙,送她一個把柄,好叫她清淨。”

    這句話,絕對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

    泠琅想問,但說出口的卻是別的話。

    他們於室內對坐,屋外是滿世界的雨聲,屋內是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

    “二殿下她,真的對北洛侯世子沒有任何感情嗎?”

    她輕聲問,卻好似並不是想尋求一個答案,隻是在喃喃自語。

    江琮手邊的茶已經涼透了很久,他聽了這話,卻拿起來飲了一口。

    “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有的,隻是殿下身為帝女,眾人麵前不宜失態罷了。”

    泠琅直視他在火光中深黑的雙眸,她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江琮極其淺淡地微笑起來。

    “夫人,”他輕輕地說,“我有時候覺得,你實在過分敏銳了。”

    “因為我很熟悉那種眼神,”泠琅回答地很快,“我在父親身上看到過很多次,隻是那時無從分辨,現在回想了無數遍,印象反而更深。”

    江琮沒有接這句話,他側過臉,去望黝黑一片的窗扉一角,即使在這樣的暗夜裏什麽都看不見。

    “這場雨會下多久呢?”他慢慢地說。

    雨下了兩天。

    第三天的時候,終於稍稍停歇,天地重回亮堂,風比從前更溫潤涼爽。

    北洛侯府的人來得很快,也走得很快,他們帶走了傅彬的身體,車馬從玉蟾山離開,甚至沒有等大理寺的人正式定論。

    泠琅和江琮一起,穿過長長的、灑落著新鮮日光的走廊,去向傅蕊辭行。

    帝女端坐著,形容比前兩日更素淡,她還是很客氣,溫聲和泠琅敘了會兒話,對意外致了歉意,說請海涵招待不周。

    泠琅知道傅蕊定同江琮有話要說,呆了一會兒後便退出了屋室,隻留他們在原處。

    傅蕊凝望著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平靜地說:“你們二位感情似乎不錯。”

    江琮垂下眼,說:“公主,請節哀。”

    傅蕊仍然沒什麽表情:“他今年才二十四。”

    江琮默然不語。

    傅蕊低聲說:“我從前經常想他會何時成婚,對象會是怎樣的小娘子,應該是活潑些的才同他適配。等他大婚那日,我定要送上份厚禮,叫他在誰麵前都有麵子。”

    “我從他二十,等到二十四,他卻說不會娶了,心中有人,無論同誰成婚,都會委屈人家。”

    “你看,他為人明明剛直死板,為了討我歡喜,才偏去學了那副風流情態。學也隻學了個皮毛,若真能灑脫一些,何至於此?”

    她慢慢地笑起來:“子璋,你說說,他何至於此?”

    江琮隻低聲重複:“殿下節哀。”

    傅蕊搖了搖頭:“如今,算是遂了她的願。”

    “人人都讚我溫和親近,殊不知對真正想親近的人,我卻隻能裝聾作啞,最後竟還是多此一舉了。”

    “這些年,都是多此一舉,”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知道你想幫忙,但那也是多餘。我早該明白,她無論如何也是容不下他的。”

    “是我害了他。”

    “她要我做那無心無情的掌權者,我天真,以為可以斡旋談判,但她從來沒有打算給我機會,這是我的自大,終究也成了我的愚蠢。”

    她流了一點眼淚。

    “我現在有些後悔,那天為什麽沒讓他說完?”

    “我本該好好聽一聽。”

    那滴淚終於落下。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