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誌偉目光陰沉的盯著盛嘉樹，那張臉仍然是那張臉，隻是臉上那些之前讓笑容平添三分滑稽不斷舒展堆疊的皺紋，此時配合那雙眼睛，如同一條蜿蜒蠕動，褪去蛇蛻的毒蛇，隨時暴起傷人。

  而他對麵剛才還滿臉不耐煩的盛嘉樹，在裴誌偉的眼神逼視下，如同變臉般浮現出怯懦乖巧的笑臉：“七叔……不如我幫你去同美玲姐談一談，讓她把那間店麵租給你？”

  說著話，盛嘉樹慢慢朝後麵退了一步，看到裴誌偉沒有阻攔自己的動作，暗暗鬆了口氣，正準備轉身離開，裴誌偉已經淡淡的開口：“不講清楚，你能走出元朗，我把裴字丟掉，改隨你姓。”

  “我猜的。”盛嘉樹笑容溫和的看向裴誌偉，隨後探手從藤蔓上摘下一粒葡萄，學著裴誌偉之前的動作擦了擦，遞給對方：“如果真的被我猜中，那就當我好心多嘴提醒七叔你一句，不要把地租出去，不然……”

  裴誌偉把目光從盛嘉樹的臉上慢慢轉移到那粒葡萄，探手接過來，打斷了盛嘉樹的話，反問道：“你怎麽知道鬼佬準備在新界修新機場？”

  “看英文報紙咯，不止看當日的報紙，我甚至把之前的報紙，能找到的，全部看了一遍。”盛嘉樹對裴誌偉說道。

  裴誌偉抬眼皮瞥了一眼盛嘉樹，語氣肯定的說道：“我敢肯定，不論是英文報紙，仲是中文報紙，都沒有這條消息，報紙我比你讀的多。”

  盛嘉樹有些為難的撓撓頭：“報紙的確未有明確講這件事，不過一些細碎的消息，可以把它們匯總，就好像拚圖一樣，拚成一個完整的圖案，這種細碎的消息太多，我一時能記起來的，大概有三件，第一件，報紙上登出港英政府首席民政官麥道高的訪談文字，全文不過七百字，有四百字在講當年新界的石崗機場舊事，一個民政官，如今正是手忙腳亂的時節，哪有功夫特意去報紙上講陳年往事，第二件，報紙上強調啟德機場在如今中英友好的親善局麵下，難以滿足兩國官員與民眾來往的交通需求，港英政府表示會出台計劃，提升香港機場設施，是香港機場，不是啟德機場，第三件，前幾日刊登了1930年出台的《新界收回土地則例》，表示如今仍然適用香港新界等地的土地回收事宜，再加上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消息，大概就能拚湊出，港英政府準備在新界大麵積征地，修建軍民兩用的大型機場。”

  盛嘉樹的消息來源的確是英文報紙，報紙上麥道高特意講了1938年，港英政府計劃在新界錦田修建石崗軍用機場，並且當時已經進行征地補償，平整土地等前期工作，但是因為日軍登陸大亞灣，機場選址已在日軍火炮射程之內，所以工程停止，並且因為日軍侵華，大批難民湧入新界九龍，石崗機場平整出來的土地被用於容留難民，再後來，機場土地因為荒廢，被華人難民重新開墾複耕，港英政府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未加以製止雲雲，對英國人未加以製止的屁話，盛嘉樹自然不會當真，日本人打去大亞灣，火炮對準香港，英國人都快嚇死，無暇自保，哪有閑情逸致去關心之前征收的土地被複耕這種事，隻不過如今把當年的不敢作為變成出於人道主義登在報紙上，隻能說英國人為建造機場大麵積征收土地之前，稍作輿論上的鋪墊。

  聽盛嘉樹說完，裴誌偉收起剛才眼神中的敵意與殺氣，放緩語氣：“真的隻是讀報紙推斷出來的？”

  “我沒必要騙你。”盛嘉樹對裴誌偉誠懇的說道。

  裴誌偉把葡萄丟進嘴裏，拍了拍雙手：“新界理民司的華人要員，把消息偷偷傳給五大家族，話港府準備征收新界七個圍村外加廬墓田地，加在一起四萬多畝用來建設新機場，七個圍村加在一起四萬多人，如果沒了土地，難道四萬多人進城討飯？他媽的死鬼佬，每畝地居然隻肯賠一百七十多塊港幣，按人頭算，每個人都隻得一百多塊！我知道我那種辦法多半行不通，那些城裏的有錢人未必夠膽同鬼佬大小聲，但至少我能坑他們一筆長約租金，有筆錢在手，就算最後真的沒了土地，也不至於讓大家真的討飯。”

  “這種事難道不是五大家族做主嗎，他們自然會有安排？”盛嘉樹目光驚訝的看向裴誌偉，原來把有錢人卷進來，這家夥居然是兩手準備，如果有錢人敢同英國人吵起來，那就正中裴誌偉下懷，如果英國人最終征收了土地，裴誌偉從有錢人手中假借租地收上來的一筆租金，則可以用來補貼給鄉民。

