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瓦上纏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366
  第20章 瓦上纏

    在沒有星與月的寂靜長夜中,能真切感知的,隻有漸熱的血與壓抑不住的心跳而已。

    泠琅緊盯著前方那道人影,他動作輕快迅疾,似乎對這一帶非常熟悉,連接著躲過來回巡邏的守衛,藏匿身體的簷角也十分巧妙。

    慣犯,她在心裏冷笑,一看就是個偷雞摸狗慣了的,這般熟練,也不曉得幹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她全然忽略自己與對方相差無幾的行為,隻一邊義憤填膺,一邊小心靜默地尾隨在那人身後。

    他突然躲避,她也跟著躲起來;他警惕張望,她就躲得更深;他加快速度於暗巷中疾掠,她也腳底抹油,如泥鰍一般跟上。

    隻是……這路怎麽越看越熟悉?

    泠琅慢慢覺出味來,這不是去白鷺樓的方向嗎?

    白鷺樓,表麵上是一擲千兩的銷金窟,實際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場所,不站黑也不站白,自創建以來,就一直定位於中間地帶。不聽命朝廷,更不依附與青龍會。

    隻要你有足夠的誠意,便能在此交換一切想要的東西。

    她初到西京,身上便帶了塊白鷺樓玉牌,憑借此物在樓內獲得了一次機會。用王府偷來的紫玉壺,換來一個關於北坡密林高深的線索。

    結果撞上那家夥,在圍牆上打了一架不說,高深第二天還十分幹脆地死了。

    現在……雖然公主府那邊已有轉機,但她並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條。

    她很想知道,這個屢次狹路相逢的黑衣人,有沒有什麽新發現。

    他在一扇雕花木門前站定。

    四層高的錦繡小樓,窗戶中透出暖黃燈火,隱隱有弦樂吟唱傳來,這座日夜不休的銷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

    他邁步進入,而泠琅在門外默數片刻,也悄然跟進。

    進門處的大堂燈火通明,賭博聲,勸飲聲不絕於耳,人人忙於歡樂,沒有誰有興趣轉過頭來看這個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

    或者說,夜行黑衣才是此處最尋常的裝扮,白鷺樓中人早已見怪不怪。

    泠琅抬頭,朝三樓一瞥,便看見一道高瘦輕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欄後。

    她抬腳便跟上,有小童來問詢,她擺了擺手,對方便識趣地退到一邊。

    順著樓梯,泠琅緊貼著冰涼牆壁慢慢往上探尋,即使環境喧囂,燈火搖曳,她也始終保持絕對的靜默,連影子都沒露出幾分。

    三樓是包廂雅室,比起一二樓要安靜幽深太多,回廊曲折繁複,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極易迷失在重重雕欄深處。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機而動的遊蛇,身軀緊繃著,感官在竭力搜尋周圍線索,判斷每一處氣息,分析每一處痕跡。

    他去哪兒了?

    又繞過一處充盈著暗香的門,門內有隱約嬌聲燕語,她默然路過一處又一處轉角,這裏連廊道中擺放的花卉都幾乎一模一樣。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見某盆晚香玉,葉片深綠,開了五朵,其中一朵已半殘。

    她才咬牙確信,自己找不到他了。

    真有意思,明明一直保持著距離,怎麽忽然間就不見蹤影。

    停留思索了兩息時間,泠琅十分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既然已經跟丟,她也不想再浪費時間。

    下樓的時候便不再那麽謹慎,她快步穿梭在杯盞酒籌中,還順便拿了幾顆案上散落的葡萄。

    小童殷勤為她開門,她目不斜視,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冷風吹拂過覆著布巾的臉頰,也能感到微微的涼。

    行了幾步,她卻停了下來。

    粗大的廊柱背後,繞出一個人,黑衣覆麵,身形高瘦,背後有把劍,還未出鞘。

    他沒有說話,雙眼也隱在兜帽之下,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

    也知道他在等她。

    一側是傳出隱隱喧鬧的酒樓,另一側是寂靜深冷的長街,他們隔著夜色對視,警覺而探究的視線落在對方身上,誰也沒開口。

    泠琅沒有思考他如何發現的自己,她意識到了另一件事,他的刀傷竟已好了?

    那一刀狠而深,她絕不懷疑它破開血肉的力量,再怎麽,也該休養個把月再出來亂竄吧,怎的才十來天就迫不及待來上工。

    這殺手歸屬的組織,也頗殘忍了些。

    泠琅卻想到更殘忍的手段,如果她再往那上麵來一刀,他怕是無力再回去了……

    人依舊靜,風依舊涼,許是感受到了她驟起的殺意,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劍,往胸前一格。

    錚然一聲響。

    泠琅後撤兩步,虎口被震得發麻,幾乎讓她握不住刀柄。

    這麽短的時間,他怎麽反應過來的?他真的、真的很聰明啊——

    泠琅幾乎帶著驚歎地想著,自己的確很久沒碰上如此適手的對手了,這個認知她全身的血瞬間沸騰起來。

    適手的對手,可遇不可求的對手,能讓她反複品咂意猶未盡的對手,她無比渴望想知曉,他的劍到底有多快。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

