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茶之味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4055
  第9章 茶之味

    罷了,行如何,不行又如何?橫豎她也無福消受,想這些作甚。

    二人便這麽默然地行在石路上,任憑竹椏輕搖,柔枝相蹭,在滿園軟和春意中,各自想的全是同這春天無關的事。

    走盡竹道,便能見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在晴朗天色下矗立於池畔,十二分的風雅。

    侯府內的景觀設計是出了名的好,引了溝渠作溪作池,養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綠。更別說曲水小徑,精致涼亭,四時處處都有好景。

    熹園更是其中精華,夫人自己都說,涇川侯府若有十分,七分盡在熹園了。

    水頭藏於熹園,水尾藏於北後院,這一處巧思使得熹園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徹的,天氣晴好時,可以輕易望見池底柔軟招搖的水草。

    有水便有風,風自池麵而來,又被池畔種植著的草木熏染,吹拂到居所時,已經帶上了清新涼爽的花草味。春天有丁香,夏天是梔子與茉莉,秋天是海棠。

    於是池畔的這幾棟建築,既能有和風日夜輕拂,又能聽到竹聲雨聲,夏季涼爽,冬天更是溫暖宜人。

    無須耗費過多人力財力,熹園的妙處全在設計之初便有,這一點倒與其他動輒鋪張浪費的大戶截然不同。

    對此,泠琅隻有感恩,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對麵,二人僅隔了半叢花木、一個拐角,他能享受的好處,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

    暮春,向來是文人墨客哀歎感懷的時分,泠琅卻十分喜歡。此時料峭寒風早已去了,夏日燥熱還遠遠未至,雷雨天氣更是沒有。

    和風從早到晚都淡淡的吹,若是穿得輕薄,能感覺到風從袖口鑽進來的涼意。

    就如此時,她跪坐在一張寬大低矮的幾案旁,案上放著攤開的經書,冊頁上擠擠挨挨,寫的全是清靜清涼清自在。

    的確是清涼又自在,這間茶室臨水,外麵有個連通水麵的小露台,青色紗簾搖晃著,在屋內對坐著的人側臉上投下陰影。

    二人對坐著,泠琅在念經,江琮在煮茶。

    泠琅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剛從鬼門關鑽出來的人,第二天不嚐嚐肉味,舒活筋骨,卻要忙著煮茶喝。

    “生離死別、愛恨情仇、悲恐驚憎,如是等故,皆相伴左右,如影隨形,掙之不脫,惱之更惱,苦也。”

    她一麵低眉斂目地念,一麵偷偷用餘光去瞧對麵的江琮。

    茶湯在爐上已然沸騰,有著金石相激般的尖銳聲響,他用銀匙撥動盞邊浮沫,動作不急不緩,風流又從容。

    “其根乃七情所定,六欲所生,若非洞破迷障,何獲清靜清涼清自在。狂躁魔窟火燒天也。”

    一時間,室內隻有低緩輕柔的禱祝聲,瓷與金屬的碰撞聲,茶水煎沸翻滾聲。這些聲響交雜在泠琅耳中,竟讓她恍然生出些歲月靜好之感。

    “念的是什麽?”案對麵的人問她。

    她回答:“太上洞玄靈寶升玄消災護命妙經。”

    江琮斟茶的手頓了頓:“這名字挺長。”

    泠琅誠懇地說:“還好,遠不若正文內容長。”

    江琮笑了笑,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側臉,襯得眉骨高挺,雙目幽深。

    “夫人每日都需這般念禱嗎?我的茶已經換了三四道,你卻才念完一遍。”

    泠琅也笑,不過是做作的笑:“不過嘴皮功夫罷了,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這算得了什麽?”

    江琮自嘲道:“我這幾個月全無半點貢獻建樹,倒是好生麻煩了身邊人。”

    泠琅心想,你如果不老實回去躺著,還要走來走去盡孝道搞風雅,恐怕遠不止這幾個月。

    這樣的話自然不能出口,她隻能溫柔地安撫,說了些立足當下展望未來之類的話。

    江琮又問:“下午打算去何處?”

