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相見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360
  第5章 初相見

    李泠琅深吸一口氣。

    倘若這是一出劇,當下便到了毫無疑問的戲肉部分。她如同那台上青衣,要一字一句,將接下來的橋段好生唱了。

    她掀開布簾,邁下馬車,穿過繪了彩瓣的垂花門,行在幽深長廊中。

    一眾仆役簇擁著她,腳步匆匆,繞過一處處假山曲水,往東邊熹園走去。

    世子住在熹園,那是一處被幽竹清池圍繞著的清淨所在,同其他院落遠遠擱開,夏涼冬暖,最是養人。

    李泠琅也住在那兒,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幾道山石水流,平日裏,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經,她幾乎不會往那邊去。

    暮春時節,園中芳蕊已殘,唯有層層竹葉更深更濃,顯現出夏日時候的幽碧來。她走盡這條竹蔭道,隻見半片水池對麵,露出了小樓精巧漂亮的飛簷一角。

    簷下已經站了幾個人。

    負責診治療養的大夫,侯夫人身邊的丫鬟采薇、紅桃,以及平日裏專門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幾個下人。此時正壓低了聲音說話,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輕鬆愉悅。

    這地方似乎從來沒這麽熱鬧過,往常大部分時間中,連腳步聲都要壓到最輕微的。哪兒會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屋內外充滿快活空氣。

    一位圓臉小廝,談笑間一瞥,便瞧見了水對麵正往這邊趕來的一行人。

    為首的女子,身著青碧色素紗,水般的裙擺在身後漾開,如一團盈盈青霧。她步子急而亂,跌跌撞撞似的,不過轉眼之間,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語調顫顫,眉眼楚楚,素白指尖緊扣住袖口。一雙眼含水帶霧,往門中輕瞥一眼,卻很快收回視線。

    似乎是想問當下如何,卻難以置信,想往裏進,卻羞怯猶豫。

    僅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叫眾人心生感歎憐意。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轉,雲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爺是大好了,”圓臉小廝歡喜道,“侯夫人不許我等圍在裏麵,您快進去看看罷!”

    “無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複了聲,她抬腳往裏走了兩步,行到門邊,卻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邊碎發,撫順微亂的袖口裙擺,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邊人看了一眼,才輕輕推開門。

    屋內很靜,並且還算亮,叫泠琅一時間沒習慣。

    以往她來這裏,門窗皆是緊閉著的,除了一盞油燈,無任何光源。哪兒像現在,窗兒支著,日光斜斜灑落進來,將內裏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絳色衣裙的婦人,臉孔方正,發髻梳得極高,平日裏一雙不怒自威的鳳眼此刻正充滿欣喜,瞧著匆匆進門的泠琅。

    “方才才說著,這不就來了?”榻邊站著的侯夫人轉過眼,朝帳內笑著說了句。

    泠琅紅著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禮,剛屈了下膝,雙臂便被對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禮,好孩子……這還多虧了你啊。”

    泠琅緊抿著唇,嗯了一聲,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實在有些激動……”

    侯夫人笑著點點頭,朝帳內示意了一眼。

    泠琅忙拭淚,接著跌撞行到榻邊,顫巍巍喚了句。

    “夫君?”

    一隻手從裏伸出,慢慢掀開布簾。

    骨節分明,修長細白,像上好乳白玉石製成的簫管。

    這一動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長,她的心怦怦跳著,恍然有一種見到石雕木偶活過來的奇妙荒謬感。

    那個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視線從這隻手上移開,還未開口,下一刻,便瞧見了雙漂亮至極的眼。

    眼尾似乎隨了侯夫人,窄而微挑,顯現出鋒利意味。偏偏瞳孔烏潤明亮,好似外邊粼粼池水,藏著些許易碎春光。

    那雙眼的主人此時正把她瞧著。

    “夫人?”他輕聲道,聲音帶著久病初愈的沙啞。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認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數月的人不該這麽,這麽……

    這麽好看吧?