    四十九式入海刀——試夜潮。

    夜間生潮,天地暗沉,無人能試其深淺,隻有靜待日升再觀察來時痕跡。李如海卻說,潮落潮生,自有聲音可聽聞,有霧氣可揣摩,無需等待日出一刻。

    刀鋒寒銳,震蕩的氣波劃破了廊下懸掛的彩綢。她迫切地想用雲水刀,來試他的潮。

    他仰身,堪堪避過了這勢不可擋的一擊。氣波劃過他鼻尖那一刻,泠琅看見了它高挺筆直的弧度。

    一招落空,而試探遠未結束,她踩在廊柱上縱身飛躍,在離開的下一刻,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幾道劍氣傷痕。

    他追了上來。

    熟悉的劍法,沒有任何多餘彎折,樸實簡潔到了極處,也致命到了極處。劍氣與刀風戰在一起,刮掠過屋頂瓦片,驚起一屋尖叫。

    泠琅恍然不顧,她眼中隻有對方劍尖的一點寒芒,它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一顆星子都來得冷而亮。

    刀與劍的廝殺,熾熱與寒涼的博弈,金屬摩擦後彈開,轉瞬又緊貼在一起,刺啦一聲,迸射出點點火星。

    泠琅漸漸覺出酣暢意味,他們已經過了不下五十招,拆了又接,解了又連。她已經摸出了他的路數,幹淨狠厲,到現在都沒貪過任何一次。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負,她再陡然強攻的時候,他已經的化解已經愈來愈從容了。

    這一架難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嗎?

    泠琅眼神一凜,她看見他身後有一處極其幽深的天井,火光電石之間便做了決定。

    斬,劈,他果然無法後撤,隻能舉劍來擋。她使出一招龍吸水,刀背一敲,將對方的劍勾纏而出。

    劍脫力墜落,哐的一聲響。

    成了!泠琅心中狂喜,接下來——

    卻見眼前人反應極快,他當下左手做掌,運氣便朝她按來!

    泠琅一驚,也用刀背來擋,未曾想對方以牙還牙,在臨麵時變按為劈,將她脈門扣了個死緊。

    他也想讓她棄刀!

    一陣劇痛傳來,她立即作出取舍,手一鬆,任憑武器啪地撞在石麵上,跌落到夜色深處之中。

    而她自己,在驚怒之下捏緊拳頭,一拳朝他砸了過去。

    對方沒想到她能揮出這麽潦草的一拳,竟躲閃不及,右肩狠狠吃了一記,他發出了一聲低沉悶哼,顯然是痛極。

    她瞅了個準兒,趁他吃痛的間隙使勁一推,繼而抬腳便朝他屁股踹去。

    那一屁股之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未曾想他剛好抬眼,下意識就抬臂來擋,泠琅一擊不成正待後撤,他卻順勢抓住她那隻腳,往前麵一拉——

    她一個踉蹌,狠狠撞進了他懷裏,二人失去重心,劈裏啪啦地滾在瓦片上,彼此拉扯著,誰也不讓誰起來。

    場麵一度非常滑稽,什麽入海刀法,致命劍術,統統無影無蹤。他們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泠琅掙紮著想掐他脖子,他卻試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混亂間,她的腳踩在他胸口,手在拚了命去扯他麵罩,而他死掐住她的腰,把她手腕幾乎要捏碎。

    還有什麽刀者劍客風采可言,泠琅惱恨地想,他們同鄉間摔跤的小兒有何區別,更叫人難受的是,她好像是打不贏的那個。

    二人始終克製著,除了偶爾的悶哼低喘沒有發出一絲聲,他身上氣味居然挺好聞,有種熟悉的清爽,手臂長而有力,正牢牢地鎖住她,叫她動彈不得。

    眼看著真的要落下風,泠琅憋足了勁,將腰身一挺,硬生生抬起了膝蓋。

    男人!怕的不就是這個!

    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

    一切仿佛被無限放慢擴大,她麵罩下的笑容殘忍猙獰,而他想必,一定在驚恐中眼睜睜看著毀滅來臨吧!

    一擊落到了實處,她來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就見對方痛哼一聲,立刻放開了桎梏著她的雙臂。

    泠琅連滾帶爬地起身,連忙去尋落入天井中的雲水刀,再提著刀上來時,他已經不見了。

    隻留一屋頂的淩亂瓦片,證明這裏曾有一場搏鬥,且略有不堪。

    她立在屋脊上環視四周,隻有夜霧漸深漸濃,別的是一概看不到了。

    這一晚,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夢裏都是痛打殺手的愉快場麵。

    乃至於第二天去見江琮時,臉上也是止不住的、發自內心的和善微笑。

    但對方好像心情不怎麽好,他臉色有點白,說話也極輕極虛弱,才呆了一會兒,就想打發她走了。

    泠琅覺得疑惑,但沒有多問,直到轉出那間雅致茶室時,才慢慢覺得不對味。

    昨夜殺手身上的味道,怎麽同這可憐夫君的淡淡蘭草氣息這般相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