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幫個忙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6      字數:9478
  窮人在香港是沒有夜生活的,比如盛嘉樹和夏洛克,不過八點鍾就已經躺在棺材裏準備睡覺。

  但是對有錢人來講,八點鍾,夜生活剛剛開始而已。

  雖然香港如今是軍政府執政,但是並沒有嚴格執行宵禁等等規定,更何況港英政府也清楚,香港已經從淪陷前的一百六十餘萬人,到現在隻剩不足六十萬人,需要的不是宵禁,封鎖這些嚴厲措施,而是讓這僅存的六十萬人盡可能活躍起來,使已經瀕臨經濟死亡,社會性死亡的香港注入生氣,哪怕是虛假的生氣。

  所以把香港軍政府總督夏愨的執政精髓提煉成四個字,那就是百無禁忌。

  而市麵上最先複興的,永遠是偏門生意,隨著香港重新被英國人占領,本就在日占時未被禁止的鴉片,妓寨,賭檔等等更是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各個之前投靠日本人為虎作倀的社團,看到英國人沒有要清算漢奸的意思,也都紛紛跳出來,大搖大擺招搖過市,靠著日占時期發的橫財,擴大自家的偏門生意。

  楊震峰自然是有錢人,他今晚在中環的晴風樓招待摩禮信殯儀館的老板威廉和衛生局的高級衛生督察格蘭特。

  晴風樓是日占時期日本人開辦,隻接待日本軍官的高級日料館兼妓院,日本投降後,這處生意自然關門大吉,不過沒關門幾日,就被楊震峰的弟弟盤下,甚至還沒來得及換招牌和建築格局,隻是把日料換成了西餐。

  晴風樓的日式包廂內,擺放了一張西餐桌,旁邊的日式榻榻米,矮幾等裝設,讓這張西餐桌看起來非常的怪異。

  “威廉,楊先生是接手你生意的最好人選。”衛生局高級衛生督察格蘭特,三十四歲,一頭棕發,淺灰色的眸子,兩撇經過細心修剪的紳士胡,此時正一邊用雙手熟練的分割著餐盤內的牛肉,一邊對旁邊的威廉說道。

  坐在他旁邊的摩禮信殯儀館老板威廉比起格蘭特的形象顯然差了很多,臃腫癡肥的身體,花白稀疏的頭發雖然仔細梳理過,卻還是遮掩不住他那碩大的禿頂,眼袋下垂,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個失去活力,開始泄氣的皮球。

  “楊,那你準備出多少錢買下我的生意?”威廉喝了口餐酒,向對麵的楊震峰問道。

  楊震峰輕輕晃著杯中的紅酒:“威廉先生,五千港幣。”

  “你在開玩笑?”威廉瞪起眼睛,看向楊震峰:“五千港幣?你是在羞辱我嗎?格蘭特,是你讓這個黃皮膚雜種過來羞辱我的嗎?”

  楊震峰笑著說道:“威廉先生,聽我說完,你店內的棺木也好,其他東西也好,都仍然屬於你,你可以去把它們轉賣給別人,我可以介紹其他客戶花個你滿意的價格買下來,我的五千港幣,隻買你的殯儀館牌照與市政局主席簽發的停屍許可證。”

  “即便隻是牌照和許可證,五千港幣也不是個合理的價格,應該更高些。”聽完楊震峰的解釋,威廉臉色鬆緩了些,但仍然略帶不滿的開口說道。

  格蘭特從旁邊拍拍威廉的肩膀:“威廉先生,楊已經很有誠意,他是我們英國人的朋友,想想看,就在這家店裏,那些日本雜種幹了什麽,他們抓了工務司助理司長肯尼的女兒琳達,從集中營送來這裏逼她接客,整整兩年,一個月前,琳達去世,而那時候你和其他英國殯儀生意人,都還沒返回香港,是楊親自出麵操辦了琳達的葬禮,再之前,勞工署幫辦本尼,被日本人逼著拉難看的黃包車為生,並且讓該死的黃種人免費乘車,他被日本人恥辱的折磨,死後也是楊為他代辦了葬禮,就是我說的,他是英國人的朋友,你現在想處理完生意,回英國養老,他是接手你生意最好的人選。”

  “好吧,我能說什麽呢?”威廉聳聳肩,看看格蘭特,又看看楊震峰:“就五千塊吧,小子,牌照和許可證是你的了。”

