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逐月九
作者:糯米詞      更新:2022-06-02 22:45      字數:2679
  第130章 ?逐月九

    在唐棠受傷的第二天, 在他們啟程去地底妖城的前一天,唐棠見到了唐雲。

    唐雲被關在天船最下層的船艙處。

    這裏是天船,不是天玄宗, 也沒什麽地牢水牢之類的地方, 弟子們把底層的空閑房間收拾收拾, 就當了牢房。

    牧行之把她送到門口, 唐棠對他搖搖頭,示意他自己想要一個人進去。

    牧行之會意,退到一旁。牧行之對唐家沒什麽歸屬感,他的歸屬感來源於唐棠,他與唐雲也沒什麽好聊的。兩個並不相投的聰明人,既無血緣關係也無親屬關係, 唯有一個紐帶作為鏈接, 當紐帶斷裂,自然是一句都嫌多。

    屋外有幾個看守的弟子,屋裏窗明幾淨,唐棠繞過入門的屏風,裏麵的桌椅床鋪都整潔幹淨,到底是依靠靈力行駛在天上的船, 不似凡人的水船潮濕陰暗, 這屋裏還有個窗,靠窗的地方立著一架梳妝台。

    相比層層把守陣法環繞的唐靈唐風兩兄弟, 作為一個無害的醫修,唐雲顯然沒有被過多關照。

    屋裏, 唐雲正坐在靠窗的梳妝台上對鏡梳妝。唐棠覺得唐雲在鬆雲山上應該很少有這種經曆——貴人事忙的唐雲小姐沒什麽個人時間, 小時候唐棠怕黑, 喜歡鑽唐雲的被窩, 她知道唐雲每天起床隻是簡單洗漱。

    也可能是因為唐雲這種唐家大小姐將整個鬆雲山視為家,也將整個鬆雲山的弟子們視為家人,她整日在鬆雲山忙,隨性得很——在家裏,穿隨便點也很正常。

    總之她很少梳妝,連頭發也是隨手一紮,更別提梳妝,那是隻有唐棠這種閑人會研究的東西。

    然而此時此刻,她們的處境有些微妙的倒轉了,唐棠要準備下到地底妖城的事情,也算是有事可忙,而唐雲卻成為階下囚,不得不清閑下來。

    唐棠站在她身後,從銅鏡裏看著她的動作。她正用一把木梳將長發梳整好,這樣漂亮的一頭黑發,如雲如墨,像瀑布的水流。她的手指穿梭其中,將水流收攏。

    唐棠沒有打擾她。她靠在屏風上,看著唐雲的背影,和鏡子裏她的臉。

    一張銅鏡,映出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和她們天壤之別的發。

    唐棠一時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過了一會兒,唐雲將長發用一個金冠束好,她微微抬頭,從銅鏡裏對上唐棠的眼睛。她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說:“棠棠,過來。”

    那聲音像極了一個年長者溫柔的呼喚。就像平常她們相處那樣。

    於是唐棠走過去,唐雲也從梳妝台前轉過頭來。唐棠以為她會說點什麽,但唐雲隻是沉默地拉起她受傷的那隻手,那隻手已經被沈流雲包成了粽子,唐雲輕輕解開了它。

    唐雲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小瓷瓶,這種瓷瓶唐棠很熟悉,光滑潔白的蛇頸瓶上用彩墨繪著彩雲。唐雲大開瓶子倒出一粒藥丸,蜂蜜的氣味掩蓋了苦澀的藥味,也掩蓋了那些不可言說的藥材。這藥丸唐棠也很熟悉,在唐家時她常吃。

    唐雲將藥丸碾碎,撒在她的傷口上,隨即將靈力覆蓋上去,唐棠隻覺得手心一陣冰涼,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傷口長出新肉,慢慢愈合了。

    “……你是怎麽做到的?”唐棠忍不住問。雲中任今日一大早便趕回來了,隻是也對她這傷口沒什麽辦法,最後還是隻能換了藥,裹好紗布,等著傷口自己愈合。

    唐雲沒有說話,她搖了搖頭,將那個藥瓶塞進了唐棠的手心。

    “還有什麽想問的?”唐雲說。

    “我問了,你都會告訴我嗎?”唐棠反問道。

    唐雲隻回給她淡淡的一瞥。

    唐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便開門見山地問:“我身上的這個陣法……唐家用了多久?”

