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一晚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422
  第25章 第一晚

    少女舔舐江琮眉心的時候, 有幾縷發絲垂落到他眼邊,烏黑柔軟,發尾有一點點的卷。

    她呼吸很不穩, 他的也是。兩個人從回到屋裏到現在, 身上熱度就一直未退,心跳也沒完全平靜,他們都筋疲力盡, 其實並沒有再折騰點什麽的力氣。

    但十分明顯,她還想再折騰他,那雙眼眯著,貓兒一樣的狡黠, 把做壞事的心思明擺著寫。

    而他好像沒什麽辦法。

    她壓上來,他隻能認命地閉眼,無論是對方的手臂還是眼波, 他都不想看到更多。

    這樣卻反而讓其他知覺更加清晰敏銳。

    額上觸感溫暖又濡濕, 像一片過於輕柔的羽毛, 隻不過是因著風才落在他身上, 一觸一動, 皆是無意識。

    他感受到她的氣息,像來自於林中的露水與霧。她發絲垂落,掃拂過他臉側和耳際,但她好像還覺得不夠。

    “夫君,”她用氣聲說, “好像弄不幹淨。”

    他隻能把眼睛閉得更緊一點。

    “怎麽辦?”她用指尖輕蹭,吐息落在他眼皮上, “他們要進來了。”

    最好早點進來, 江琮默然, 她的膽子真的大得過分了。

    他向來冷靜自持,卻在得知真相之後靜默了一個時辰,那一個時辰裏,他坐在陰暗中除了她,什麽都沒想。

    想她在夜風中含淚微笑道謝,她紅著臉說他身上有好聞的香氣,她手中刀鋒斬破靜寂月色,她眼中殺氣比寒夜更冷。

    種種模樣,若不是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世上能有人這般,他幾乎陷入無限的茫然,直到那柄刀再次翻湧出光浪,旋起葉片草尖,顯現在他眼前。

    她站在他麵前,將染血的手指抹在他額間。

    膽子真大。

    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安生,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也想知道她的,他必須將她困牢了,並且必須用上十分巧妙的方式——

    粗暴的強迫或利誘隻會適得其反。

    一點臣服,一點不甘,把度維持在恰當的時機。任憑她占上風,讓她覺得在他身邊即使有危險的趣味,卻又足夠安全,那樣自然不會離開。

    他或許會看錯人,但不會看錯刀。

    她的刀光告訴他,她驕傲而熾烈,筆直而幹淨,其實並不算太過複雜,那不難懂。

    若能借為所用,是再好不過。

    隻是某些時候還是會比較難熬,譬如此刻。

    脖頸邊是親密無間的溫度,胸口緊貼著的是溫軟身軀。他能想象到若是睜眼能看見什麽,更能想象到她當下是用什麽樣的眼神在期待他做出反應。

    他不打算給出反應,她說他虛偽擅裝,那確實算是說對了。

    門終於被推開。

    身上的少女驚叫一聲,有兩分誇張做作地將被子提起來遮住胸口。

    就好像她沒穿衣服似的,他冷漠地想。

    “是,是誰?”她隔著帳簾,朝外麵顫著聲音質問。

    有點過了,他嗤笑。

    “夫君,”她伸長手臂來搖他,“你怎麽暈過去了,這才開始多久,嗚嗚……”

    江琮忍無可忍地抬起眼,看見對方楚楚可憐的淚眼,哈,是真像,真委屈啊。

    他直起身,咳嗽了兩聲,抬手將簾帳拉起一角,像是極費力虛弱似的朝外麵望去。

    卻是空無一人。

    聲音在屋外響起,那是他親愛的老母:“什麽多久?綠袖說你們吵得厲害,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見勢不對,已經又把門掩上出去了,他專注於帳中人的表演,竟忽略了外麵。

    他放下簾子,回頭望向身邊人,隻見不過須臾時間,那淚眼又氤氳上了幾分,連鼻尖耳垂都開始透上暈紅。

    他開始意識到,待會兒開門出去後,她也許會對氣勢洶洶而來的侯夫人說什麽。

    片刻後,果然。

    “沒有,沒有這回事,夫君喜歡今天的湯,都喝完了的,那碎片是不小心失手……”

    “綠袖誤會了,是她不知道……嗚嗚,母親,都是我不好,我沒讓他滿意才遭受這些,您別怪他。”

    “樹林怎麽了?不知道呀,興許你們走錯了,我們隻在外邊站了會兒,天色太暗,綠袖看錯了,是吧?”

    “您別這麽說他,都是我的錯,嗚嗚嗚,我以後會努力的……”

    江琮麵無表情地挨了一盞茶的訓,直到月出於東山,侯夫人才放下杯盞,偃旗息鼓。

    “天色不晚,今日就到這裏,”她用怒其不爭的語氣道,“你這孩子平日和順,怎得為了一碗湯便小氣成這般?”