  楊震峰舉起酒杯朝威廉示意:“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威廉和他碰了下杯。

  “明天我會親自去您的店內簽訂合約,格蘭特先生,威廉先生,請允許我冒昧的為你們準備了餐後的娛樂。”楊震峰起身離席,看向兩人:“日本女人,如今在香港可很難找到日本女人,但是我為你們找到了,把你們對日本的仇恨,盡情發泄在她們身上吧。”

  說完,他拉開包廂的門,外麵四名穿著日式和服的少女,邁著碎步走了進來,跪伏在西餐桌兩人的麵前。

  “玩的開心點。”楊震峰朝兩人笑笑,走出了包廂。

  沿著走廊朝外走,楊震峰邊接過旁邊心腹杜潤棠遞來的濃茶,用濃茶漱口清潔口氣之後,開口問道:“約了華民政務司的幫辦幾點鍾?”

  “九點三十分,還有半小時,約在三樓的包廂賭撲克。”杜潤棠開口說道:“現金已經準備好。”

  楊震峰勾勾手指,手下馬上會意的取出香煙,幫楊震峰點燃,楊震峰回頭看看遠處傳來女人驚呼和男人亢奮淫笑的包廂:“這四個女人?”

  “都安排好,教過幾句日語,應該不會露出馬腳。”杜潤棠開口說道。

  “就算玩到一半發現是中國人也無所謂,反正是用來替鬼佬出氣嘅,這兩個鬼佬,一個老婆死於日本開炮轟炸,一個未婚妻在集中營被輪奸致死,對日本人恨之入骨,我想會玩的很過火,所以幹淨些,死掉的埋去雞籠,活下來的算運氣不好,賣去澳門,不要再讓她們出現在香港。”楊震峰夾著香煙,想了想,開口說道。

  “明白了。”杜潤棠開口說道:“對了,花柳龍帶了個後生仔過來,話是要拜山。”

  楊震峰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拜山?拜山去山頭拜嘛?跑來這裏見我?花柳龍這個撲街,我讓他幫我做仵工,就真的隻做仵工,好多瑣事都不及你順手。”

  “是截了七叔那單生意的長生店。”杜潤棠在旁邊開口說道。

  楊震峰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斂去,吐出口煙霧:“讓他們來茶室見我。”

  ……

  花柳龍取出香煙,遞給盛嘉樹一支,隨後指著燈火通明的晴風樓說道:“喂,看到啦,這家店都是楊老板家裏開的。”

  盛嘉樹勉強附和點點頭,心裏在琢磨見到這位楊老板之後如何應對,如果對方要拿走七叔這單生意,自己是不可能拒絕的,畢竟裴美玲還要靠長生店為生,真要是楊震峰出手趕絕壽仁長生店,不過是分分鍾傳幾個消息而已,到時候沒有木料行為壽仁長生店提供木料,沒有紙紮行給壽仁長生店提供紙紮,除了關門大吉或者改行,盛嘉樹想不出裴美玲有什麽方法能對抗楊震峰,畢竟雙方在行業內的實力已經不是用失衡來形容,而是壽仁長生店連上天平稱重的資格都沒有。

  他已經了解了些楊震峰福祿壽殯儀館的情況,可以說香港知名華人的葬禮幾乎都由福祿壽殯儀館一手包辦,遠一些的知名人物有晚清四大寇之一的虞烈,開埠以來首位豪商盧紳春,近些年則有在中環被當街槍殺的富商林希振,民國知名軍閥,中國致公黨大佬陳炯明,客死香江的民國教育家薛鶴卿,中藥大王於東宣等等,可以說,福祿壽殯儀館已經快成為殯葬業在香港華人心中的代名詞。

  “不用緊張,有我在,保證沒問題。”看出盛嘉樹神思不屬,花柳龍以為對方是擔心楊震峰接下來會刁難他,所以開口安慰道。

  盛嘉樹笑笑,此時晴風樓正門,楊震峰的心腹杜潤棠走了出來,朝著花柳龍招招手,花柳龍連忙拉扯了一下盛嘉樹,小跑迎上去笑著打招呼:“棠哥。”

  “楊先生讓你同這個後生仔一起上去見他。”杜潤棠臉色溫和的朝花柳龍說道:“跟我來。”

  “好啊。”花柳龍答應一聲,帶著盛嘉樹一起跟隨著杜潤棠走進晴風樓。

  杜潤棠引著兩人走到茶室外,拉開茶室的木門:“楊先生,人在外麵。”

