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晝短十七
作者:糯米詞      更新:2022-06-02 22:45      字數:5301
  第87章 ?晝短十七

    時間倒回停滯, 順著歲月的刻度溯遊而上,故事的最初,正是一個殘陽似火的傍晚。

    一輪垂死的金烏掛在天邊。

    殘陽的光映得整個天地都昏茫茫一片, 那顏色說是血色太淺, 說是黃色卻又太深, 摻著一點半死不活的灰, 如同日夜交替時的頓挫。

    時竟遙正坐在食膳房屋前的台階上吃飯。

    他捧著一個缺了口的碗,碗裏的飯又冷又幹,飯粒並不分明,而是一大塊一大塊地黏在一起,呈現出一種久放之後的糊狀,但時竟遙並不在意, 用筷子夾起米飯, 麵無表情地往嘴裏塞。

    碗裏隻有白米飯,沒有配菜——若想要配菜自然也是有的,食膳房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泡菜,散發著一股酸臭味。時竟遙很明智地沒有去碰。

    他坐在屋前吃完了滿滿一碗的米飯,而後起身進屋。往日裏這個時間,食膳房應該沒有人了才對, 但許是今日課業繁重, 還有幾個穿著天玄宗蘭紋黑袍弟子服的弟子正在屋裏吃飯,見時竟遙進來, 他們皺起眉厭惡地道:“時竟遙,誰許你進屋的?晦氣!”

    時竟遙視而不見, 將碗擱在桌上, 轉身離開。

    隻是, 他想走, 有人卻不想讓他走。

    “等著。”有人說,“時竟遙,昨日擂台比試,秦師妹受了傷,這件事你可知?”

    時竟遙皺眉道:“不知道。”他很早就不去演武堂了,也不被允許去。

    那人道:“秦師妹前日才去給你送飯,轉日就受了傷,時竟遙,你還敢辯解自己不是天煞孤星?”

    他這樣一說,時竟遙倒想起來了,這幾天是有個少女常來他的屋前,隻是時竟遙當時並不在意。

    “你何必跟他說話。”另一個人嫌惡地道,“葉真人的判詞不會出錯的,他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呸,靠近他的人都沒好下場。”

    時竟遙冷冷地道:“她在擂台上受傷,與我何關?她的對手不是我,難道是我害她受傷?”

    “還敢辯解?”那人譏諷道,“昨日的秦師妹、半月前的李師姐、三月前的沈師弟,他們受傷的前一天都與你有過交集,也跟你來往最密切,一個兩個尚且說是恰巧,可我們天玄宗上下,被你害的人還少嗎?!”

    他所說的人名,時竟遙一個也不認識。又或者說,他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他——一個天煞孤星,一個在宗派裏被孤立的弟子,總是很容易引起同情,不斷有人自懷憐憫來同情他。

    而時竟遙冷眼旁觀,隻覺得他們可笑。

    若修真者是與天爭命,為何又如此在意命格這種虛無縹緲之物?時竟遙不信命。

    兩人正對峙著,忽然有人從門外匆匆進來,叫道:“時竟遙!原來你在這裏,我說怎麽找不到你,我給你帶了飯!”

    眾人都看過去,隻見一黑袍女子踏入屋裏,臉上笑意明媚,唯一不和諧的地方便是她額上纏著一塊紗布,看著像是受了傷。

    方才出言諷刺時竟遙的人憋屈道:“秦師妹!你昨日才因他受傷,怎麽今日又巴巴地貼上去?與你說了多少遍 ,這人就是個天煞孤星,都叫你不要靠近他了……”

    “你胡說八道!”那個被喚作秦師妹少女呸了聲,說,“昨日我是與王師兄對擂的,是王師兄失手脫了劍,才叫我受傷,與他何關?你們不去找王師兄說道,卻來找一個無關之人,這是什麽道理?”

    “時竟遙,你來。”她伸手去抓時竟遙的肩膀,“走,我們離開這裏,跟他們說不通。”

    但時竟遙卻輕飄飄地閃身,躲過了她的手。

    “時竟遙?”

