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慕辭才邁開步子，去麵對阮英傑的屍體。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肉。

  尤其是腹部那塊，甚為血腥。

  溫瑾昀始終緊握著她一隻手，怕她受不住這等刺激。

  他知道她見慣了血腥的東西，可這畢竟是救了她的好友。

  她定不能做到隻像個旁觀者。

  事實上，他已經感覺到她的手變得冰涼。

  這具屍體，確確實實就是阮英傑的。

  沒有易容。

  沒有假死。

  更不會有什麽死而複生。

  慕辭以前從未想過——阮英傑死後，她會很難過。

  想到他們那幾個月裏的共同經曆，又想到他臨死前還義無反顧地幫她逃跑。

  想到他留下的那份血書……

  慕辭淚眼婆娑，美麗的臉龐倔強而肅殺。

  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著——殺了宋知安，她要殺了他！

  少頃，她緊繃著身子，強露出極好看的笑容。

  “我們贏了……”

  屍體一動不動。

  奇怪的是，慕辭卻能看到他一瞬間的笑意。

  溫瑾昀不想讓她傷心傷身，暫時讓人將屍體移到別處。

  慕辭則格外冷靜地命令道。

  “送去公主府吧。”

  她會將阮英傑做成最完美的幹屍……

  再次回到屋裏，慕辭鬱鬱寡歡。

  她現在就想去製作幹屍。

  不過在那之前，她要找出阮英傑的遺物——外衣和血書。

  她帶上它們，溫瑾昀全程陪著她。

  阮家人還不知道阮英傑出了什麽事。

  他們在漫無目的地找人，卻不知，屍體已經停放在公主府密室。

  密室陰森森的。

  溫瑾昀這一年多裏時常過來。

  被製成人彘的楊懷山，就是在這裏咽氣的。

  侍衛們將阮英傑的屍體放在木床上，而後就退了出去。

  溫瑾昀時刻關注著慕辭的情緒。

  他是想讓她過幾天再接觸屍體的。

  但也清楚，她真要執拗起來，誰都說不動。

  要是不讓她把屍體清理幹淨，一來她很可能寢食難安，心裏一直想著。

  二來，他自己也過意不去，

  慕辭這密室裏收藏了很多“好東西”。

  阮英傑的肚皮幾乎全沒了，她就需要一張肚皮，給他填補上。

  她手執短刀，卻遲遲下不去手。

  溫瑾昀輕輕握住她另一隻手。

  為了幫她把情緒宣泄出來，他先說道。

  “他曾做過女學的授課先生。

  “在那之前，他也曾是天賦異稟之人。

  “他文采風流，畫工了得。

  “他犯下很多惡行，卻也並非十惡不赦。

  “我以前不喜他的做派，一心想要你遠離他。

  “可事實上，他早已慢慢成為我們的好友。

  “夭夭，在你的‘葬禮’上，諸多人虛情假意地往前湊，唯有他站在遠處，似乎不敢上前。

  “他始終是笑著的，可又是那麽得孤獨。

  “夭夭，似乎……除了你，他再無其他友人了。

  “他這樣珍視你，想必，能夠為你做些什麽、讓你一輩子記著他，於他而言，也是一種得償所願。

  “不要怕，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我們一起送阮先生……”

  盡管屍體殘破不堪，溫瑾昀對他的敬意卻是無比深重。

  慕辭聽完他所說的後，也敞開了心扉。

  她眼淚流轉著，盈滿後掛在她眼睫上，晶瑩剔透，又格外脆弱。

  “我早該知道，他是存了必死的心替我的。

  “難怪那一路上，我都沒有遭遇追擊。

  “一定是……一定是他故意暴露給宋知安，讓所有人

  都去追他了。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保護我。

  “而我什麽都未察覺到，沒有和他好好道別。

  “言之哥哥，我好難受。

  “明明我沒有為他做過什麽，明明……我們的感情也沒有那麽好。

  “為什麽他還願意為我死啊……”

  她抬起那濕漉漉的眸子，茫然淒迷地望著溫瑾昀。

  她想要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那樣，她才能安心接受阮英傑為自己犧牲的事實。

  溫瑾昀暫且拿下她手裏的刀，而後將她擁抱進懷裏。

  他一隻手放在她腦後，溫柔地輕撫她腦袋。

  “得一知己，三生有幸。

  “夭夭，你不是沒有為他做過什麽。

  “恰恰相反，你是他極為重要的朋友。

  “沒有人能夠在得知他的真麵目後，還肯和他來往。包括我。

  “夭夭，你體會過周圍一片混沌，世上唯你一人的孤獨嗎。

  “……你是劈開阮英傑混沌人生的光亮。

  “你將他一點點拉拽出來。

  “不需要多做什麽，有時隻需你一個眼神就足矣。”