  “進來罷。”楊震峰坐在茶室內,開口說道。

  杜潤棠朝著茶室外的兩人歪了下頭,花柳龍正要邁步走進去,盛嘉樹拉了一下花柳龍,輕聲說道:“脫鞋。”

  說著自己已經先脫去了腳上的鞋,花柳龍看看杜潤棠,又看看盛嘉樹,也低頭脫掉了鞋,這才邁步走進去。

  杜潤棠麵無表情的在外麵,合攏了茶室的門。

  “楊先生。”花柳龍露出笑臉,對盤坐在茶台前煮茶的楊震峰欠身開口。

  盛嘉樹立在他身後一步處,也禮貌的欠身:“楊先生。”

  楊震峰用茶夾夾起一個茶盅清洗燙過,擺在自己對麵的位置,這才抬頭看向兩人,把目光定在盛嘉樹身上,朝他露出個笑臉:“過來坐。”

  盛嘉樹先是看了眼花柳龍,頓了片刻,確定楊震峰沒有開口讓花柳龍入座的打算後,才慢慢走過去跪腿疊坐在楊震峰對麵。

  楊震峰幫盛嘉樹麵前的茶盅倒了茶,隨後才笑著問道:“怎麽稱呼,在哪家長生店做事?”

  “楊先生,我叫盛嘉樹,你可以叫我阿蟹,目前在通州街壽仁長生店開工。”盛嘉樹語氣平靜的開口說道。

  楊震峰倒茶的動作一頓,盯著盛嘉樹看了幾秒鍾,直到茶盅內的茶水已經溢出來,才恢複正常,收回茶壺:

  “通州街?”

  “是。”

  楊震峰輕輕的點點頭:“我如果我沒記錯,九龍深水埗通州街,有五家長生店。”

  “楊先生說的沒錯,之前通州街的確有五家長生店,不過上個月關掉了一家,日本人投降,老板回鄉了。”盛嘉樹對楊震峰說道。

  “你在通州街的長生店做工,居然能拿下七叔的生意,真是後生可畏,我很好奇,通州街那幾家店向來做街坊窮人生意,你是怎麽讓七叔的家人把這單生意交給了你?”楊震峰自己從旁邊拿起香煙,點燃之後,好奇的望向盛嘉樹。

  盛嘉樹坦然說出了自己如何憑借探病,最終拿下七叔葬禮生意的經過,這種事沒必要隱瞞,既然來拜山,自然是要知無不言,不然等對方事後查出真相,反而更加被動。

  聽到盛嘉樹憑借兩百塊,和編造的徒弟身份,最終讓蘇伯森作證,文廷德,文美香簽字,楊震峰輕輕一拍茶台,開口稱讚道:

  “好!後生仔,好手段!”

  盛嘉樹則從口袋裏取出那份合約,輕輕推到楊震峰麵前:“楊先生,雖然生意是我接下,但是我是外鄉來香港,不懂這裏規矩,多虧老板和龍哥提醒我,所以匆忙趕來拜山,冇什麽見麵禮,隻好用這份合約聊表心意。”

  “你這份合約可不是聊表心意。”楊震峰沒有去碰那份合約,笑著對盛嘉樹說道:“41年,粵劇大家紮腳榮去世,陰沉木壽材,搭棚百丈,殯儀樂隊四十隊,牌坊九座,靈車九輛,龍獅隊伍不計其數,辭靈三十裏,整場葬禮隻是雇傭臨時人工就有八百餘人,解穢酒開了百桌,我記得當時整場葬禮費用是一萬兩千港幣,七叔的名聲比紮腳榮更大,這種戲子伶人又最好臉麵,有紮腳榮的葬禮在前,七叔的葬禮隻會比紮腳榮更風光,所以,阿蟹,你表的這份心意,最少都要值一萬兩千港幣。”

  盛嘉樹沒有開口接話,隻是微笑看著楊震峰。

  楊震峰伸手指點了一下盛嘉樹:“其實這單生意我之前已經打點過七叔的二兒子文廷智,他答應一定會由福祿壽來代辦,沒想到你技高一籌,冇關係,我欣賞你,反正七叔又未咽氣,拜山又不算遲,你又親自登門送了這份合約,證明你是聰明人,我對聰明人從不吝嗇。”