    起碼該是麵黃肌瘦,雙目無神,怎麽能這麽清清淡淡地靠著,從容不迫地將她瞧著,好像隻是睡了個午覺。

    見她呆呆的,帳中人輕咳一聲。

    “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嚇著了?”他帶著歉意道。

    一口一個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琅愣了半晌,眼中複又聚起淚,竟是哽咽起來。

    “夫,夫君,”她喚完這一聲,眼淚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墜盤,杏花帶雨。

    “沒有嚇著的,我是太開心了,”她一邊拭淚,一邊笑,“見夫君如今恢複康健,我心裏說不盡的歡喜……”

    “這些日子,夫君實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轉,以後定會更加明朗……”

    對方聞言,微微一笑。

    他緩聲道:“還未謝過夫人日夜操勞,夙興夜寐念祝祈福,母親都同我說了,我如今能這般,實在是夫人之勞。”

    這一笑,如凍湖化水,料峭寒風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顆痣,真如鶴頂那抹朱紅一般奪人眼目。

    泠琅卻無暇欣賞,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內事,何勞之有?不過念經燒香罷了,若能換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應該不過。”

    這倆人左一個夫人右一個夫君,此間脈脈溫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儷一般,誰能想到這才是他們見的第一麵。

    他們你來我往,侯夫人倒閑坐在一旁飲起茶來。

    她吹了吹茶湯麵上的浮葉,無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閉門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異性子,但她兒子便不然。

    早年間她和涇川侯伴於君側,四處征戰,並沒什麽功夫照料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從小便懂事,從未為此哭鬧抗議過。

    再長大些,便更顯現出溫和知禮來,和同年歲的孩童完全不同,歡喜玩鬧的年紀,他已經十足的沉靜穩重。可後來聖上封了侯,賜了觀雲坊的宅院,就在那時,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後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盞,微微一歎。

    不過是稍微一提點,說為了能脫險,為娘為你尋了門親事,那姑娘是個實心實意的,娘都看在眼裏。如今你平安醒轉,她……

    話僅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報的道理,兒子知曉,還請母親放心。”

    思緒被一陣咳嗽聲打斷。

    侯夫人抬眼去看,隻見江琮弓著背,十分難耐的樣子。而泠琅坐在他身側,正幫他拍撫順氣。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來。

    這二人僅僅看著,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樣的想法,不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醫者也有,門外窺伺的眾人更是有。

    身為主角的泠琅卻恍然不覺。

    她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事情到如今,發展得實在是太順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個孤僻古怪的,甚至還過分的溫和英俊。先前在房中,無論她說什麽,他都耐心聽著,麵上含了溫潤笑意,應對彬彬有禮,周全至極。

    那雙桃花眼將她看著,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脈脈。

    好似真的把她當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確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糞,也會是這種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並且更妙的是,他雖有所好轉,但到底不能行動自如,下個地都堪稱勉強,走兩步路更要人攙著,這就說明……

    侯府還需要她這個福星,無論如何,在他徹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處。

    至於再久遠的事,她懶得去想。因為大夫說了,江琮體虛孱弱,身內空乏,起碼還要休養個一年。

    一年的時間,若她李泠琅還不能查出點什麽,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懷揣著對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個兒房中美美入睡,一覺睡到——

    三更。

    雞鳴剛過,她便睜開眼來。

    黑洞洞的屋頂,有皎潔月色透過窗落進來,榻邊的綠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個侯府靜悄悄。

    實在是個偷雞摸狗的好時候。

    半盞茶後,泠琅出現在侯府後門深巷之中。

    萬物靜默,唯有頭上孤冷月色,和腳下寂寂長街。她翻過一道又一道高牆,於狹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點在瓦片上,發出的聲響連貓都無法被驚動。

    出了觀雲坊,直奔長樂街,躲過往來巡邏的金吾衛,泠琅閃身進入一道高門之內。

    總是整個西京都陷入沉眠,總有一處地方是徹夜熱鬧的。

    白鷺樓。

    歡飲達旦,歌舞通宵的銷金窟,商人一擲千金,王侯流連不去。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在此拍賣轉手,世間難覓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當然不是圖這個。

    一名小童迎上前來,正要問詢,瞧見她從袖中亮出一塊玉牌,便躬身行禮退卻。

    退卻的同時,手指卻暗暗一比,是個數字。

    泠琅看著,淡淡移開視線,轉身便往樓上去。

    穿過鬧哄哄的廳堂,躲開不知第幾個醉漢,一道華美精秀的雕花門隱於暗處,終於被她尋得。

    進門的時候,裏麵似有話聲,聽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東西有線索了。”屋裏有人對她笑著說。

    那人接著話鋒一轉:“可惜還有人想要這個,出價高了一倍,讓我很為難。”

    這等地方的談話,從來無需寒暄周旋,泠琅開口便道:“誰?”

    “這當然不能說,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問,但年後音訊全無,今日才又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