    泠琅說:“尚未想好,我對京城了解不深,也不曉得有什麽好去處。”

    江琮聽了,又是一歎:“原是我的不是,纏綿病榻許久,既不能陪同出府,更要耽擱夫人日日在府上。”

    泠琅有點受不了,他太客氣了,開口閉口盡是自責愧疚,弄得她心裏發虛,也難以應對起來。

    她隻能微笑著,含羞帶怯,用滿懷期待的溫和嗓音道:“隻願夫君能早日好轉,屆時攜手同遊。”

    江琮完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什麽攜手不攜手的,他別過眼,輕咳了一聲,才道:“平常小娘子出門,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那裏多成衣店金銀樓之類。”

    看了眼她手邊經書,他又補上一句:“……書肆亦不缺,記得多帶幾個人。”

    泠琅於是謝過這番建議,臨走之前,也飲了杯江琮煮的茶。

    煮的是明前龍井,甘醇微厚,一點點的澀,無窮回甘。

    她不怎麽喜歡喝茶,但也喝過不少好茶,因為李如海好茶道,尤其是龍井。

    “茶如人生,沸則轉騰,冷則沉底,”他那時一邊分斟,一邊笑著說,“阿琅,如今我們過的便是冷茶的日子,雖靜澀涼苦,但亦有無窮滋味。”

    “你早早嚐過苦茶的好,才不會太輕易沉迷於暖熱甘甜,以後你會知道,到底什麽才是純粹。”

    泠琅如父親所言,果真沒有沉迷所謂暖熱甘甜,這不是因為他的教導,而是因為她後來去了太多地方,嚐過太多味道。

    見了太多,所以無論甜或苦,對她來說都是疾掠而過的浮雲、片刻即逝的慰藉。

    離開時,江琮問她這茶如何。她說香而不濃,淡而不散,好。

    對方似乎沒想到她能誇得如此上道,當下笑得十分開懷,溫聲說夫人喜歡就好。

    泠琅亦笑著應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約,心裏卻在想,果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子。

    於清淨雅致的茶室,煮著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茶葉上乘、金貴、一兩值萬錢。這便是像他這樣的貴公子對於好茶的定義,風雅極了。

    她嚐過最好的茶,是在山穀中對峙一夜,淩晨終於讓刀鋒見了血,然後在太陽升起之前,帶著顫動不已的心跳與尚未冷卻的殺意,在山下茶攤邊上花上一文錢喝到的粗碗劣茶。

    就著林間晨霧與劫後餘生的喜悅,一口下去,滾燙熨帖,五髒六腑的灼意都被衝刷了一遍,是四肢百骸,從裏到外的痛快。

    足夠粗劣,足夠潦草,和她認為的人生如出一轍,或許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純粹罷。

    她倒是真心誠意想請江琮飲上一杯,但就不曉得,這位世子喝不喝得來了。

    馬車吱嘎一聲停下。

    泠琅抬起眼,掀開布簾,往外輕瞥。

    隻見一棟三層小樓矗立在繁華熱鬧之中,錦屏畫簷,處處精致,門匾上三個大字龍飛鳳舞。

    醉春樓。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經營的卻是十分正經的生意。美酒佳肴者有,良茶甜糕者更有,這是西市最有名氣的一家食肆。

    更是打探消息,耳聽八方之場所。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麽一回事,身邊被一眾小廝丫鬟簇擁著就更像那麽一回事,她一踏入大門,立即有小二點頭哈腰上前招呼,臉笑得比春風燦爛。

    她要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街景,更能聽到大堂內眾人交談之聲。

    要點菜了,小二弓著腰作傾聽狀,泠琅微笑著,念出那句最最經典的豪氣之語。

    “有什麽拿手的,統統都上一份。”

    謔,感謝侯夫人,感謝世子,沒想到她李泠琅也有從容道出這句話的時候。

    一眾仆役環伺於身側,料誰也是難以下咽的,菜還未上,泠琅先對綠袖發起難。

    “綠袖,你來坐我旁邊。”

    綠袖慌忙擺手推辭。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就我一人望著張大桌子,換成你能吃得下?”