  說著話,楊震峰拍拍手,外麵杜潤棠走了進來,遞給楊震峰一個信封,楊震峰接過之後,杜潤棠退了出去。

  楊震峰站起身,活動著身體,隨手把信封放在盛嘉樹麵前,端著茶盅說道:“這裏是一千塊港幣,無論你是不是截我的牌,你都接到這單生意,我是不會白白搶走別人生意嘅,收下罷,仲有,幾時想要換份工做,隨時可以去灣仔莫理臣山道福祿壽殯儀館見工,每月工錢一百塊。”

  說完之後,楊震峰再不看盛嘉樹,而是走到被晾在當場的花柳龍麵前,花柳龍臉上仍然掛著無所謂的笑容,看到楊震峰走過來,臉上笑容更盛:“楊先生。”

  楊震峰也臉上浮現出笑容,打量著花柳龍,伸手撩開擋住花柳龍眉眼的半長頭發:“擋住臉就冇人識得出你髒呀?”

  花柳龍看了楊震峰一眼,隨後低頭自嘲微笑。

  楊震峰把花柳龍的下巴托起來:“怎麽,怕羞呀?”

  “嘩~”楊震峰把茶水潑到花柳龍的臉上:“那就洗幹淨呀,咁不就幹淨啦?”

  花柳龍低著頭,抹掉臉上的茶水,仍然微笑,一語不發。

  “我讓你做去做咩嘢?”楊震峰看著花柳龍,開口問道:“我讓你去做咩嘢呀?學人做和事佬呀?我讓你放焰火,你懂得自作主張咗?噢~你江湖大佬來嘅,有麵子的嘛!”

  “啪!”楊震峰一記耳光抽在花柳龍的臉上:“邊個給你飯食!”

  “啪!”又一記耳光抽過去:“邊個是你老細!”

  盛嘉樹雖然仍然跪坐在茶台前,但是雙手卻逐漸用力按在雙膝上,閉上雙眼。

  花柳龍整張臉高腫泛紅,卻始終低頭不語,楊震峰也沒有停手的打算,就那麽一下一下的扇著花柳龍的耳光,直到花柳龍嘴角都已經被抽裂,朝外淌著鮮血,盛嘉樹才睜開雙眼,站起身:

  “楊先生,七叔葬禮的合約,換你放過他,這一千塊,也是你的。”

  楊震峰的動作停下,轉回身看向盛嘉樹起身的背影,笑了起來,慢慢踱回到主位前,看向盛嘉樹:

  “你講什麽?”

  花柳龍抹了一下嘴角的鮮血,看向盛嘉樹的背影,隨後就再度低下頭去,隻是無聲的攥緊拳頭。

  “我話,合約給你,放過他,這一千塊,也退還給你。”盛嘉樹把裝著現金的信封,遞給楊震峰。

  楊震峰笑了起來:“我剛剛讚你是聰明人,現在我覺得要收回這句話,那是我的私事,你不該開口的。”

  “龍哥是因為提醒我來拜山得罪了楊先生,整件事又是因我而起,楊先生如果心中不滿……”盛嘉樹之前微微低著頭,此時猛然抬起來,眼神銳利的盯向楊震峰:“朝我來。”

  盛嘉樹此時的眼神與話語,仿佛出鞘的長刀,銳氣十足,讓楊震峰都有瞬間失神,不過隨後他哈哈笑了起來,笑容配合他那狹長雙眼,看起來有種殘忍味道:

  “你有什麽資格講這種話,後生仔就是後生仔,不知天高地厚,這樣罷。”

  楊震峰說著拿起那份合約,輕飄飄丟到盛嘉樹麵前:“合約你自己留下,這一千塊港幣我留下,想清楚的話,你飲過這杯茶,就可以走了,他也可以走了。”

  盛嘉樹沒有猶豫,端起麵前已經轉冷的茶盅,一飲而盡,裝起合約,轉身朝外走去,看到花柳龍還立在原地,盛嘉樹攬住花柳龍的肩膀,一起朝門口走去。

  “阿蟹!”盛嘉樹即將走出門外時,主位上的楊震峰開口,盛嘉樹回頭看去,楊震峰舉著茶盅,笑容燦爛:“我等你下次來飲茶。”

  “好啊。”盛嘉樹回了個笑臉,攬著花柳龍拉開木門走出了茶室。

  等兩人離開之後,杜潤棠從外麵拎著西裝外套走了進來,看向坐在主位的楊震峰:“楊先生,華民政務司的幫辦就快到了。”