    “……很久很久。”唐雲說,“若要追溯,唐家就是這樣發家的。”

    那至少有幾千年了。若一個人的生命按百年計算,這幾千年中,有多少人在蒙昧的幸福中死去,又有多少人自以為清醒地為這吸血的龐然巨物獻出生命?

    唐棠接著問;“你對時竟遙他們撒謊,說我是天道轉世。對麽?”

    唐雲點頭:“這是唐家早就設計好的理由。”事關重大,如果有人察覺到端倪,唐家自然有千萬種理由搪塞和應付。

    “鬆雲山上,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你所能想象的……你所能見到的所有人。”

    唐棠沉默了。自她有記憶以來,鬆雲山上所有人都對她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寵愛、關心和愛護。

    在這其中,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關愛,又有多少是對於力量來源的喜愛?這個問題,誰說得清楚呢?唐棠記得自己幼時因為怕黑喜歡鑽進唐雲的被窩;記得唐靈曾獨自去凶險秘境為她尋藥;記得唐風帶她上樹掏鳥窩下河抓魚。

    還有唐書、唐懸……唐家像個龐大古老的精密儀器,由血脈互相連接,上至家主和少家主,下至支脈弟子,他們所有人都是這儀器中的一枚零件,而唐棠是運轉核心。儀器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當他們作為零件時,固然是冷冰冰的,然而跳出這儀器再看,他們卻分明是活生生的人。

    “那個偽裝成我的前世想欺騙時竟遙,還把我迷暈帶走的貓妖,是你的人嗎?或者說,她背後的妖族與唐家是什麽關係?”

    唐雲搖了搖頭,說:“伸手。”

    唐棠將剛剛被治好的那隻手伸出去,唐雲從懷裏取了什麽東西,輕輕地放了上去。

    一枚白鶴金鬆的腰墜。

    唐棠握著那枚白鶴金鬆的唐家紋佩,入手溫熱,唐雲顯然很看重它,才將它時時揣在懷裏。窗邊一束光落下來,陽光傾倒其上,反射出玉色的光,那白鶴和鬆影也跟著搖曳,仿佛活過來似的。

    唐雲閉上眼,緩緩地長歎。

    ——白鶴金鬆。

    這個居於鬆雲山山頂的千年世家,這個修真界頂頂清白孤高的千年世家。

    人人都曉得他們就如同鬆雲山的鶴與鬆般清貴,沒人知道鬆樹下埋著白骨,鶴也撕扯著人肉果腹。

    “破邪在哪裏?”唐雲問。破邪是唐家家主信物。唐雲問這個問題,這一枚腰佩的用途很明顯了。

    “在牧行之手上。”雖然知道唐雲隻是在暗示她,並不是想問什麽,但唐棠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破邪被他保管著。”

    唐雲有點意外:“破邪認他?”

    “他也是唐家的大師兄。”唐棠說,“人類的心思很多,但劍靈沒有這些考量。”

    她們又沉默下來。唐雲看著她,眼神卻不聚焦,不知道在想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牧行之在門口喚她:“棠棠,時掌門說他準備好了,就等你了。我們該走了。”

    唐棠對著唐雲略一頷首,轉身。

    “……唐棠。”唐雲突然出聲喚她,“時竟遙準備怎麽處理唐家?”

    唐棠站住腳步:“唐家不需要他處理,我不在了,唐家自會落敗。或許……就和京畿杜家一樣淪落到凡人城池裏去吧。這是唐家千年前就該接受的命運。”

    又是一陣沉默。虛空中似乎有一聲歎息。

    唐棠再次邁步。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唐雲說。唐棠單手扶門回過頭去,隻見灰暗的房間裏落下了一束光,有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飛舞跳躍,唐雲沒有看她,她仰著頭,看著窗外的天光。“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不愧對任何人。”

    “我並不是來問這個的。”唐棠說。

    說罷,她越過門檻,大步離開。

    身後的風送來了唐雲的低語:“……我知道。是我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