    她又加上一句:“待會兒有你愛吃的蒸鱸魚。”

    綠袖天人交戰了片刻,接著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邊。

    剩下的人,泠琅勸了幾句,也嬉笑著紛紛入席了。兩個侍女,一個叫晚照,一個叫晴空,是跟著泠琅的,負責的事大多在外間,不若綠袖同她親近。

    還有三個小廝,其中一個是九夏,那個鼻子靈通無比的少年。

    那日他來碧雲宮送信,泠琅在回程的車馬上同他聊了幾句,得知了他才十六,怪不得生得這般矮小。

    另一方麵,她又覺得悚然,區區十六歲便有了這種功夫,莫不是天生的罷?假以時日,那還得了。

    她一麵飲著席上溫水,一麵瞧他,隻見他左顧右盼,抓耳撓腮,似是十分難受的樣子,不由問了句:“九夏,怎麽了?”

    九夏苦著臉道:“回少夫人的話,小的,小的想……”

    晚照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想什麽?你若敢把那話說出來髒了少夫人的耳,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麵前告狀。”

    泠琅擺擺手,無奈道:“這有何髒不髒,想去便去罷。”

    九夏連聲應諾,起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剩下眾人便說起話來,晚照是個機靈促狹的,當場便開始編排九夏做過的糗事笨事,獻寶一樣講給泠琅聽,一時間氣氛十分快活。

    不一會兒,菜也陸續上了,便是且吃且談,主仆皆歡。

    可九夏遲遲都沒有回來。

    泠琅正疑惑著,堂下忽地爆出一聲怒喝。

    “你這小子不長眼啊?”

    沒有人不愛看熱鬧,綠袖當即竄出去,趴在欄杆上一瞧,回首驚慌道:“是九夏!他惹麻煩了。”

    泠琅心中一緊,快步走上前,也往堂下看去——

    一位髭髯大漢,紫麵闊肩,身高足有九尺,九夏被他拎在手裏,就像老鷹提著一隻雞。

    “我就在這站著,你硬是沒瞧見?直愣愣撞上來,撒了我新買的酒——說罷,這事兒到底怎麽辦!”

    泠琅在心中一歎,好老套,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也逃不過這種戲碼?

    九夏瑟縮著,一副知錯的鵪鶉樣:“多,多少錢,我賠你便是……”

    那大漢惡狠狠道:“錢?說得倒簡單,這酒有價無市,你打算出多少?”

    九夏抻著脖子道:“什麽有價無市……我分明看到這是店裏最尋常的竹葉青,不過一兩一壇!”

    大漢朗聲笑道:“竹葉青?”

    他將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摜,偏過頭望向同桌同伴——那幾位和他一樣,也是個個威風無比,衣衫下遒勁肌肉清晰可見。

    “我喝的是竹葉青嗎?”

    那幾位齊齊搖頭:“不是!”

    大漢又轉向一旁笑容苦澀的小二:“我剛剛點的是竹葉青嗎?”

    小二兩股戰戰,強笑道:“回客官的話,您方才點的正是……”

    大漢打斷他未盡之語,聲如洪鍾道:“方才的確點了!但我杯中倒的卻不是!”

    九夏從地上爬起來,大叫道:“哪有你這般的?照你這麽說,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瓊漿玉露,也有可能了!”

    大漢大笑道:“我喝的就是瓊漿玉露!小子,你今天不賠個底兒,就別想走!”

    九夏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可曉得我是誰?”

    大漢似乎很受不得這句話,當即便扯開胸前衣襟,怒喝道:“那你可又曉得爺爺我是誰?”

    隻見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有人在低呼,有人在拚命後退,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從泠琅的角度,看不到此大漢胸前到底是什麽,從眾人反應來說,應該不隻有大塊肌肉那麽簡單。

    果然,她聽到九夏驚呼了一聲:“青雲會!”

    青雲會?

    綠袖眼一花,還未反應過來,泠琅便出現在堂中。

    “九夏,”她冷聲問詢,“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