  “好。”楊震峰臉色平和的起身朝著外麵走去,準備去開始另一場與鬼佬約好的牌局。

  “楊先生,阿龍同那個後生仔我是不是……”杜潤棠猜不出此時楊震峰的心思,隻能小心翼翼的開口詢問。

  楊震峰一邊係著西裝的紐扣一邊說道:“不需要,現在欺負他們,讓人笑我持強淩弱咩?去讓平伯傳幾個消息就好啦,棺材沒有,紙紮沒有,人工沒有,到時他怎麽辦這場葬禮,我都很期待,到時辦不成葬禮,交給我來代辦沒問題,不過文家人要請律師提告,就說幾個窮鬼假借葬禮招搖撞騙,告到幾個窮鬼傾家蕩產,入獄伏法。”

  “明白。”杜潤棠欠身讓出門口位置,嘴裏答應道。

  楊震峰走出茶室,笑容燦爛的朝著已經上樓的鬼佬迎上去,杜潤棠輕輕把茶室的門關閉,彷佛剛才什麽都未發生過一樣。

  ……

  離開晴風樓時已經深夜,沿著街道走出百餘米,盛身旁的花柳龍始終沉默不語,盛嘉樹停步點燃兩支香煙,分了一支遞給花柳龍:

  “龍哥,就算你抱著忍辱留下的念頭,他都不會再用你。”

  花柳龍歎口氣,從鼻腔裏噴出兩道煙柱:“他老母,又要重新揾工開。”

  “你不是同球伯學拳的嘛,幹嘛不開館教拳,跑來做仵工?”盛嘉樹從旁邊開口問道。

  花柳龍看了看天上的彎月:“三十幾個兄弟,我一個人教拳養的起咩?”

  “這麽多人,又都懂拳腳,幹嘛不去碼頭做工?”盛嘉樹靠在煤氣路燈的燈柱上,對花柳龍問道。

  花柳龍嘿了一聲:“我師傅大概未同你聊過我罷?”

  盛嘉樹點點頭,心說何止未聊過你,自己和林海球見麵總時長都沒超過半小時,就被打發去睡了棺材,唯恐自己打他女兒的主意。

  “其實我之前是撈偏門嘅,講出來你都不會信,元朗那種鄉下地方都有社團,那社團叫做和一平,十足小社團來的,之前也同其他社團冇太大區別,去碼頭做工啦,去找魚市霸地盤,收清潔費,幫忙排水,總之一個字,就是夠壞夠爛。”花柳龍夾著香煙,嘴裏自嘲的說道:“結果三六年,和字頭大亂,和合圖一分為二,多出個和聯勝,那時和字頭其他社團要站隊,我大佬自認洪門中人,當然站到正統的和合圖一邊,哪知道,和聯勝初生牛犢不怕虎,打定主意開打顯威風,結果好啦,要打響名頭當然要揀軟柿子,最軟的是哪個,和一平嘍,於是地盤也好,碼頭也好,都被搶光,我大佬也被斬死,堂口的兄弟死走逃亡,我就是那時做的大佬,跑去對人家斟茶認錯,借貸擺和頭酒,和一平從此就壞了招牌,不過我無所謂,至少不用再擔心走在街上被人斬,搞定和頭酒之後,我就去拜師學拳腳,那時想的就是一個字,臥薪嚐膽,想著自己學成功夫之後,一定把和一平招牌重新打響。”

  盛嘉樹叼著煙,沒有開口,花柳龍也不在意盛嘉樹是不是再聽,自顧自的說著:

  “哇,我師傅那時真是人才濟濟,收了好多江湖猛人做徒弟,免費教那些人拳腳,那些江湖人當然也捧我師傅,所以你見到啦,能在尖沙咀開武館,武館能拿下三屆包山王,被很多拳館師傅恨到咬牙切齒,背後罵我師傅做奸人球,讓徒弟用命搏他的名頭,我在學拳時,隔三岔五就收到師兄弟受傷,殘廢甚至掛掉的消息,晚上學拳,白天就靠著帶剩下的幾十個本分兄弟去工廠做工為生,那時候覺得,不做江湖人也蠻好,至少平平安安,結果呢,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倒無所謂,大家都是窮鬼,榨不出油水,連日本狗都不會瞧你一眼,可是偏偏本地那些投靠日本人的社團,反而開始搞事,連排隊去打水都要交錢,我實在是忍不住,幹脆大開殺戒,用他們練手,我帶著幾個兄弟,把收錢的十幾個撲街當街砍死,隨後跑路去了東莞,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投軍打日本人,運氣好,幾年下來居然囫圇著返回香港,想回工廠開工,可是現在香港,工廠都冇幾間,想去碼頭開工,碼頭仍然是那些社團的人把持,三十幾個兄弟,我不想撈偏門,不帶他們做仵工搭棚抬棺揾錢,做乜鬼?”