    時竟遙道:“秦師妹……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秦流給他送了好幾天的飯,這會兒見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登時一愣。

    時竟遙又說:“以後不必給我送飯,也不必再來找我了。”

    秦流這才回過神來,急切地說:“你怎麽能這麽說?難道你也覺得他們說得對的嗎?我說過了,我受傷跟你無關,你不要自責,也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

    “我沒有。”時竟遙冷冷地說,“你好像搞錯了什麽,不讓你送飯,是因為我不需要。你覺得我缺一口飯?”

    他用了“讓”這個詞,而不是“幫”或者別的什麽,那已經是一種強製命令的語氣了。

    他好歹是個天玄宗的弟子,雖然遭人排擠,但也不至於餓死吧?這人天天提著膳盒來尋他,實在可笑。

    秦流目瞪口呆:“我不是……”

    時竟遙懶得聽她說話,轉身就走。

    誰知道她來做什麽?是想展現自己的善心還是真的可憐他?時竟遙不在乎。他隻知道他不需要這些。

    他天性漠然,因為特殊的命格,總有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或輕蔑恐懼,或憐憫做作。他見慣人心,卻從不在意。

    隻是,今日好似是個多事之秋。

    他的腳還未跨出一步,身後又是一陣“哐!”“哐啷!”“嘩——”伴隨著尖利的聲音,“別跑!給我站住!!”

    時竟遙回過頭去,一抹白色的小團子在屋裏躥來躥去,一路撞倒了凳子和桌上的碗筷,速度非常快。

    有個燒飯弟子在後頭追:“別跑!哎你們,幫忙抓一下啊!!!”

    追逐間,又是幾個凳子被撞倒,其中一個準確地撞在那燒飯弟子的膝蓋上,痛得他彎下腰抱住自己的膝蓋連連後退,又不小心撞上另一個凳子,左腳絆右腳,摔了個大馬趴。

    “嘶……啊!!!死貓!!!!”他呲牙咧嘴地狂怒,“等我抓到你,總有一天扒了你的皮!!!”

    那貓一躍跳上桌子,看著燒飯弟子。

    這時屋裏眾人才看清楚它的模樣:一隻巴掌大的小白貓,嘴裏叼著半邊饅頭,它皮毛渾身雪白,一雙暗金色的眼睛流光溢彩,靈動而美麗。

    “……好可愛的貓啊。”秦流喃喃道,嘴裏啜啜了幾聲,想去摸它。

    白貓扭過頭來看著秦流,擺出一副警惕的模樣,兩隻耳朵向後撇著,往後退了幾步,嘴裏哈氣。

    “別碰它。”時竟遙忽然開口說,“它怕人。”

    “時竟遙,你還懂貓?”秦流驚喜地說,立刻就忘了剛剛時竟遙對自己的冷漠。

    時竟遙搖頭,他不懂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開口為一隻貓說話:“看也看得出來。”

    燒飯弟子忍無可忍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幫我抓住它,它來食膳房偷東西已經很久了,剛剛還偷吃了食膳房的魚!那可是明天的夥食!”

    在場眾人卻沒有理會他,秦流撇撇嘴,朝白貓伸出了手:“貓貓乖,過來,姐姐帶你去吃魚。”

    白貓不為所動,哈著氣退後幾步,轉身就逃。它的速度極快,在場眾人雖有靈力,但都不屑於用靈力去打一隻巴掌大的小貓,因此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叫它逃了。

    “喂!”秦流追了幾步,目瞪口呆,“這貓也跑得太快吧?!我隻是想帶它回去收養它,它跑什麽跑?”