  慕辭眼淚簌簌，仍然無法釋懷。

  她帶著鼻音，埋首於溫瑾昀懷中，低聲抽泣著道。

  “可我就是好後悔……後悔沒有早點和他做朋友，我一直都把他當做可有可無的，當做我無聊時的消遣。

  “我對他一點都不好。

  “我不過是有著和他差不多的痛苦經曆，能令他把我當做朋友，我勝之不武，任之有愧。”

  這份後悔的心情，便是遺憾和歉疚。

  阮英傑死在了慕辭悔悟的時候，死在了她真正對他有點好感的時候。

  而她那遲來的友情，終究無法告知於阮英傑。

  密室裏。

  沒有葬禮。

  沒有壽衣。

  亦沒有人哭喪。

  調整好情

  緒後，慕辭仔細下了刀。

  她至少要先完成阮英傑的遺願。

  ……

  另一邊。

  宋知安一直在被人追擊。

  那些人似乎知道他的行蹤，總能快速找到他們的落腳點。

  在連著被摧毀了幾個據點後，宋知安懷疑有人出賣他。

  尤其在經曆了安陽公主的背叛後，他更加沒那麽容易相信別人。

  很快，綠煙成了他首先懷疑的。

  而不管是不是她，宋知安都決定要拋棄她。

  她針對那些暗衛的反追蹤本事，確實有些用處。

  但在那之後，對方還是找來了。

  這個時候，結果遠比過程重要。

  是以，他寧可殺錯，寧可逃得辛苦些，也不想再帶著她了。

  眼看宋知安不肯再帶上自己，綠煙眼底拂過一絲決絕。

  她一臉悲戚地靠近他。

  那身體輕飄飄的，搖搖欲墜。

  “好，你既不要我，那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了。

  “我求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說著，她猛地朝宋知安撲去，緊緊地抱住他。

  “殺了我吧！

  “能死在你手裏，值了！

  “來啊！快殺了我——”

  宋知安眉眼生寒。

  在他看來，綠煙已經無可救藥。

  他無比厭棄地掰開她的胳膊，而後一腳踹開她。

  旋即，他又抽出手下的佩劍。

  剛要出招時，綠煙忽然自己衝了過來。

  她用這樣瘋狂的方式了結自己。

  鮮血順著劍刃流下來，染紅她腳下的地。

  而她就像不知道痛似的，手握著沾血的劍刃，猛地往前一挺。

  劍已刺穿她身體，而她也如願靠近了宋知安。

  她張開雙臂，再次抱住他。

  那眼神，無比渴求。

  “歸偃……你對我有過真心的，對嗎……

  “我知道，你不是冷血無情的人……

  “你……你對公主那麽好……就像你當初對我……也很好。是公主沒有珍惜。

  “相信我，就算你欺騙我……傷害我，我也不恨你……我想讓你知道，這世上，還有人真心待你……

  “你疑心重，那我就……就以死來證明對你的感情……”

  綠煙雖武功盡失，卻還有著強大的意誌力。

  她說了很多，表達著愛慕的真情。

  這些話令人動容。

  而宋知安隻是有些恍惚。

  即便綠煙是真心的，對他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宋知安將那僅剩的一點良心壓製住，硬著心腸，再次踹開綠煙，並拔出劍來。

  頃刻間，鮮血如注……

  而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憐惜綠煙。

  他心裏更加沒有多少感動。

  甚至在他看來，綠煙愚蠢極了。

  畢竟，能夠輕易得到的東西，向來不是他所求。

  但就在下一瞬。

  綠煙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苦笑道。

  “宋知安，我間接害了公主，這就以死謝罪，而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她與方才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大相徑庭。

  宋知安臉色一暗，又聽她接著道。

  “你猜得不錯……是我……是我一路上留下線索……

  “我知道他們用了獵犬，而獵犬對血腥味最為敏感。

  “如果他們像以往一樣跟蹤到了附近……那麽，應該能更快鎖定我們吧……

  “我已經感覺到了……它們來了……

  “……宋知安，你騙了我，我也要騙你，你也嚐嚐被欺騙、被戲耍的感覺吧……你，不、得、好、死！”

  她這邊話音剛落，外麵忽然出現十幾條黑色的獵犬。

  它們個個身形矯健，雙目猩紅，如同閃電，嘶吼著，朝著這屋狂奔而來……