  說到最後,花柳龍抬起頭看向盛嘉樹,語氣認真的問道:“做乜鬼?這世道就是逼人去撈偏門,做好人冇活路嘅。”

  “既然從軍,幹嘛又脫掉軍裝跑回來?”盛嘉樹沒有回答花柳龍的問題,而是開口問道。

  花柳龍嘿的笑了起來:“當然投錯軍嘛,那時候投的是國民黨一八七師的挺進支隊,本來覺得在哪支部隊無所謂,有飯吃,能打日本人就好啦,反正也未想過活著返來,之前不錯,的確同日本人見過幾仗,不過講實話,輸多勝少,不是我們不肯賣命,實在是餉錢都冇,軍糧更是同豬食一樣,槍械彈藥也是……後來我才清楚,原來國民黨當兵都要分三六九等,我那個挺進支隊,之前是招安的土匪,不是嫡係,就是想讓我們做炮灰而已,後來,上峰有令,剿除在廣東抗日的共產黨遊擊隊,也就是剿除共匪嘛,上級讓做咩就做嘍,放著日本人在城裏橫行無忌,我們跑去大嶺山剿共匪,結果因為有人叛變,向日本人出賣消息,我們遇到了日本人埋伏包圍……大家都準備等死啦,結果,是他老母國民黨嘴中的共匪遊擊隊,從大嶺山裏衝出來拚死替我們解圍,死了很多人才替我們打開處缺口,知道上麵的那些撲街長官下了什麽命令,不是趁機合力打一波日本人,然後互相掩護撤退,而是直接逃跑,丟下那些遊擊隊替我們擋槍做替死鬼,我們就從那些人身邊逃走的,那些遊擊隊的人看我們時的眼神真是……後來,開始傳日本人要投降,上麵又說去守住一些被日軍占住的城市,為咩呀,因為怕共產黨提前接受日本人受降,讓我們去保護日本人,免得被共產黨打進城搶先,就這樣,我同幾個兄弟幹脆找機會逃了回來。”

  盛嘉樹真沒想到麵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三四歲的漢子,居然經曆頗為奇特,說完了這些年遭遇的花柳龍神情失落的叼著煙,盛嘉樹說道:“為什麽要關照你那些兄弟?”

  “我帶了十幾個兄弟去投軍那些年,我們這些人的家中父母都是那些兄弟幫忙奉養,我現在返來,不認兄弟,仲算個人咩?”花柳龍說道:“想著先帶他們做仵工勉強填飽肚皮,等到有一日香港工廠再開工,就去工廠做工,算啦,不聊啦,多謝你,不然不知道仲要被那撲街再打多少下,改天賺到錢請你食飯。”

  說完,花柳龍搖搖晃晃準備朝遠處走去,盛嘉樹開口叫住他:“做仵工,我剛好缺人。”

  “你?醒醒啦,楊震峰哪會讓你辦成七叔的葬禮,回去勸你那位老板娘玲姐,改行啦。”花柳龍意興闌珊的說道。

  “你看不看報紙?”盛嘉樹突然問出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花柳龍楞了楞,搖搖頭。

  盛嘉樹把煙蒂彈飛:“如果我沒有些把握,是不會冒然開口替你解圍的,我既然開口,就做好了得罪楊震峰的準備,也想好了得罪他之後點樣做,我記得今天《九龍商報》上講了條關於東華三院殮葬服務吃緊的消息。”

  花柳龍立在原地,想聽盛嘉樹繼續說下去,可是盛嘉樹最終隻是看向他一笑:“我想你幫我做件事,如果做的成,七叔的葬禮,仲是有的搞,你同你那班兄弟,也不至於擔心餓肚子,唯一我們現在需要祈禱的,就隻有一件事。”

  “咩事呀?”花柳龍看向盛嘉樹問道。

  盛嘉樹語氣真摯的說道:“祈禱七叔能多撐幾日,能留給我們多一點時間。”