  裴誌偉先是看了一眼神樓的方向，這才噗的一聲吐掉葡萄皮，低聲哼道：“安排條毛出來咩！被那些拿來擦屎忽都嫌硬的嘉獎令遮住了眼，一個個以為國民黨靠得住！他們怎麽做我不管，但我總不能讓我圍村的人餓死街頭。”

  裴誌偉說著話，看向盛嘉樹，再度露出那種油滑笑容，拍著盛嘉樹後背：“後生仔你不錯，喂，我很少同人講心事，你都算一個，對了，你之前講，東華三院的生意都搞定，年少有為，與美玲剛好般配！”

  說著，主動推著盛嘉樹朝裴美玲等人的方向走去，邊走邊笑著低聲說道：“晚上陪阿叔飲幾杯，我雖然年紀大，但是最中意同後生仔聊天。”

  兩人走到裴美玲，花柳龍麵前，裴美玲有些厭惡的看了眼裴誌偉，隨後目光尷尬的轉向盛嘉樹，盛嘉樹微微一笑：“沒什麽，七叔同我聊聊元朗的風景。”

  裴誌偉則看著花柳龍拎著的那個鼓鼓囊囊不斷蠕動的布袋，眼睛一亮，湊過去拍了拍布袋：“這是……水蛇？”

  “是我同我娘捉到的，準備賣去太公家中，賺錢供我讀書。”阿鳩在旁邊，看著裴誌偉不懷好意的模樣，主動開口。

  裴誌偉聽到是裴美玲和阿鳩抓的蛇，直接從花柳龍手裏一把奪過，扛在肩上，另一手揉著阿鳩的腦袋笑嘻嘻說道：“有好東西不便宜同村的七叔，居然跑來便宜太公？你真是冇良心，太公一把年紀，不要幫他補水蛇，補了都浪費，更何況萬一補過頭，再幫我添幾個弟弟，那就麻煩大咗，還是便宜我的好，走啦，同我返元生圍，回村裏我付你二十塊，全都買下來！”

  帶頭朝外走了幾步，沒聽到腳步聲，裴誌偉扭頭看到盛嘉樹裴美玲等人立在原地，沒有隨他走的打算，自己又很沒有氣場的走回來，仰著頭朝盛嘉樹笑道：“盛先生是來請美玲返深水埗的是吧？”

  “是這樣，所以，就不去叨擾七叔。”盛嘉樹朝裴誌偉笑笑說道。

  裴誌偉理解的點點頭，轉向裴美玲，一本正經的清了清嗓子：“阿玲，你同我返圍村，有事同你商議，阿鳩呢，就快長大，不知道魏家那邊會不會收他入族譜，上次我聽魏家那邊講，話準備十八歲再讓阿鳩列進族譜，所以村裏正商議，準備分出塊土地俾他，讓他十八歲成人之前不至於餓肚皮，你如果忙，不去都冇關係。”

  裴美玲一雙俏目眯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幾乎壓不住怒火，什麽有事商議，分明是想讓盛嘉樹跟他去元生圍，多半是有事想求盛嘉樹，盛嘉樹不理會他，他就找個理由逼自己跟他先回元生圍。

  裴美玲當然不想讓裴誌偉的奸計得逞，可是問題是他嘴裏的話半真半假，阿鳩的確與魏家那邊不夠親近，因為丈夫父母死的早，又早早入城做學徒，魏家也就沒把阿鳩列進族譜，沒有列進族譜，就不算魏家子弟，就沒有辦法繼承丈夫父母留下來的土地，這些問題都需要裴誌偉去幫她一個女人同魏家交涉，如果自己同他回圍村，裴美玲知道這家夥多半會找借口推脫，但是如果不去，萬一這家夥對魏家那邊說些不中聽的話，阿鳩就沒了希望。

  “裴誌偉！我……”裴美玲雙手握拳，咬著銀牙低聲直呼裴誌偉本名，準備把這家夥當眾暴打一頓，以後大不了脫離裴家，阿鳩入不入魏家祠堂也無所謂！

  盛嘉樹從旁邊把裴美玲緊握的拳頭攥住，笑著對裴美玲怒火熟視無睹，眼神無辜的裴誌偉說道：“七叔，我剛好想嚐嚐水蛇，之前都未試過，不知能不能同你一起去元生圍？”

  “當然，歡迎歡迎。”裴誌偉露出個燦爛的笑臉，綠豆眼先是極快的掃了一眼裴美玲被盛嘉樹握住的拳頭，這才對盛嘉樹說道：“那就一起走罷？對了，你用不用同那位朱先生，謝小姐打聲招呼？”

  盛嘉樹瞥了眼神樓的方向，朱恩良赴港第二日就跑來見裴崇，恐怕要聊的事情非同小可，自己隻是個小人物，還是不要好奇心太強的好，那種大人物談笑間泛起的漣漪，對盛嘉樹，裴美玲這種還在底層的小人物而言，是瞬間沒頂的驚濤駭浪：“不用，朱先生事務繁忙，我這種小人物偷偷嚐個鮮，就不要去壞了他與裴太公的茶興了罷。”

  裴誌偉對盛嘉樹笑笑，也看了眼神樓，隨後搖搖頭朝秋田圍正門走去：“其實沒什麽好看的，你如果想看，元生圍也有一座，你可以走進去慢慢看，樓還不錯，就是裏麵的人，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