    貓能聽懂人言?再說,它不一定想被人收養。時竟遙想,如此想來,那貓倒是與他處境相像。

    時竟遙輕嗤一聲,轉身離去。

    ……

    那隻貓對於時竟遙來說,隻是一個插曲。若無後麵的意外,應該隻會在他心裏留下一個白色的殘影。

    但第二天,時竟遙照常早起練劍,卻在山腳下的樹林裏撞見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流從鑽出來,發梢上還帶著一片葉子,看見時竟遙,驚訝道:“時竟遙,是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時竟遙道:“……這話應當我問你才對。”

    山腳下靠近天玄宗宗門,荒無人煙,往日裏這些弟子從不會來這個地方,因此時竟遙特地選了這裏,天天來練劍苦修,圖一個清淨。

    秦流將懷裏的小東西給他看:“諾,你看!”

    昨天那隻小白貓被她抱著,不安分地在她懷裏掙紮,它似乎害怕極了,瞳孔縮成細細的一線,耳朵向後折著貼在腦袋上,輕輕地發著抖。

    秦流高興地說:“這隻貓太可憐啦!隻能天天去食膳房偷東西不說,還經常被打。我要把它抱回去養。”

    時竟遙皺起眉:“它不願意。你沒看到它很害怕麽?”

    秦流將小白貓往自己懷裏裹了裹,毫不在意地說:“一隻貓能懂什麽?跟著我它至少能吃上飯——你說是吧,貓貓?”

    她懷裏的小白貓恐懼極了,隻能發出細微的喵嗚聲,那聲音像是微弱的嬰兒哭泣聲。

    它掙紮了一下,露出一隻血淋淋的後腳。時竟遙一怔。這隻貓速度這麽快,她又是在樹林裏抓住它的,樹林裏不比屋裏,寬闊且樹木雜草林立,更方便動物躲避。想來為了抓住它,秦流也下了狠手。

    “對了,時竟遙,既然你懂貓,就跟我說說怎麽養貓吧?”秦流笑道,“我還沒養過貓呢。”

    “……”時竟遙看著她天真的笑臉,心裏陡然升起了一股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他強行壓下那怒氣,說,“你應該把它放回去。”

    “你這人!跟你怎麽說不通呢?”秦流哼道,“不說拉倒,我自己養。”

    又是這樣,又是自以為是的善意。

    “站住。”時竟遙冷聲道。

    秦流轉過頭來。她用胳膊挾著小白貓,以防止它掙紮。白貓睜著一雙金色的大眼睛,裏麵全是茫然和恐懼,它既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茫然,又恐慌著接下來的命運。

    它也看著時竟遙,用那雙金色的眼睛。

    站住。然後呢?時竟遙自己的處境也並不比這隻貓好上多少。他說什麽,秦流不會聽的。

    他隻能朝秦流伸出手:“讓我看看它的傷……”

    兩人說話間,小白貓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拚命掙紮起來,它“嗚嗚”地叫著,用尚且完好的那隻後腳踹著秦流,秦流的注意力都在時竟遙身上,猝不及防地被它的後爪抓傷了手臂:“啊!”

    她下意識地鬆了手,白貓一下子跳到地上,拚命往外逃,雖然腳步踉蹌,但它的速度本來就快,一瞬間就沒了影子。

    “喂!!”秦流抱著自己的手,十分惱火,跺著腳大罵,“死貓,我可是想救你!”

    時竟遙心說,它本來就不需要你救。

    他也看出來了,秦流並非那種惺惺作態的人,她是真的可憐那隻貓,但就像是她對待時竟遙一樣,她發善心,竟然從來不問別人需不需,一味地以自己的角度去做事。

    壞雖可惡,但有時蠢比壞更令人難以容忍。

    這種自以為是的善心,到底什麽時候能停止。

    見秦流還是一臉不甘心的憤憤模樣,時竟遙開口道:“它本就不需要你救。”

    “但它都……”

    “就像我不需要你救一樣。”時竟遙冷冷地打斷了她,“你能明白嗎?它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是死是活,都是它的命。你自以為是的好意,讓它斷了一隻腳。”

    好意本無錯,錯在看不清狀況強加於他人身上的好意。

    秦流咬著唇,說:“那現在怎麽辦?那,那要不我現在去把它抓回來,等它都傷好了再把它放回去……”