  “所以到底是想要我幫你做咩事?”花柳龍撓撓頭,不明所以的問道。

  盛嘉樹目光爍爍的開口:“騙錢……不,是借錢。”

  “我如果能借到錢,也都不會現在這副模樣啦?”花柳龍怔了下,隨後開口說道:“錢莊都不會借錢俾我們這種窮人。”

  “錢莊借不到,江湖人放的貴利是不是能借到?”盛嘉樹快步走向花柳龍,摟著花柳龍循循善誘的語氣問道。

  花柳龍猶豫一下:“借到是能借到,不過那種錢不能借的,翻不過身嘅,一旦借到手,利息就能逼死人。”

  “你看你自己是江湖大佬對不對?多少還是有些江湖情麵的嘛,把你知道的賭場,押店全部走一遭,能大概借到多少?如果同你師傅那些江湖成名的大佬師兄弟搞搞交情,是不是也能借到一些?”

  花柳龍打量著盛嘉樹:“你該不會是想要騙一筆錢跑路,用我借錢做替死鬼罷?”

  “不會,這幾日你可以一直盯住我,寸步不離,直到我賺到錢,連本帶利還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擔心啦?”盛嘉樹眼神認真的說道。

  花柳龍抿著嘴唇:“可是……你到底想要搞乜鬼?”

  “釣魚。”盛嘉樹附在花柳龍耳邊,說出兩個字。

  “釣魚?”花柳龍不解的重複著這個詞語。

  在他還沒明白時,盛嘉樹已經催促道:“龍哥,江湖人晚上都是夜夜笙歌的是罷?所以事不宜遲,現在就發揮你江湖大佬的特長,過去見那些大佬借錢啦?”

  “喂,你講清楚,這種錢如果還不上,你死是一定嘅,我都會死的很慘,所以,是不是真的能還上?”花柳龍砸著嘴,不確定的問道。

  盛嘉樹從口袋裏取出那份被楊震峰還回來的合約,慢慢塞進花柳龍的襯衫:“你也聽見啦,七叔葬禮最少一萬兩千港幣,你來保管,七叔死之前,它都值這麽多,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七叔閉眼之後,讓楊震峰不敢再趕絕我們,讓這份合約,在七叔死後,值得更多。”

  “是不是我這段時間都能盯住你?”花柳龍看著盛嘉樹,開口問道。

  盛嘉樹點點頭。

  “是不是你真的會還錢,不會用我做替死鬼?”

  盛嘉樹點點頭。

  “是不是你到時真的有工開,能安排我那些兄弟。”

  盛嘉樹點點頭。

  “是不是……”

  “你是不是女人呀,那麽麻煩,走啦!現在時間寶貴,仲有很多事要做,很急呀!”盛嘉樹打斷花柳龍的話:“我回頭揾把槍俾你,如果我做不到,你不如一槍打爆我頭!”

  “死就死啦。”花柳龍嘴裏念叨了一句,下定決心:“走啦,俗話說舉賢不避親,這種事當然不能我一個人背,所以我帶你先去我師傅現在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徒弟那裏,憑我麵子恐怕借不到多少,但是抬出我師傅你未來嶽父,那就冇問題啦。”

  盛嘉樹嘴角上翹:“就是你要拉球伯下水嘍,你不怕他打爆你頭?”

  “你一個女婿都不怕,我怕乜鬼,要打都是先打你。”花柳龍也笑了起來,恢複了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隻是配上那張紅腫的臉,看起來有些滑稽。

  兩個人沿著街道朝前走去,路燈把兩人倒映出的身影不斷拉長,晚風中,還能依稀聽到兩人的對話。

  “阿蟹,我師妹到底你有冇興趣?聽說你退了婚書?”

  “關你咩事,欲擒故縱,少打你師傅女兒的主意,你都已經生了花柳,冇戲啦。”

  “我未生過花柳,我清白嘅。”

  “不用對我解釋,大家隻是合作揾錢,我又不準備搞你或者俾你搞,清不清白同我有乜鬼關係。”

  “你想清楚,如果你到時真的借錢不還,就不是俾我搞那麽簡單啦。”

  “收聲吧,那麽多話,好似八婆,哪有江湖大佬的氣勢,你真的是江湖大佬,就該茶室裏提刀斬死楊震峰,我也就輕鬆啦,哪用現在呢般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