    江琮無從反駁,也無法反駁,他不知道那位小婢女和他的妻子在何時達成了共識,竟將事情完美地推給了他。

    現成的謊言,邏輯與動機皆無懈可擊,他隻要乖乖認罪,便能搪塞過這驚心動魄的一夜。

    他麵上恭敬,心裏卻暗忖,那婢女本來十分木訥,跟著她幾個月,竟也開始胡編亂造信手拈來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她者壞。

    “還有——”侯夫人有些欲言又止。

    江琮耐心等了片刻,也沒聽著後文,不禁抬眼去看。

    隻見老母親一副有口難開,痛心隱忍的複雜表情。

    他當時心中便一跳,果不其然,聽著她說:“有些事,不宜操之過急——”

    “尤其是你現在這般,本就——虧空虛弱,若要強逞,反而以後——咳咳,會委屈人家。”

    真是難為了向來有話直說的母親,當下盡力斟酌詞句,既要敲打訓誡,又不能太傷人自尊。

    江琮真的啞口無言了,他隱隱感覺到,這個罪名比起之前那個的嚴重程度,要深遠得多。

    “好了,她是真心待你,以後有什麽事多交流溝通,夫妻倆不怕磕碰,就怕不開口,可曉得?”

    真心待你……江琮想笑,但他聽見自己說:“兒記住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母親,他坐回椅子上,又喝了兩盞冷茶才恢複平心靜氣。

    夜已深,月逐漸亮,窗外瀑流之聲在此時尤為清晰。閉上眼,甚至能想象飛激的清湍如何撞擊在岩石上,又成股濺落,碎成珠玉般的水花。

    茶味苦而澀,在他口齒之中千轉百回,終究化成一聲歎息,散了出去。

    江琮起身走了兩步,停在窗邊。

    步伐還有明顯的遲鈍,最後那一擊真的很難接下,迅猛而剛烈,那一瞬間他仿佛幻視到烈陽在灼燒,從九天之上墜落下巨大的火星。

    任何人見過這一招的美麗,都不會輕易忘記。

    他曾想過北坡黑衣人或許很年輕,但沒想到會這麽年輕,世上有很多被稱之為天才的人,有人這麽評價過他,如今又被他碰上一個。

    大概是金玉與金玉之間有特殊的共振,他迷戀她手中連綿不息的刀光,而他知道,她也渴望同他的劍交戰。

    這很有意思。兩個滿口謊言,處處偽裝的人,在覆蓋著墨色衣裳之時,反而能用冰冷殺器來互相試探交纏。

    刀鋒劍尖代替所有言語,他能回憶起這三個夜晚的每一次擦刮,每一次拆解。她如何用刀風纏繞上他身體,他又是如何挑落她布下的陷阱。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他們其實無比貼近。

    在二人不知道的時候,其實已經對彼此有了相當多的了解,不是裝出來的柔弱或溫和,是真正的內心。

    所以才會一拍即合,從談判到落定,幾乎沒花什麽力氣。

    這種反差讓他心悸。

    想到這裏,江琮又歎了一口氣。

    他緩步走入裏間,撥開垂蕩的紗簾,內裏有一團身影伏在被褥之中,對他的到來沒什麽動靜,似是睡著了。

    睡著了也應該,他無法相信她能毫發無損、輕鬆自主地揮出那一擊。酷烈的手段往往傷人傷己,這一點他們都知道。

    他垂下眼,接著床頭昏黃搖晃的光影,去看她睡顏。

    嘴唇微抿,睫毛垂著,頭發洗過還不算幹,此時軟乎乎地貼在頰邊,看上去乖巧極了。

    江琮在心中冷笑,這個人,睡著了也能有裝模作樣的本事。

    他彎腰傾身,掀開錦被,自己也躺了進去,在吹滅燭火的前一刻,他瞧見她眼皮上那顆小痣。

    不安分又善隱藏,隻有在這種時刻才肯完全顯露,跟它主人一樣。

    這一夜也算曲折,從一開始的驚險淩亂,到後來的峰回路轉,最後塵埃竟落定得如此悄然。

    他原本以為她會在帳裏等著再折騰一番,沒想到居然幹脆地睡了。

    江琮閉上眼,決心不再想她。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她能這般酣然安眠,為什麽他不能?

    事實證明,他還真不能。

    第二天,泠琅醒來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對。

    因為背後有傷,她這一覺是趴著睡的,並不算舒服。尤其是一直做怪夢,夢見自己赤身露體躺在寒天雪地當中,被冷風吹徹。她努力尋找熱源,卻處處冰雪,毫無溫暖。

    所以她醒來後,先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她發誓,聲音真的不大,但身邊立即有人睜開眼看她,那道目光中的寒意竟然比夢中雪地更甚。

    泠琅轉過頭,看見江琮晦暗不明的眉眼。

    她剛醒,腦子還不太清醒,不由愣愣地問:“你這般盯著我做什麽?”

    江琮笑了一下,竟十分溫和:“睡得可好?”

    泠琅老實道:“還行,就是有點冷。”

    “是嗎?”江琮溫聲道,“夫人一整晚都如此,竟然會冷?”

    泠琅覺出不對味,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瞧了瞧他的。

    眼看著對方的笑容愈發柔和,她更覺得奇怪:“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江琮忽然傾身,一把抓住她手腕。

    在泠琅茫然遲鈍的視線中,他將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引去。

    他幾乎在咬牙切齒:“夫人真的一點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