    時竟遙道:“這件事你別再管。我平日裏都在這裏,我會去尋它,給它包紮。”

    秦流急急地說:“若尋不到呢?我看要不還是……”

    “秦流。”時竟遙冷冷地道。

    恰在此時,一陣風過,晴朗的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秦流一下沒了聲音。原因無他,時竟遙的臉色太恐怖了。時竟遙在她的印象裏,一直是冷淡的,像是什麽東西都不放在眼裏。

    或者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有多陰沉,一下就懾住了她。

    “好,好吧……”秦流小聲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就有點怕時竟遙,那種一瞬間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如果你看到了它,就來跟我說一聲……”

    秦流本也不是什麽膽大的人,說罷她就轉身往山上走,一刻都不敢多留。

    時竟遙靜靜地站在原地,片刻後,一抹白色的影子從樹幹後麵怯生生地露出一個腦袋。

    “……笨貓。”時竟遙說,“過來。”

    白貓通人性,它似乎知道之前是時竟遙幫它從秦流的手裏逃出來,因此躲在樹後看了他很久,發現他一直沒有別的動作之外判斷他沒有危險,拖著後腳小步跑到他麵前。

    時竟遙蹲下身,他沒有貿然抱起它,而是先摸了摸它的腦袋,讓它坐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拉開它的後腿細細查看。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落在它後腳的腳跟處,血打濕了它的皮毛,還在一直往下滴落。

    時竟遙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隨手撕下衣擺的黑布,草草地給它包紮了一下,傷口太嚴重,他一下顧不得什麽,就想要抱起白貓回屋找藥,但白貓似乎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猛地往外一跳,踉踉蹌蹌地跑到離他三尺遠的地方才停下來看著他。

    刹那間時竟遙意識到不好,他太心急了。

    他蹲在原地,盡量不讓自己有大動作,緩緩伸出手,輕聲說:“別怕……我隻是想帶你去上藥。”

    白貓不為所動,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鑽入了樹林裏。

    時竟遙猛地起身,下意識追了幾步,但又止住步子,愣愣地看著白貓遠去的方向。

    他腦海裏仿佛還印著那雙看向他的金色眼睛,如鎏金般的雙眼,清澈透亮,像是無暇的寶石。

    它的眼睛裏沒有旁人看向他時各種複雜的情緒,它隻是很單純地看著他。

    ……

    另一頭,唐棠拖著後腿在樹林裏狂奔,腦海裏響起係統機械的聲音:

    【您的攻略對象時竟遙距離您十米】

    【您的攻略對象時竟遙距離您三十米】

    【您的攻略對象時竟遙距離您五十米】

    【哎哎,別叫了別叫了。】唐棠在心裏對係統說,【我靠,那小姑娘下手是一點不留情啊,疼死我了!】

    腦海裏“哢哢”幾聲,機械係統音換了個清冷的女音:【誰叫你非得去她麵前晃悠?】

    【憐姐姐,別說了別說了。】唐棠說,【這任務對象一個比一個難搞,我這不是為了接近他嘛……】

    【不是說接近嗎?任務對象看起來想帶你回家你怎麽又跑了?】

    【人設需要嘛。】唐棠說,【我可不想崩人設,會被罰的。】

    被罰是次要的,如果快穿局注意到她身上的係統換了人,那就難辦了。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

    唐棠說:【是時候來一次貓的報恩了——說起來,貓一般是怎麽報恩的?】

    伶想了想,不太確定地說:【……把死老鼠叼到他家門口?】

    唐棠:【……】

    伶:【……】

    唐棠一個踉蹌,好懸沒直接撞上前頭的樹幹。

    她放慢了腳步,想起昨天伶讓她從食膳房叼一隻魚,雖然她堅持改成了半邊饅頭,但此刻,她還是不由得對自己的這個身體的設定產生了懷疑,在腦海裏對伶說:【我確認一下啊,我應該是貓妖而不是貓吧。】

    伶說:【貓妖也是貓。】

    唐棠大怒:【貓妖也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